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道之道，不被讲述的女性羞耻与禁忌

「偏航」栏目关于生活的自发性“实验”出走既定航道，记录经历思考*本栏目欢迎投稿

“阴道”、“月经”、“高潮”、“呻吟”、“自慰”......

这些与女性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语言和词汇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仍然充满了禁忌。人们对于提及这些词汇往往感到羞耻、尴尬、甚至肮脏。“月经”仍然被熟悉地称为“大姨妈”、“倒霉”、“那个”；卫生巾需要被装进黑色的袋子里；妇科病更是被污名化的存在，与“性生活不检点”等联想相绑定。

对“阴道”一词，人们是更加避讳提及的。这个词不仅仅指称女性的生殖器官，被“生育”这个功能性所定性，它同时是女性的性器官，与女性的愉悦相关，是女性生命经验的一部分。人们提到“阴道”这个部位时，往往羞于明说，以“下面”、“小妹妹”来替代。那么，为什么它一直不能被直接讲述与正视呢？

上世纪 90 年代末，美国剧作家伊芙·恩斯勒采访了 200 多位女性，她们由阴道出发，讲述自己的身体、欲望、疼痛，由此实现自我赋权。这部由此完成的前卫先锋剧本《阴道独白》被翻译成超过 50 种语言，在全球 150 多个国家和地区上演。从独白到呐喊到运动，《阴道独白》和由此延伸出的“ V 日行动”是全球反抗性别暴力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内成为中国女权运动的武器。

在过去的 20 年里，受美国剧作家伊芙·恩斯勒创作的《阴道独白》的启发，中国的“阴道”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2013 年，肖美丽等主创完成了《初夜》、《性侵害》、《呻吟》、《自慰课堂》、《月经》、《在妇产科》6 个原创剧本，一个更加本土化的《阴道之道》在中文世界活跃。

随后一个创建于北京的艺术项目 VaginaProject，基于对几十位华人女性的采访在 2016 年完成了第一版剧本，并同步发起校园话剧行动“灰粉色运动”，向高校学生和组织提供《阴道说》的使用权。

此前十多年里，阴道故事的讲述曾以一种颠覆的姿态挑战禁忌，或者与社会运动紧密结合，成为旗帜和宣言，但总体而言，这些声音只在特定的群体间激起回响。

2021 年三月底，正在读大三的陈陈和她的朋友狗毛在大学里发起了“ VaginaProject ”项目，招募志愿者和演员，做了两场面向大学生的阴道独白剧本朗读会。

她反复思考这个故事有什么值得讲述的地方，大概就是在互联网语境中性别议题日渐敏感与尖锐，随时可能引爆舆论场的今天，可以提供一个更柔和的态度与具体的视角。在抽象的情绪与立场、观念的争执之外，我们还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做些什么？我们怎样和别人的生命经验相互理解、产生连接？我们怎样通过“在场”去看见他者，抵达共情？

以下是陈陈的自述。

2020.10.11 Project V 现场

01

朗读会起源

  “当我真的坐在那时，性别议题不再宏观而遥远”

2020 年疫情期间，我加入了一个女权主义阅读小组，自发地进行关于性别的再教育。10 月份，我在群里看到博主@维罗妮卡是一只小蓝山雀 和她的朋友们发起的 ProjectV：《阴道之道》朗读会。

当天，一位跨性别女性在剧目《月经》中讲述了她对于拥有月经的渴望。她坦言即使可以拥有一个人造子宫，也无法体验一次真正的初潮。在那晚之前，我其实从未真正思考过跨性别女性是否也是女性群体中的一员。“女性”这个群体究竟包涵了哪些人，可能也是一个多元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受到女性社群面对面的、紧密的联结。“月经”、“高潮”、“呻吟”、“自慰”这些词语在这个场合被十分正当地、自然地表达出来。对于生理需求、性取向的怀疑与坚定、性愉悦的赞美，每个人都怀揣着心照不宣的真诚与默契。

有一个观众坦言自己曾遭遇如剧本中讲述的高校性侵事件，但由于自己受到过良好的性教育，也有开明的父母支持，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思想包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真实的关于性侵案例的讲述。当我真的坐在那时，性别议题于我才不再宏观而遥远。

我从未和别人提起，这个项目的企划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备忘录里，是在一个寒假的晚上。那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听播客《小声喧哗》，内容是关于“弦子诉朱军”事件的声音纪录片。透过耳机，我听见了人与人站在一起的时刻，TA 们沉默、呼吸、相互呼喊加油，能量从对彼此的支持和关爱中涌现。这种在场感与联结感深深地击中了我。即使我们的立场可能不一样，但并不妨碍我们站在一起。

我在对于性别的再教育中真正感受到了存在与认同，甚至有一种复杂的喜悦。我想，比起抽象的理念，或许具体的故事更容易被接受。我同时在心里埋下了一个愿望 —— 创造一个暖融融的夜晚，还原女性情谊的力量与在场感，吸引更多的人思考、共情与行动。于是，我和狗毛提议，在校内举办一次《阴道之道》朗读会。

在此之前，我们也产生了一些顾虑。2021 年仅仅过去半年，在公共领域里就发生了许多事，包括遭受网暴的“肖美丽事件”、复旦大学知和话剧社被禁止参加百团、阴道工作坊因故取消等等。我们战战兢兢，可是所谓先锋与激进，也不过是一群女孩渴望讲述关于身体的欲望和疼痛罢了。

我常常在关注性别议题时有一种失落和沮丧感，觉得那个对手，它既庞大又无形，我们对它打出去的每一拳似乎都落在虚空里，像坠入深渊的石子一样听不到回响。但是，在 2020 年底，由各高校发起的“月经互助盒”项目的成功，让我看到了“阴道项目”落地的可能性。投身于实践的那些日子，在我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感和短暂的幸福感。

2020.10.11ProjectV 现场

02 

剧本的厌与爱

  “只有我们先‘脱敏’，才能影响更多人”

《阴道之道》的引子写道，“不被说出来的东西就不会被看见，得不到承认，也不被记忆。我们不说的东西会成为秘密，而这些秘密，将持续地产生羞耻、恐惧和神话。”

在活动开始以前，我们拿到了两份剧本的授权。《阴道说》的剧本是诗意的，《阴道之道》则更显直白、大胆。其中，我和狗毛特别喜欢《阴道之道》中的一幕《呻吟》，它需要朗读者以女子双人相声的形式表现女性发生性高潮时的叫声。这一幕不仅为“呻吟”这一行为和谈论“呻吟”脱敏，而且对“相声”这一以男性为主导的传统行业进行挑衅和颠覆。但由于它具有丰富的现场喜剧效果，表演难度很高，我们考虑到学生难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模仿呻吟，一度产生了割舍这个剧目的想法。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学校话剧社的大四学姐，她在试读《在妇产科》这个关于实习医生见证女性疾病的剧目时表现得特别专业。我和狗毛心照不宣，希望能说服她来演《呻吟》。起初，她推诿再三，觉得实在没办法放开自己，同时担心演砸它的喜剧效果。即便她的舞台经验丰富，也很难在公共场合对高潮和呻吟脱敏，哪怕是借助角色之口。有人担心我们招募的非专业演员不能逃避思想的痼疾，毕竟有些东西是长此以往地种在我们身上的。

可我仍记得 Bcome 小组的提议：“阴道——是全世界范围内的禁忌词，我们要做的，就是告诉全世界的男人和女人，我们的身体不是禁忌，我们的阴道不是禁忌。只有我们先‘脱敏’，才能影响更多人。”

对于所有演员表现出来的禁忌感、羞涩和自我怀疑，我和狗毛都一致采用“你可以的”、“这不是挺好的嘛”、“多练练就好”这一系列肯定的言语先让我们自身脱敏，下一步再考虑如何将剧本以更完美的方式表演出来。

后来，在她想要退回剧本时，狗毛在阳台上和她打了很久的电话。私下里我们也抽空和她单独排练，她才决定试试。而当她真正表演呻吟时，引得全场大笑的效果让我们相信没有将角色错付。她的表现很松弛，通过夸张的肢体、粗细变换的声音、对情绪的控制和拿捏模仿小清新式、欧美式、AV 式、胡言乱语式的、不同类型的呻吟，几乎是全场气氛的高点。

©活动团队提供

03

真假难辨的性知识

  “性教育的缺失让女孩处在一个危险的世界”

“我从未在一个公共场合因谈及女性而如此放肆自由的大笑。”这是活动结束的时候，我的一个观众朋友告诉我的。

为了还原在场感，我们在现场精心布置了一些细节。比如，在活动入场时，我们设计制作了阴道图案的贴纸做为入场凭证。

设计贴纸的姐妹特地做了些功课，将阴道设计成 5 个不同的形状，表现 5 种常见的阴道类型。它们的颜色也不尽相同，还添加了一些阴毛让它更为真实。她发现，很多女孩会因为自己的阴道好像和在 AV 里看到的不一样而感到自卑，甚至会为了讨好另一半去做私处的美白和除毛。女性对自我接纳度所表现的焦虑不仅体现在容貌、身体上，还有私处。因此，设计师希望这些表现多样化的贴纸设计能使每个女孩接受和喜欢自己的阴道。

不出意料，有些观众在现场拿到贴纸的那一刻显得有些局促和茫然。有人问：“这是什么？”“这是阴道呀！”显然，我们不仅不习惯提起阴道，甚至连它的形状和模样都不太了解。当然，也有一些观众骄傲地把它贴在脸上、手上和胸前。也许把阴道做成贴纸，就是让它被看见和正视的一次宣告，是“说出阴道”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我们希望能够营造一个让女性的声音被完完整整聆听的场域，哪怕它只是短暂地停留。于是，我们把没有选进表演剧目里的精彩句子贴在墙上和地上，使得整个空间环绕与充斥着女性的呐喊。

©现场观众

观众的到场让我们悬着的心随之落下。因为不能拍摄和录像，观众都异常专注与安静，气氛一度十分严肃。伴随着剧目的正式开始，气氛逐渐温和、放松起来。

每个剧目都有不同的侧重，我们在《婊》中调侃社会是如何生产出各种名义的“婊子”来辱骂女人，在《我在热带晒阴道》这个剧目里听见一个患性瘾的女人如何对她的阴道进行伤害与自爱。在《自慰课堂》，老师通过轻松的互动教授我们如何认识自己的阴道结构，谈论如何自慰。在《超现实主义》，我们还可以为女孩儿之间热烈而纯粹的爱情鼓掌。

©活动团队提供

作为表演者，让我印象最深，也是感触最大的时刻是在我救场演出《在妇产科》的时候。我通过饰演实习医生向观众讲述我在妇产科的见闻。虽然我们能常在新闻和网络中窥见不少妇科疾病、生产、流产的案例和数据，但我仍然会在听到具体描述的时候感到不寒而栗。这些段落在活动结束很久之后依然会偶尔地钻进我的脑袋。

“我永远忘不了那些恐怖的画面。我忘不了那些孕妇，忘不了她们茫然无奈的眼神，忘不了她们因痛苦而挛缩的身体。只因为她们怀的是女孩，我们就往她肚子里打药，把刮勺伸进她的子宫，用尽一切方法，就是为了阻止一个女孩来到这个世界…”

“外科的缝合技术和材料都改进了，人们却用它来修补处女膜；试管婴儿技术普及了，可人们却用它来筛选胚胎的性别。有的学校，宁愿办一个“淑女班”有，开一些插花、礼仪的课程，也不愿意系统地给青少年做一场性教育。”

不久前，教育部正式通过了在小学开展基础的性教育，我想起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系统地进行过性教育，总是在真假难辨的信息海洋里寻找和探索。

去年冬天，我因为献血导致免疫力下降，得了阴道炎症。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妇产科，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在和别人说起自身疾病时感到不安与羞赧，急于解释。但我很快地意识到，由于对妇科疾病的知识匮乏，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在活动结尾时的分享会上，一位表演者也和我们分享了她被哄骗的经历。在她18 岁时，她的第一任男友以“第一次不用带套”、“来大姨妈就不会怀孕”等说法哄骗她发生关系，还向她灌输“性和爱不能分开”等荒谬意识。我猛地再次惊觉，想起网络上有不少帖子都在讲述类似的案例。在性无知、性避讳、性知识匮乏的情景下，女孩们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世界。

这正如同剧本所发出的质问：

“可是来到这个世界又怎么样了呢，我们教会她怎样爱护自己的吗？我们打着保守的旗号，封闭所有的信息渠道，用以保证女孩们的‘纯洁’。对于性，不能说，不能问，不然就是坏女孩。”

©活动团队提供

04

说出阴道

  “融化性羞耻，大胆地谈论性生活”

托起这些台词，让独白不止于表演的，是与戏剧同步进行的公共参与。我们希望经过这场活动，能在日常场景中说起阴道。这不是独白，没有那么沉重，也不为谁表演，是派对的一部分，也是自我确认的一部分。

活动结尾，我们设计了让观众抽取台词片段进行表演的互动环节，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加入我们，勇敢“说出阴道”。相比起入场时拿到纸条之后的紧张无措，在活动结束之后，他们主动举手、大声地朗读。TA 们分享道，这是一个融化“性羞耻”的活动，之后能更大胆地谈论性生活。

最出乎我意料的是，两场活动都有人出柜。有一个女孩在朗读她手上的那段台词之后公开出柜，她涨红了脸却很坚定地说，“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宇宙。”

我其实从未期待这个活动可以承载这样的瞬间，也未曾幻想过能有人向我们交付如此大的信任。有观众和大家分享 TA 作为一个非二元跨性别者的个人成长经历、身体焦虑与自我探索，也有人很坦诚地讲述自己对性取向产生过的困扰。剧目演员提起，我们不妨把对于性少数群体的特殊眼光理解成“特殊的魅力”。

©活动团队提供

我在这场活动里听到了在顺性别异性恋世界里很少接触到的生命经验，那些暗自的疼痛、迷茫、骄傲以及成长。我越来越觉得每个人的世界都是一座最瑰丽的花园，只是人与人的靠近总是需要一些勇气与契机。我们没有在活动落泪，悲情或者愤怒的桥段，而仅仅是倾听、鼓掌和欢笑。

我们需要看见他者吗? 我常常思索这个命题。看见他者能让我们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谦卑与包容，“差异”才是常态。

很难说这个活动究竟做到了什么性教育的科普或者是知识的传授，但更重要的是，大家记得那天的共鸣与温柔。女性主义有很多的观念是激进的、批判的、互不相容的，但是人与人的拥抱、互相理解在我看来是更温情的，也同样是女性主义的表达形式。

我有时候会想 ，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呢？其实也没有什么吧，仅仅只是创造了一个空间，所有的一切在自由地发生与生长。

©活动团队提供

最后。

大概在一两年前，我看了一个展览叫《林中的树倒下，但是没人看见》。这个展览强调了“在场”这个概念——我们往往很难真正地向他人传递当场的氛围，以及空气中悬浮的情绪与能量。在我心里，“在场”是重要的，是能够达成与他者沟通与共情的“捷径”。而共情与支持又让我们感受到温暖，这是一个倾听、表达与自我赋权的过程。

我必须承认在日常生活中，我很难听见那些“远方的哭声”，更别说与 TA 们共情了。也许，尝试走近，去在场，去介入，去调动感官，也是在为自己创造感知世界的方式吧。

虽然这个活动的顺利举办无疑是幸运的，但我真心地鼓励所有曾经被“无力感”折磨的年轻人，能够尝试行动起来，探索安全表达的形式。“在有限的空间里，行动的可能性是无限的。”

「别的女孩」主理人 Alex 曾在一则采访里写道，“我的确认为做人最好的状态就是真善美：真诚、善良、有同情心，有力量去实现一些想实现的事情。”我在这个活动里有所获得，也希望可以保持这份力量感，去实现更多。

撰文 | 酒喝了一点点

编辑 | Sharon

排版 | 小七

设计 | Sam

 你可能还想看看 

⭐️ 为我们点亮星标⭐️

 青年志 Youthology .

青年的发问与探寻

点个“在看”，关注我们，设为星标

业务联系：[e-mail]

投稿联系：[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