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漠男:我试图用怯懦、自省、失败来打动你
这一季的脱口秀大会即将进入尾声,在众多优秀的选手里,号称“卑微脱口秀第一人”的童漠男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作为近两年才逐渐进入大众视野的艺术形式,脱口秀往往被寄予“批判”和“冒犯”的期待。自称胆小懦弱的童漠男,因此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不堪。了解童漠男的粉丝们又称他为“怂横怂横”的,卑微之中又会有别样的爆发力。
童漠男把靶心指向自己,审视和暴露自己内心的“懦弱、不堪与丑陋”。这还是脱口秀吗?他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风格?在《某某与我》中,他提到的“懦弱的力量”是指什么?他在思考的问题是什么?
我们和童漠男聊了聊。从他投身脱口秀行业的契机开始聊起,聊到年轻人的反抗与叛逆,聊到人们在当下难以获得快乐的原因,最后聊到屈服和退让在当下的环境里能够发挥的力量。在聊天期间,我们感受到童漠男如同一个地心探测器,他不断的向下挖掘,打磨自己剖析自己,正如他所言:“脱口秀给了我一个不断逼自己去审视自我的过程,不断地审视自己的懦弱,审视自己的不堪和丑陋,再将这些转换为我作品的养分。”
或许,我们都需要同样的勇气和自省,去面对自我的丑陋,去面对那些与美好相悖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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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盲目的反抗,
反而能够激发真正的坚持
童漠男:
年轻人反抗上一代没有什么原因,因为人的本质就是叛逆。
最初,我选择进入教培行业成为一名老师的原因,就是大学时期看着罗永浩老师在新东方的课堂上给几百个学生上课,他的语言风格和个人魅力感染了很多人。下了课还有许多同学拿着讲义找他签字甚至送花,我当时就想象着能成为这样一名老师得是多爽的体验。所以我喜欢的东西本质上没有改变过,就是希望拥有一个那样的舞台。
这一次节目的第二轮,我讲了一个关于母亲催婚的段子。当时罗老师给我上课时有一个特别相像的观点,他谈到的是如何面对一个叛逆的孩子:如果你家有个孩子非要去纹身,或者打一堆耳洞,你要怎样合理的劝止孩子?
他说了一个特别好玩的奇思妙想:“耳钉你就上去摸,说这东西真好真棒,爸爸也打两个!文身你在哪弄的?爸爸也文一个!接下来孩子就会想:我跟我爸审美一样,我得土成什么样啊?他当时心理就崩溃了,第二天耳钉就全都摘了,纹身也不纹了。”
通过罗老师给我的这个启迪,我总觉得年轻人反抗上一代没有什么原因,因为人的本质就是叛逆的。他们就是要反抗,他们表达自我的目的就是想看着“成年人”血压上升,因为总感觉是这些“成年人”一直在控制着这个世界:我们虽然有个性,有年轻的优势,但这个世界好像又不是我们的。
就像罗老师当初也聊到,年轻人可以闹腾叛逆,但这个世界不是你们的。这个世界就是在四五十岁的企业家和政治家手里的。年轻人的愤懑可能就来源于此,感觉自己似乎什么也没有。
但我觉得不一定是年轻人,或许所有人内心都有一些叛逆的基因。比如爸妈不让你抽烟,不让你谈恋爱,不让你去夜店喝酒,你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情一定有着别样的乐趣。而有时候通过这种盲目的对抗,反而能够激发出一些真正的坚持和兴趣。
比如像我当时喜欢的很多摇滚乐手,他们的父母都是老师,老师的孩子好像就很容易变得叛逆。也许是因为父母的死板和守旧,会激发出孩子一种另类的反抗。他的持续反抗会成为一种习惯,当他的抗争意识越强烈,他就越觉得自己的东西更有价值,他也就更能坚持,然后做出一些非常了不起的东西
为什么我们总是难以快乐?
童漠男:
你的比较会让你不快乐,你的人生没有持续在变好,也会让你不快乐。
因为要做脱口秀,我会经常反思自己的想法,并感叹于人性的复杂。最近我最大的一个感受是,快乐,对于人来说其实是一件很难达到的事情。比如一个好喝的奶茶如果能随意买到,就不会觉得那么好喝了。但如果你为了买到这杯奶茶排了一两个小时的队,你付出了一些艰辛才买到这杯奶茶,那你喝的时候才能够获得极致的满足感。
大家并不喜欢排队,但排队的过程是让你达到满足感的必须环节。或者说当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阻力、一些反对,往往是这些东西才把你的快感推向了极致。所以反叛是有快感的。
像80、90后可能很多人都有过在肯德基麦当劳里过生日的回忆,但当时也许一年能吃一两次就开心的不行。那时候会想,要是能一辈子想吃肯德基就能吃,自己就有财力,不用去求父母,那得有多快乐。现在我们的经济条件已经能满足这个儿时的心愿了,但是你还会有这么想吃吗?所以,我其实不太明白人到底怎么能够快乐起来,就是特别难被取悦,太容易就变得不快乐了。
比如在职场中工作的人,怎么才能快乐呢?也许我原来的工资是八千,挣到了一万,然后又挣到了一万五,这样我就一定快乐吗?其实不一定,如果我有一个同事挣到了两万五,而他当初起步也是八千,我们两个人同样的起步,同样的努力,但最后得到的工资却不相等,这个比较就会让我不快乐。如果公司业绩下降了,我的工资被降到了一万二,虽然比原来八千的时候要好很多,但我也不会想我还是比原来挣八千的时候多了四千,只会想着我比一万五少了三千,最后还是会不快乐。
所以,你的比较会让你不快乐,你的人生没有持续在变好,也会让你不快乐。哪怕你做到了顶端,但是看不到自己进步的空间,没有上升的动力了,很可能还是不快乐。我如果成了脱口秀大会的冠军,我就会觉得明年还得再拿一个冠军,要是拿不了冠军我就会往下走了,所以这就会让我还是不快乐。
在上一期我讲了一个直立行走的段子,其实是没有讲好,因为我在节目上主动删减了一部分。其实完整版中我写了一个有点暗黑的隐喻,如果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早学会直立行走的人,和几千万个生物物种相比,我每天所习惯的直立行走,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行为,但对我而言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我当时一定会很快乐,因为我完成了阶层上的跃迁,一口气站到了生物链的最顶端。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猴进化成人,那肯定就会有比较,我就快乐不了多久了。可能我们一起去打猎,我这边还穿着树叶做的小裤衩,那个人已经穿上兽皮做的小棉袄了。我这边摘到果子往嘴里就塞,那个人摘到果子以后放进三层的小托盘,说着“现在不着急,下午的时候再吃”,开始比起格调来了,人就会因此产生焦虑。
我甚至在想如果猴也会交流,看着自己身边一个个猴都变成人了,那剩下没变成人的猴得多焦虑,每天醒来想着自己怎么还没有进化成功,到底哪里做的不对,这阶层不会是固化了吧?
其实这些是我想表达的东西,按现代人的情景来说,大家都想突破阶层,想成为百万富翁亿万富翁,就像我们脱口秀演员没红的可能就是猴,红了的等于成功进化成人。但进化成人就会发现这仍然是一个暂时性的东西,因为人和人之间还是会存在比较,我们永远会被卷入焦虑之中。
在我当老师的时候第一次去听开放麦,当时想法很单纯,觉得自己能上开放麦讲一讲就没有什么诉求了。老师的工作内容非常重复枯燥,如果我在开放麦表演能见识到新的观众,结识一些线下的演员,把我生活中可能没有机会跟人说的一些想法在开放麦上讲出来,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排解。
©童漠男在山羊的演出
但你讲着讲着欲求就来了,看到有人能从这开放麦去到商演的舞台给一二百个人讲,还能够挣到很多门票钱,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认可吗?当你上了商演以后,就会想会不会开一个专场更好?开完专场之后,你会想线下的观众人数是有限的,是不是应该让更多人看到我的东西往线上发展,让几千万人看到自己的作品?到线上以后,我走一轮不够要走两轮,要打到总决赛,甚至说是不是一直上这个节目更好呢……
所以这些比较和欲求会一直伴随着我们存在,但眼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解决方案,也可能这就是人进步的动力,人类的进步就是注定伴随着焦虑和痛苦。
胆小与示弱同样具有力量,
在彼此不让的环境中为我们
创造空间。
童漠男:
大家都习惯于把自己武装起来,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百分百的正确,好像没有人愿意往后退一步或者说一句“我错了”。
其实好多人挺敢做的事情,我都不是特别敢做,像高中打群架或者大学喝大酒,我从来都不敢去,因为我总是看到其中的风险和不定性,而这种风险相较于它能带给我的快乐而言更显著一些。比如大家围坐在一块儿喝酒,很可能你会不小心抖落出了某人的秘密,或者说出了一些真实想法会伤害到别人,好像最后你的语言不受自己控制,你的行为也不受自己控制。这是我内心深处非常恐惧的一件事。
我非常喜欢杨笠、蒙恩、博洋他们那种攻击性很强的脱口秀。但我喜欢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我跟他们不是同样的人,像是我喜欢的偶像Chris Rock,他们都是敢于冒犯他人的人,而我骨子里缺少那种勇敢的品质。所以我很羡慕和钦佩那些敢于大胆表述自己想法的人,因为他们身上有我不具备的素质。而如果我也去做那种脱口秀,强行和他们去竞争,我可能会变得很不自洽,因为并不是说我佩服他们,就能够像他们一样。所以我在脱口秀表演时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总把自己放在一个吃瘪的状态里:和我妈聊天我吃瘪,和女朋友聊天我吃瘪,和学生在一起我吃瘪……我的喜剧带给我的,更多是一种对自我的贬低和自嘲。
感到讽刺的地方是,当我在舞台上袒露胆小懦弱时,会有人认为这其实是一种别样的勇敢和坦诚。可能是因为现在互联网上,大家都习惯于把自己武装起来,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百分百的正确,好像没有人愿意往后退一步或者说一句“我错了”。而罗素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我永远不会为我的信仰而死,因为我的信仰可能是错的。(I would never die for my beliefs because I might be wrong.)”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尤其是过了30岁之后,我一直记得这句话,「I might be wrong」,自己很可能就是错了。
所以,现在的网络世界或许就是缺少一些率先的屈服。如果一直保持这样持续亢奋、彼此不让的状态,这个世界就会缺少很多反思的空间。因为往往屈服和退让,才能真正达到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理解,而这种所谓的“胆小”和“示弱”,反而会在当下的环境里为我们创造出一些空间。
脱口秀给了我一个不断逼自己去审视自我的过程,不断地审视自己的懦弱、不堪和丑陋。
脱口秀给了我一个不断逼自己去审视自我的过程,不断地审视自己的懦弱、不堪和丑陋。
我没那么冒犯,没那么锐利,也没那么口无遮拦去抨击社会上的种种现象。这恰恰是因为如果我抨击了,也是一种虚伪的抨击,因为脱口秀一定要自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在舞台上就呈现出什么样的状态。像是乔治卡林,他不可能一边在台上大骂上帝,一边在台下做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周都去教堂做礼拜。
现在大家似乎习惯给脱口秀下个定义:脱口秀就应该要批判和冒犯。但我想达到的脱口秀不是为了这个定义,而是我想告诉大家一些自己真实的想法。所以我的喜剧风格并不是主动选择的,而是我本质上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顺应着自己最舒服的感受做了这样一种喜剧,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
我经常会剖析自己内心的想法,在剖析的时候并不会把自己想的那么好,而是特别喜欢分析内心邪恶的一面。比如别人都觉得我上脱口秀大会从来不发朋友圈,好像特别低调,我就会问我自己:“我是真的不想发吗?如果我是一个低调的人,为什么还要站上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不就还是想要名和利吗?”我会这样持续的否定自己,把自己不堪的一面立出来,这让我意识到我就是一个欲求不满,想求取名利,本质上很胆小怯懦的人,这些都让我能够认清自己。
所以我觉得脱口秀带给我不断逼自己自我审视的过程,有了这些审视我才能持续创造内容。而且只要我去客观的审视自己,真正的去向自己要答案,看到的绝不是什么光明伟大的一面,往往更多是丑陋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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