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赛博世界里漂浮着很多的涂鸦诗句。它们有着共同的元素:简短,热烈而直接的手写字体充满画面。那些简单直白的文字,捕捉着时代情绪里暧昧的呓语。年轻人把那些不知道是不是属于诗的长短句偷偷藏进评论区、写在墙面、外卖小票和玻璃上,涂抹在城市的废弃角落里,或是用软件笔刷写在一张风景图的空白处。这些可以快速引起人们共感的诗句,也随时可以成为一张朋友圈背景图,用最简单的方式提醒我们,需要诗歌。
这首诗摘自一首完整的长诗《春祭》。翻看评论区,热一说“这句话写得像子弹正中心脏”,而这个诗人回复,“因为我们正在同一片枪林弹雨。”这首诗显然讲述了那些我们与祖辈在不同时代命运中的间隔。我想象一个年轻人在饭桌上,对待长辈早已失效的权威与阅历,在这些“大道理”之下,无奈与不甘中暗自决心找到新的超越父母想象的生活。我注意到了这个诗人,她叫焦野绿,一个专治焦虑的女性主义诗人。她开始在网上写诗是2022年的4月底,因为在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焦虑得不行,于是想用写诗的方式安慰自己,“焦虑也可以”,就有了“焦野绿”。诗的配文是爱多绿就多绿充满生命力。显然,绿对她来说,是一种生命力的期许。在第一篇帖子里,她欢迎大家把自己拍的白墙的图发给她,并留言”让我们一起玩诗丧志吧~“此后,她用软件笔写成的大量涂鸦诗歌笔记,治愈了很多网络上的朋友。那些她想要好好安慰自己的温柔话语,抚慰了年轻朋友们的心灵,也让她自己逐渐不再那么厌世,整个人都明媚起来了。“简介里调侃海子但我确实喜欢,只是觉得他很可惜,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长命百岁,活到99岁,写到100岁~“最近,争做百岁诗人的小绿玩着玩着,也要玩出自己的诗集了。
小绿说她是绝对的 INFP(MBTI 16种性格测试种的一种),I 中 I(I 代表 Introverted, 内向的),感觉可以孤独终老到死的那一种。她说,家里除了她之外,不能有任何活物。于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进行了线上的笔试采访,我们像是00年初的网友打字聊天,古早且 I 人舒适。她打趣说 i 人打字聊天可以聊一晚上,若是电话或见面,沉默是金。我们也确实聊了一晚上。本身就使用文字工作的人,共写文档缓慢的节奏能给更有更多时间思考、审慎措辞,也可以随时停下喝水。小绿定义诗为那些你“有话要对自己说”的日常时刻。她时常觉得对世界无话可说,但是对自己,那话可多了。
她最开始写诗,是工作碰到了很多的瓶颈期,因为忙碌而忽略了自己“被动选择”的境地,状态越来越差。她形容,那是一段无法自主选择生活的日子。“工作状态就是现在很多年轻人的工作现状吧,被占用了无尽的个人时间,没有任何决定权,下班后奄奄一息。”在那时,小绿终于意识到“人的异化”究竟指的是什么。
当时大数据刚好给她推了一些涂鸦诗歌,她决定试试,在五一假期的最后,报复性地在小红书这样一个家长和熟人找不到自己的地方发了六首诗,然后故意把字体写丑防止被认出。写诗,是她想要转移自己对痛苦的注意力。“那些特别温柔的鼓励的话,都是我写给自己的。我是我自己的第一个读者、病人和倾听者。”
她和爸妈在电话里吵完架后,她心中浮现出的那些温柔句子,她写出来,发出来,这世界多了一首《真材实料》,像张悬十四岁唱给自己的那首《宝贝》。十几岁的时候小绿也写过一些不知道算不算诗歌的东西,“朋友间写着玩儿”。但是直到进入社会,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诗歌深切的渴望。诗歌就像是一根绳索,小绿哭着抓住了它。“当然,爬上来的过程,其实都在靠自己。”
小绿生命中最初对诗歌的惊奇体验,来自于古诗。漫长的夏季,老家的田野,她就坐在院子里念“小荷才露尖尖角”,很平凡的童年记忆。那些所有小时候大家都会背诵的诗句,她都很喜欢,不会因为它们是“考试内容”而讨厌它们。成年后,她最喜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现代诗里爱策兰那句“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她一直都喜欢那些带着绝望后旷达的诗,给人以力量,这也隐约影响着她的写诗风格。她用细腻的笔触、温柔的口吻描绘着当代年轻人的工作生活,也敏感捕捉那些内心转瞬即逝的微小变化。
去年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发生的时候,她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很多的帖子,讲述女孩们”以后不敢晚上出门了“的恐惧。她知道,需要发声时,要说些什么。脑海浮现一张出去玩时拍摄的类似于新海诚电影《铃芽之旅》的图片,一扇一尘不染的白门就突兀地立在空地上,有意思的是,门锁上还插着一串钥匙。她脑子一个激灵,三下五除二就写完诗发出去了。
女性常常面对着外部结构与内在阻力,被无形地束缚着。只要你找到意识里的那把钥匙,一扭动,咔嚓,这个门也就不复存在了。女性主义对她来说就是这样。她还曾写下一道“符”,在那个唐山打人事件愤怒的夜晚,她用这四个字反讽,也反反讽,用讽刺去讽刺,用“仅限女性”的偏见给出“仅限女性”的祝福。
大学时她接触到波伏娃与《第二性》,逐渐模糊地意识到,女大学生的生活里有太多被父权社会限制的“日常”,类似寝室里的减肥、美妆、恋爱话题。集中性的阅读在今年,她在三八妇女节的时候给自己买了李银河和上野千鹤子老师的全集作为礼物。读了女性主义的书之后再去读佩索阿,才发现他有很多从前读不出来的“超级男性视角”表达,写女人的时候永远写“乳房”之类的。这里她叹了一口气,也没那么喜欢了。她自己的写作也鲜明地融入了女性的痛与恨,她写妈妈、写枷锁、写爱情,那些脱口而出的口语诗,是某种直觉的呢喃,但也是深切的”问“。
对于现在她的年龄来说,最感兴趣的是爱情与婚姻,这在她的诗作中也时常有体现。比如不婚不育(甚至不恋爱)的自由——我们是否拥有这个自由。这几年她一直都在试着获取这样的自由。
另一个则是围绕女性身体相关的当代表达。她的写作中对待身体,时而厌恶,时而积极。
因为痛经特别严重,她从少女时期就开始思考与身体的关系。小时候也常常会产生如果自己是男生就好了的想法,很久后才意识到“我以前是不喜欢自己的女性身份的”,直到这些年,小绿才慢慢喜欢上自己和自己的一切,算是一种缓慢前进。“讨厌粉色的日子
和讨厌自己的日子
一起结束了
我正在开始我
缤纷多变的探险人生。”
前阵子,她受云南摩梭博物馆的生活节邀请,前往驻地写作。摩梭人,世代居住在滇、川交界处的泸沽湖畔,她们仍比较完整得保留着以母系大家庭和“阿夏”走婚为主要特征的母系文化。在了解这个文化的过程中,令小绿印象深刻的是其中的“女性互助传统”,但在这个“乌托邦”背后,她也因发现养育仍然是女性的“天职”而感到哑然,即便TA们是以“男性地位低”而养育事业比较重要这个观念为职能分配基础的。
于是,对于这个文化,小绿也很难评价它是“好”或“不好”,“优越”或“落后”,是一种辉煌还是一种时代大火中必将成为灰烬,因为它太美、太遥远、太陌生、太原始了,很容易产生误解或过誉、过贬的情况。她一个人把博物馆逛了几遍,看达巴老师祭祀时,在人群中写下了《大地女儿》。
夜深时,人群散尽,小绿就在在仓库中,跪在白色的十米帆布上,用绿颜料一笔一划写着。摩梭女孩儿拉木是她的助手,白天陪她四处溜达,捡一些当地的废弃木料,用作一些小物料。拉木说,她最喜欢“你爱万物也爱人类/但你知道,纯洁的灵魂有千钧重/所以你自由地喜欢/但从不轻言爱”这句。“得到一个当地摩梭女孩儿的喜欢,对我真是最高的赞许。”也因为认识了当地的摩梭女孩儿,诗歌里的“你”,其实是有真实的抒情对象的,一切都很自然地就发生了,小绿几乎没有改任何一个字就写完了。这首在地创作的诗歌,比她在家里写的那些多了很多现场感。达巴老师在摩梭博物馆里表演,在院子里围成一圈的大家很安静。念诵的声音忽远忽近,一些东西在燃烧,她看着烟火写诗。我很喜欢这句“甘泉养育的孩子不怕苦”,逛完博物馆她就想起写过的这句,她说,在母系大家庭长大的女孩,会知道“爱”是什么,拥有“爱”的能力。在前往泸沽湖的路上,她的心就早已被摩梭文化打动,“这段民歌完全就是诗。”而在泸沽湖,她遇到了很多独自旅居、创业的女孩子,发现大家都勇气非凡地在探索世界!小绿写诗,她提问也自答,她迷茫也坚定,大概我们有一些共有的痛苦与烦恼。小绿觉得现在写诗的人还是挺多的,只是“相对小众”,她因为写诗认识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好朋友。“浮躁年代挺适合读诗的,它某种意义上也是短阅读,但是有很深的意涵。”这也是她在被工作夺走时间之后选择写诗的原因,因为——写!得!快!她说,“当一个年轻人觉得世界待自己不公的时候,就写诗吧。”
这几年,大家普遍都不大快乐,而这种“受害者”的感受在年轻时会体验得更深,因为大多数年轻人都一无所有。当然哪个时代对年轻人都不太体贴。“我其实常常会写‘改变世界’主题的诗歌,因为我还处在一个不愿意认输的年纪吧。很久以前我的朋友圈签名是‘有计划地反抗生活’,写了一年诗,当我和自己和睦相处之后,我理解自己更多,对世界/时代的理解也更深了,我明白那是一种‘客观存在’。也不是不再‘反抗’了,只是不再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而是想着,‘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自己对世界/时代是在‘又爱又恨’的无尽摇摆与纠缠中成长起来的,我想大部分年轻人也是如此吧,所以他们会读到我的爱和我的痛,因为大家都在经历类似的痛,只是长出了不同形状的伤疤而已。”读者把她的作品称为“电子布洛芬”,而作为痛经女孩,小绿认为这是对她写诗的最高评价。
而她在互联网上最早获得大量关注,引起共鸣的正是那些有点心碎又有点治愈的长短句。因此像她这样的在网上写诗的年轻人,也会被称为“网络诗人”“非主流”、30s的“速食”短诗或者朋友圈背景文案生产者。小红书上也遍布着对于这类诗人的一些评价,说文本很弱,是“大众诗写的窄化和资本营销“,是对大众情感的庸俗想象,及对大众口味的操纵。确实有很多所谓诗歌短句,漂浮在互联网上,是磨皮、抛光与滤镜后的浮华泡沫。小绿说,“批评是对的,但不用蔑视,所有被看见的人都是有一定原因的。”忽略载体与平台的讨论,也蛮无意义的,她说,而这些标签也不会困扰到她。
“但是选择我的诗歌作为TA们‘唯一’的朋友圈背景,一定程度是代表,我是ta近期的'最爱互联网嘴替',这种爱也是一种认可,而非一种贬低。”贬低的声音她也有听见,但她是为了逃离外界评价的枷锁才写诗的,如今的她已经充分认可自己了。
“所谓正统诗歌圈,也一直都挺精英文化的,在网络上写诗算是一种破圈行为吧”,她觉得对正统身份的确认其实也是一种焦虑,仿佛没有进入“正统文化圈”就是没有话语权的边缘人物。她在读上野千鹤子老师的作品时,会心一笑。她会出一本通俗的女性主义读物,接着一本学术性很高的书籍,这也是她想尝试的方式,写那些“一看就明白”的小短诗,但也写那些所谓的严肃的、正统的、纯文学式的诗歌。
常常会有人在她的诗歌下面和她说“晚安”,也会有一些与抑郁症打交道的朋友向她道谢,“又一次救了她”,还有一些人在她的诗歌下联想自己的人生经验。有读者评价她的诗是“是淡然 丰满 而不做作的”,她也希望自己的诗是有生命力和力量感的,,即便一字一句抱怨生活,也是在认真生活。她说自己我从头到尾只在意“写”这件事,写成什么样子,写到什么“位置”上去,都是身外之物,标签贴着的话摘不摘掉都行,反正都是给别人看的。“所以我每天给自己的计划都是'写几句',完全不在意写出来是俗的还是雅的,写完管自己快乐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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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欢乐在于创造,并不在于后果”,她想要做的只是一直一直写下去。当然唯一的计划是,多写一些女性视角的诗~当她发现有读者误认为「焦野绿」是男生时,她特地写了一首澄清诗,还在个人简介加了「是女生」三个字。她并不是在意被认错性别,而是「女性身份在写作领域极其容易被掩盖」的问题,并写了一首《女诗人的诞生》作为回应。
稿子拖拖拉拉,八月底她和我说,她的诗集就要出版了,聊天时她和我提到需要删改好几首不够“正确”的诗歌,而这她也有所预料,没有太多怨言。没能出现在诗集中的那首《伍尔夫的钢笔》是她最喜欢的,有两个版本,她更喜欢激进的那一篇。这是以《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为灵感写的诗,「钢笔」指的就是女性的表达权利,其实她可以说话,只是很多时候被迫变成了摆设。“其实那些诗也没什么,只是大家恐惧的东西太多了而已。”她写过“我只看镣铐中间的部分”这样的诗,也是她现在的状态吧。“生活仍然是四面八方都是限制,活着总有源源不断的烦恼,只是我现在会把力气花在‘多写点儿’上。”9月20日,她的诗集《一天中我清醒三次》由泡芙云策划出版,封面依然由一片绿构成,还是那么绿,绿得刺眼。她的诗句,在接下去黯淡的时代里,依旧像轻柔的春风一样,毫不怀疑地会轻轻吹动一些小小的心湖,那些需要吹拂的辛苦的心。
撰文|酒喝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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