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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所说的“打工人”,不是同一回事。

“打工人” 青年志Youthology 2021-03-22

这个不断“卷”起的世界,似乎并没有放松下来的意思。
 
近日,拼多多23岁女员工凌晨加班后回家路上猝死。事后,拼多多官方账号在知乎上发布了这样一段话:
 
你们看看底层的人民,哪一个不是用命换钱,我一直不以为是资本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问题,这是一个用命拼的时代,你可以选择安逸的日子,但你就要选择安逸带来的后果,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努力的,我们都可以。
 
这段话激起了舆论风暴。年轻美好的生命消逝背后,是万千年轻人面对工作深深的痛与愤怒。
 
工作,作为占据我们年轻的生命阶段中大块时间的一件事,它和我们的志趣、人生意义、家庭生活、甚至健康,是对立的关系吗?我们面对工作中的痛,真的无计可施吗?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这是我们和你们在思考的问题。
 
如果要真正探寻这些问题的答案,笼统的以“打工人”的身份认同发发牢骚是没有意义的。或许第一步,是更具体地看见工作中的痛点
 
 © Nele Azevedo

我们采访了11个“打工人”。我们发现,当大家都称自己为“打工人”的时候,都抱怨自己被剥削的时候,都为无力而伤感的时候,其实在说的并不是同样的事情。不可否认,今天年轻人在工作中所面临的很多艰难处境,是结构性的问题所导致的。但是,在“大的问题”解决之前,个体可以做些什么呢?
 
本篇文章试图去厘清,年轻人总爱互道的“打工人”一词背后,究竟指向了哪些具体的打工场景,揭示了工作中哪部分痛点与无奈?我们希望能从不同的打工真实情境中发现具体的问题,并借此试图寻找到一些行动的力量。
 
只有真正共情个体的实际处境,才能让人们对工作如此宝贵的反思,不至于沦落为一种群体情绪的抒发。
 

#不要你觉得,要老板觉得

#身处高位依旧不自由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挟持了,每个人也都在挟持别人

 
身处“大厂”这个体系之中,无论是新入职小白,还是团队领导,都是组成系统的螺丝钉之一罢了。身为螺丝钉,难道还需要自由意志吗?
 
对于大厂年轻人来说,最常感受到“打工人”的时刻,是一种大体系内螺丝钉般的无力感,“你几乎不能决定任何事”
 
阿鱼,29岁,在互联网公司待了6年,现在是一个10人团队的负责人。“最近在写年度规划。昨天我交了最终版,这是我过去两周我改的第25版。老板的思路一直在变,一会儿一个主意。我觉得我就是跟在皇帝身边的大臣,他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决定了我们几十人的团队未来一年要做什么,而我们这些手底下的人,几乎没有自由意志。”
 
对阿鱼来说,尽管已经比刚工作时有了一定的决定权,但身处在“大厂”这样的大体系中,自己能看到的、能决定的东西还是很少。

© Andreas Gursky

另一位和阿鱼工作经历差不多的“大厂”员工小林,也吐露了类似的烦恼。
 
“我在这个部门呆了快3年了,部门架构一直调整,老板一直换,kpi也一直换,要适应新节奏,甚至重复做一些以前老板让做过的事。至于这些事到底该不该做,很少有时间反思,不用问为什么,做就是了。问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坚持己见也没用。”
 
就像在鱼群中,没有一只鱼能说清楚集体前进的最终方向是什么;但所有鱼都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必须和鱼群保持一致前进
 
小林常常感到,体系内虽然有无休止的争斗,但实际上大家都是扑了空,因为大家也只不过是被一个无形的大手挟持。“我们公司有两个大部门,虽然同样都是按照CEO的意思在走,但一方老大和另一方老大想法不一致,定的KPI有重叠,甚至还有冲突。事情层层分到下面,不同部门的员工为了让事情顺利推进,觉得对方动了自己的奶酪,互相扯皮的事情不在少数。每当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和同事们都会感慨,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
 
当被问及这种情况,身居高位之后会不会改善一些,小林是这样回答的,“公司大了之后,很多事情就不由你说了算了,甚至也不由你老板说了算。你去看一下那些幸福感高的工作,无一例外是被套了一层理想主义的保护膜的。要么是小公司,可以做取舍,拒绝一些事情。如果你在大厂,哪怕是比我职位高得多的,CMO,CEO,我看他们平时拒绝不掉的事也不少,也有很多无奈。除非你是金字塔尖上的老板,不然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一样的。”
 
 

#不是体力活,胜似体力活

#琐碎、重复、机械性劳动

#形式化的、无意义的加班

 

曾经过五关斩六将所铸成的含金量十足的简历,也换不来一份真正精英式的脑力劳动工作。在光鲜亮丽的title下,大家都是做着繁琐又重复工作的新型“流水线工人”罢了。

 
阿鱼和小林在访谈中还透露出这样的一种失望:外界一直认为毕业自名校、有着漂亮履历的他们,职场生活一定是充满着脑力激荡、不断用创新驱动世界改变的,但实际上他们知道,工作中60%的内容却是“鸡零狗碎”的
 
举例来说,作为运营副总监的阿鱼,每周五交周报时都会面对一地鸡毛。“周报甚至都不是对外的业务工作,而是内部的事务性工作,也都不能一次干成。比如我得先写个框架给手下的小朋友,然后他们往框架里填充数据,回到我手里,有的数据和别人的还对不上,我得让他们重新查数,修改完了之后我再统一撰写结论,然后发给大老板。”
 
很多人觉得大厂的人都是天之娇子,要干很多脑力劳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大权决策在我手,其实不是这样,我们干的活儿都是非常琐碎的。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和各部门对接人确定一些非常繁重的执行细节,有的时候还要做很多‘填坑’的工作,这个过程是非常消耗人的。”
 
© 电影《安妮霍尔》截图

工作事项杂和碎,大量繁琐的跨部门沟通,使得很多年轻人觉得自己在工作中没有大段时间集中做一件事,精力上很疲累,而且干的活儿好像没有什么意思。
 
刚刚工作不久的dada也有相似的体感,她从事审计工作,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审完了一家公司的账目,工作中一个重要的环节是拍照留存。“我们事物所会要求把抽查结果全部拍下来,几百张。然后我就机械地拍,每天。拍照这件事本身没有意义,但这份工作就是要求你做这个,你不得不这样。有的时候,工作的条框限制了你原本干这件事的目的,给人舍本逐末的感觉。可能每份工作多少都有这种琐碎的流程性事务吧。”
 
 

#面子工程,一定要做到位

#自己不加班,也要陪老板加班

#我很忙,真不是“装”出来的

 
在被高度形式化的工作中,做做样子、应付应付,成为了日常。被迫充当“演员”的我们,在工作中不断被消耗,却很难被赋能。
 
工作本身机械性重复、没意思是一回事,有时候人们还要面对形式化的工作。
 
阿鱼向我们展示了他25个版本的精美PPT:“本来我对这个工作的期待,是产出一些策略性的、实用性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发现这其实是一个汇报用的东西,就是把PPT做漂亮,一层一层地说服上头,邀功请赏要预算。整个过程中,我觉得自己不是副总监级别的出策略的人,我就是个PPT美化师。”
 
而把形式化演绎到极致的,则是形式化的加班和刷存在感,每个人都得“装做自己很忙”
 
“有一次我下班,已经在地铁上了,快到家了,有个电话又把我叫回去了,我又加班到9-10点。其实我每天都背着电脑回家,完全可以在家搞的,但是我老板一定要我去办公室。我觉得就是他加班,就想有人陪着他加班,他要看到你在公司加班才觉得你真的努力了。”dada回忆道。

 © Garry Winogrand

和dada同龄的小诺,是一名海归数据科学家,尽管工作是技术型导向,但仍然经常被迫无意义地加班。“一般晚上8点钟就能刷卡,领夜宵券走人。但是如果被发现一个组8点后基本没人,老板就搬到那个组去坐,默默监督。意思就是不让早走。”
 
这种生活,与很多人想象中的白领生活相去甚远。“我看朋友圈的外企同事,每天工作8小时,下了班之后就开开心心去吃饭逛街。而我每天15小时,蓬头垢面,根本没有时间休息。整天就是坐着,没有时间运动,有时候中午甚至没时间吃饭。前同事约我喝咖啡,我拖了2个月找不到一个周末赴约。”在阿鱼的描述中,办公室内和他一样年纪轻轻就腰肌劳损、颈椎疼痛的年轻人不在少数。

 

#别问我是谁,请埋头干活

#只有“赶紧做”,没有“怎么做”

#连尊严都要舍弃的“Shit job”

 
从事体力劳动的打工人,没有姓名只有编号,更不会有幸拥有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与链接。身为一个随时能被替代的廉价劳动机器,又怎么去谈尊严和面子呢?
 
虽然白领的工作强度在今天看来并不低,但事实上,办公室工作和真正的体力劳动,真的不是一个意义层面的“打工”
 
我们经常打交道的外卖小哥、快递员、餐厅服务员,他们所回忆出的“打工人”场景,是另一番景象。
 
小白今年22岁,之前于大专的电子专业辍学了,目前正在做兼职,在一些日结群里寻找工作机会。“日结一般都不会让我们上门送快递,就是分拣,站在那里扫一下然后按派送的地方扔到区域里。工厂我也干活,就是流水线,拧瓶盖、贴标签、组装盒子什么的,12个小时一直在做,中间给你放饭一个小时,超过12小时了就加钱。”

© 网络

对于他来说,最能感受到“打工人”的瞬间,是失去与周围人的联结,变成一个真正的廉价劳动力机器
 
在工头眼里,我们就是跟机器一样的,没有人关心你是谁,只要你能把活干完就行,他们都不用知道你是男是女,你可以没有名字。”
 
“我打零工大半年了,也就碰到过一两个熟人,大家都是干两天就不干了,就那两三个人我碰到过几次,其他人都是不认识的。干活的时候,工头不让我们讲话的,怕大家分心。流水线上也没有钟,我会默默算还有多少时间下班,却不知道还有多久,那个时候最熬人。”
 
“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工具,就是卖时间给工厂,然后干活儿,活儿结束了他们给钱,我拿钱去吃饭去打游戏。”
 
除了被当作机器,小白还觉得自己的工作可替代性太高,作为劳动力,自己随时可能被其他人替代。这样的隐忧,在办公室工作的实习生中也经常见到:“我们老板经常跟我们说Deadline要到了马上就要交东西,但是你跟他说做不完、做不到,他也不会帮你想办法,只跟你说到点了他要收。如果做不到,他就有理由让你走人。”
 
做了一段时间的日结之后,小白觉得这种没有核心竞争力的情况不能长久,“日结就是力气活,等年纪大点了就抢不过别人了。而且也没有五险一金,老了怎么办。”
 
小白最后总结说,他还是想学门手艺,靠本事吃饭,让自己能有长期的积累。

© Andreas Gursky

李哥是一位29岁的推拿师傅。他去工厂打过零工,洗过盘子,摆过地摊,卖过保险,还干过皮鞋厂。曾经的他,也面临过和小白一样的困境,认为“打工人”的状态最不好的就是不稳定、没积累,所以现在做起了推拿,“再怎么说也是一门手艺,可以惠及家里人,懂些养生什么的,可以给我爸妈理疗,将来还能给我的小孩理疗。”但是,推拿的工作也不是没有烦恼,主要的烦恼在于一些世俗意义上的面子和尊严
 
“有一次轮到我上钟,人家说不要我,要女师傅,我就被赶出来了。虽然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女的在意男女,要女师傅,有些男的也想要女师傅按。那时候觉得挺没面子的,也不是我技术不好,就是被赶出来了很丢人。在我眼里男女其实都一样,你要生孩子了去妇产科看到男医生了,难道你就不生了?推拿理疗师也一样的,男师傅还力气大呢。”
 
Lilian是一名星巴克的兼职伙伴,日常的工作主要是接单并制作咖啡,虽然工作环境好了许多,但同样有与李哥一样的烦恼:“大部分客人都是非常好的,有的客人真的是无理取闹,需要看脸色的,但是没办法,你改变不了她们,就只能改变自己的想法,平和自己的心态很重要,见多了也觉得没啥好生气的了。”
 
李哥还举例了一些瞬间,如被老板盯梢,被别人议论这是份“捧臭脚”的工作,都会让他觉得于男人面子上有一些折损。而他觉得,想要缓解这一切,那就是攒点钱,将来自己开店。自己做老板,就不用再看人脸色,也不用亲自干苦力了。
 

#努力的是我,钱都流给了资本家
#我就是二八定律里的那个八
#打自己的工,圆别人的梦

 

工作是为了糊口,并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不断消耗自己换来的不过是老板的钱包满满,圆了资本家的梦想罢了。

 

除了上班,还要兼职,平均每天工作15小时,体力脑力双重消耗……如果这样的付出能够换回回报,起码也是天道酬勤。但对于很多人来说,真正压迫到他们心理防线的,是看不到自己努力后的结果
 
“在格子间埋首了一辈子,大部分劳动价值却让社会前20%的人抽走了。”
 
dada的公司年初遭遇疫情的重创,整个行业的上游报价都压低,为了维持公司的盈利目标,老板让员工有活儿就接。“所以,不管是客户多么无理的要求,哪怕是合同上写的10天交货客户不遵守,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因为老板觉得能把单子接下来就不错了。就算客户不讲契约精神也没办法,老板要保证收益。可最后受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员工吗?即便是这样,工资也并没有涨。”

©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很多年轻人认为,“打工人”一词之所以走红,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它非常符合20-30岁职场人的状态,“这个年龄段,在职场里我们肯定都不是老板,就算有一点点管理权限,也都是执行为主。那只要是给别人打工,肯定就是干的多、拿的少,除非自己日后做老板。所以我们就会对这个词有所共鸣。”“被剥削”,成为了投入多、收益少的年轻人形容自己遭遇时普遍爱用的词
 
看不到财富的收益,是一种困境,看不到梦想的收益,是另一种困境
 
诺诺是一名信息工程师,大学的时候他就特别喜欢钻研技术,很享受利用自己学到的东西把一些想象转化成现实。毕业后,他选择了一家资源、平台都有优势的科技公司。“在我的理解中,‘打工人’ 就是放弃自己的梦想,花时间完成别人梦想,然后别人完成了他的梦想,获得了很多金钱之后,施舍给你一小部分。”
 
“在工作中遇到了一些技术难点,我会先预设一套自己的解决方案。但受限于项目进程、工作效率,我最终只能选择哪个最多快好省、但也是最简陋的方案。这导致我经常有一些好的想法,但没办法实现。因为这不是我的公司,我在为别人打工。”
 
对这一点,数据科学家小诺也有同感,“我基本是在测试阶段介入,做完了发给项目组的导师,导师来修改并决定是否上线。实际上经常发现,自己做的很多产品最终以我不认同的形式上线了。比如把不相关的产品类型放在已有的产品里,我觉得这很奇怪。但是公司觉得能盈利,最终就这么做了。”
 
如果我们的工作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想法,做自己喜欢的事,甚至收益分配也不理想,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很多人工作,不是因为喜欢他的工作,也不是因为这份工作有意义,而是维持生活需要这个工作,所以我就不带感情去工作,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比方说我们有的同事要跳槽,但是出去看了一圈也没有合适的,这时候他就会说,行情不好,得苟着,去哪都一样,这就是打工人的心态。”互联网公司的小林对此总结道。
 
©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那么,有没有想过逃离出当下的困境,改善自己作为“打工人”的被动现况的时刻呢?
 
李哥觉得,要改变境况,得攒钱开店,自己做老板。
 
阿鱼则计划,再奋斗几年,实现财富的基本自由,就去自己一直感兴趣的文创行业,做小而美的品牌运营。
 
小林对职场这条路感到悲观,她觉得就算干到CEO也会被大公司的体系绑架,唯一逃离打工人宿命的方法可能是在家做全职妈妈。
 
dada现在一边干着审计,一边还着房贷。她觉得最理想的工作是卖鸡蛋灌饼,只要有个几万启动资金,就能撑一个早饭摊点,来一单做一单,不用再看甲方客户的脸色。

——如果房贷还完了呢?真的会去卖鸡蛋灌饼吗?
——“房贷还完了,那还卖啥鸡蛋灌饼呀,到时候我也混成公司领导了,可能就到了我剥削其他人的时候了。”
 
 © Viktor Balaguer

最后。

 
从“996”到“打工人”,心酸段子已经太多。我们不愿意看到人们对工作如此宝贵的反思,最终变成一种群体情绪的抒发,或是将其简单归因于对资本家的讨伐。最后,对于改变自己当下的困境,仍旧无力。于是就有了《后打工时代》专题系列。

在此,我们想特别感谢这11位愿意与我们分享打工人真实心声的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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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

dada,事务所审计
小雨,资深直播运营
小林,互联网公关
小诺,大厂数据科学部员工
vv,设计总监
小肥羊,金融公司员工
Lilian,星巴克兼职伙伴

李哥,推拿修脚师傅
小白,日结零工
诺诺,程序员
珺良,独立发型师

 
希望本期呈现的5个打工现场能带给你一些共鸣。告诉我们,让你感到“最痛”的打工现场是哪一个?

 
你也许会因此发问,还有能让人快乐的工作吗?我能摆脱打工人的命运吗?我应该去努力爱上自己的工作吗?

不妨留言告诉我们
你最想问的跟“工作”相关的问题是什么?


采访 | 大毛、小王、阿黄、小曾
撰稿 | 大毛
编辑 | 小曾、Sharon
排版 | 小曾
设计 | S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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