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血缘,共同的政治愿景是更重要的认同资源 政治文化、政治愿景的匹配与兼容,同样是民族身份认同的重要基础。前文我们提到了现代民族主义的两种路径:族裔民族主义与公民民族主义。族裔民族主义强调血缘、历史这些在人们出生之前即已确定的元素,但是却往往不够重视:人们的政治生活习惯与政治愿望,同样能够决定他们是否会将自己的身份认同归于特定的民族与民族国家。公民民族主义正是覆盖了这片被族裔民族主义所遗漏的领域。 族裔民族主义所主张的“世上所有具有同一血缘、使用同一语言、具有同一历史传承的民族同胞都应属于同一民族国家”,事实上是一种高度理想化的方案,历史上从不存在完美实现的案例,甚至族裔民族主义本身都未必是民族国家模式的主流。相反,现实世界里却大有存在由血缘血统来自天南地北的多元人口所组成的国家,并且从各个指标来看都不可能否定它们是现代的民族国家。早期的例子包括独立战争后的美国与大革命后的法国,它们都被定义为是公民民族主义的民族国家。共同的生活经验、期待、愿望,遵奉同一部公民宪法,拥护同一门政治价值,事实证明同样可以支撑起富有力量的民族国家——哪怕这些现代建构出来的“美利坚民族”或者“法兰西民族”的人口组成中,根本就不存在某个占据绝大比例的共同血统来源。 而相反的则是,明明拥有共同的血缘,却因为历史轨迹的分离而造成了政治文化的隔离,继而导致哪怕重新相遇后,再融合、再同化的努力始终不得要领,乌克兰与俄罗斯大概正是这样一个例子。19 世纪,沙俄教育大臣谢尔盖·乌瓦洛夫(Sergei Uvarov)提出了俄罗斯帝国意识形态核心三原则:专制,东正教,以及民族。在乌瓦洛夫看来,专制主义的传统是支撑俄罗斯存续的必要支柱。然而对乌克兰人来说,专制却完全不可能是乌克兰的民族认同。在 19 世纪兴起的各种乌克兰民族主义文本中,乌克兰人被描述为天生的民主主义者、平等主义者。乌克兰从未产生过如同莫斯科沙皇那样的专制君主,也未曾希望过拥有自己的沙皇。乌克兰人的前身哥萨克人,几个世纪以来皆以反叛、起义、对抗帝国权力、追求自治权利而著称。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想象的理想之国是一个自由、平等的斯拉夫人共和国,而不是一个他们当时正身处其中的绝对王权帝国。公民民族主义可以让血缘不同的族群结合为新的现代民族,也同时暗示了哪怕拥有共同的祖先,政治文化、政治愿景的巨大差异也是能够让血脉相通的后裔再难认同彼此的。 1991 年苏联解体后,作为东斯拉夫人同根同源的三大兄弟国之一,乌克兰却明显走上了与俄罗斯、白俄罗斯不同的政治道路——没人能在乌克兰建立起一个威权政体。乌克兰与俄白两国一样,分享着共同的帝国历史、威权政治下的生活习惯、苏联时代遗留的官僚集体、腐败、寡头政治、后计划经济的僵化死硬等。但是,乌克兰的确没有产生出如普京或卢卡申科那样大权独揽二十年的角色,甚至应该说完全不曾接近过那样的历史轨道。 衰退的经济与腐败的政治往往容易成为政治强人的机会,因为民众会寄希望于强有力的领袖能够压倒争吵不休的议会与阻挠施政的寡头,众前苏联加盟共和国 1990 年代的普遍处境恰恰提供了适宜强人崛起的土壤。然而乌克兰的特别在于,民众对于领袖强有力的愿望,从来未能胜过认为领袖权力应该受到限制的普遍认知,民调问卷中“必要时领袖可限制公民的权利与自由”的选项人气一向很低[13]。当然,充斥着大量非正式政治、寻租、裙带关系的乌克兰,与定义上的民主政体差距依然巨大;然而即便如此,它与威权政体的距离显然更加遥远。仅用近三十年的历程很难解释乌克兰人与俄罗斯人在政治文化上的深刻区别,毕竟这种区别在苏联解体后的一开始即已显现了出来。俄乌两族政治文化的分道扬镳应该有着更加久远的根源,可能在 19 世纪的民族运动,可能在 17-18 世纪的哥萨克人自治抗争,也可能在 14-16 世纪波兰时代的议事民主传统。 以当代的民族理论视角来看,普京对于“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人是同一的人”的论证是极不充分的:你不能仅凭他们在一千年前拥有共同的祖先就决定他们是同一个民族。民族国家是现代的政治形式,支撑民族国家的民族(nation)也是现代的建构,建构民族的材料远不止血统,政治文化与历史经验的分流都有机会成为人们彼此认同为同一民族、或不认同为同一民族的理由。“乌克兰完全由俄罗斯创造”论除了不加掩饰地展现旧帝国的傲慢以外,对绝大多数乌克兰人是不可能有感召力的,事实上普京的大国野望恰恰正与乌克兰一以贯之的民族气质南辕北辙。 历史上的乌克兰人永远不缺少成为大国一部分的机会:从蒙古人的草原帝国,到波兰、立陶宛的联邦,到哈布斯堡的奥匈帝国,到罗曼诺夫的沙俄帝国,当然还包括后来的世界性超级大国苏联。然而,乌克兰人仿佛从来难以被大国臣民的“与有荣焉”吸引——自主自治是他们永远的主题,反抗甚至叛乱是他们总会发生的动作。向往“成为霸权一份子”并不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情感。也许有的民族因为历史记忆会对此有特别的执念,从而让强人政治有机可乘;但对世上更多的人们来说,这大有可能根本就不是愿望清单里的项目,至少不会用他们的自由与尊严去交换。 参考文献:[1] Leonid Kuchma, Ukraina - ne Rossiia [Ukraine Is Not Russia], January 1, 2003.[2] Address by the President of the Russian Federation, February 21, 2022,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7828[3] Ernest Gellner,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1983.[4] United Nations Charter, Chapter 1, Article 1, Part 2, https://www.un.org/en/about-us/un-charter/full-text[5] Vladimir Putin, Orthodox-Slavic Values: The Foundation of Ukraine’s Civilizational Choices, July 27, 2013,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18961[6] Vladimir Putin, On the Historical Unity of Russians and Ukrainians, July 21, 2021,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6181[7] Serhy Yekelchyk, Ukraine: What Everyone Needs to Know, September 3, 2020. Chapter 3, Part 2.[8] Serhii Plokhy, Lost Kingdom: The Quest for Empire and the Making of the Russian Nation, October 10, 2017, Introduction.[9] Serhii Plokhy, The Gates of Europe: A History of Ukraine, May 3, 2017. Chapter 10.[10] 同上,Chapter 15.[11] Neil Bermel, Ukrainian and Russian: How Similar Are the Two Languages? March 7, 2022, https://theconversation.com/ukrainian-and-russian-how-similar-are-the-two-languages-178456[12] 同[9]。[13] Yuriy Matsiyevsky, Why Authoritarianism Has Weak Chances in Ukraine, PONARS Eurasia Policy Memo, No 580, March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