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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分的子女

李晓饱 青年志Youthology 2024-01-04

近年来社交网络上对亲情有三个热门话题,一个是“断亲”,一个是“全职儿女”,一个是“扫兴父母/重养一次自己”。中国人的亲子关系长期处于既拧巴又温情的情感里,既有索取中的付出,也有浸透了软弱的威严,既有遮掩着虚伪的牺牲,也有充满怨恨的可怜。年轻人一边想摆脱父母的控制欲,跟亲情保持距离,一边希望挣大钱让父母过好点,一边抱怨他们说话难听,不顾他人感受,一边心疼他们的衰老。

如何跟原生家庭相处是整代人的最大课题之一。
如今对原生家庭、家庭中的父权制、母职和父职的批判频繁出现在大众媒体上,个体主义和平权思潮的兴起,让更多人开始反思并抗拒以“牺牲和奉献、控制和被控制”为主线的家庭,这代人的亲子关系变得格外紧张。而另一面,是年轻人对割舍不掉的亲情里极强的亏欠感。
热播剧《故乡,别来无恙》因为还原许多年轻打工人的真实现状而引起共鸣,比如留在北京还是回故乡的抉择、配到糟糕室友的崩溃、自立自强又互助互讲义气的女性力量。其中亲子桥段也被许多年轻人热议,王子璇扮演的董家希为了摆脱控制欲旺盛的母亲,把母亲逼迫她学的财会专业转成自己喜欢的戏剧文学,在排毕业大戏时才敢告诉母亲。任素汐扮演的张沛从北京调到成都老家,筹建分公司。原本为了逃离原生家庭而去的北京,再回来时,喝醉的她看到母亲用了一年都没换的电动牙刷头和脏旧都不舍得换的沙发后,在父母前面嚎啕大哭,满怀歉意,深感内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女儿。


这种内疚和亏欠,在对父母的情感里占了很大比例。在反思原生家庭,反思母职和父职的潮流之外,一些人也开始思考“子职”。我们邀请了一些年轻人谈了谈,他们如何理解父母的处境,如何看待子女身份,又如何处理亲子关系。


撰文 | 李晓饱

编辑 | oi




人类学家阎云翔认为“多数父母在给这一代人物质关爱的时候,也不断要他们将来要有出息、要回报父母。这些孩子是从小在欠债心理中成长的。”对许多年轻人而言,称职的子女,就是回应和满足父母的期望。当无法满足,亏欠感就充斥在子女身份里。


当孩子长大成年,两代人的关系变成两个成年人的关系,即便彼此距离拉长,个体独立,这种欠债心理,仍然强烈地主导子女对父母的感情。


《看上去很美》剧照


@瓜皮冻冻乐女士 

女,25岁


我的欠债心理应该是从小伴随着我长大的,有一段时间我是留守儿童,我奶奶和亲戚会对我说“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才会……”“要不是因为你,他们早就……”,开始是别人对我说这样的话,后来回到他们身边,他们也这么说,我就觉得自己真不应该啊,重点表现在每一次我向我父母表达“我想”的时候,我觉得我不应该有任何的想法,因为脑子里会自觉的想起他们说的“如果不是有了你”,开口太难了。


我觉得他们不是合格的父母,我妈太软弱了,我爸很强势脾气暴躁。我从小到现在不断的生病,留守在家的时候照顾你的人你会不太好意思麻烦他们,所以很小我就会自己去医院看病了;出过车祸,他们不是问我怎么样,而且责怪我为什么那个时候要出门;遭遇过邻居“别样对待”,甚至有一次我爸喝多了倒在家门口,我太小了一个人在家不能把他搬进去,我只能鼓起勇气敲了隔壁领居的门,羊入虎口了属于是,我爸妈认为这个邻居是好人,小孩什么都不懂,这个委屈只能咽了。他们没有把我保护好我也长大了。


我自己也不是合格的子女,我不能和他们很好相处,因为小时候发生的种种,我和他们不亲近,我也没有很关心他们,我最理想的关系是他们平平安安,这样就不会联系到我。只有过年过节,我会回家,买点东西,扮演一个合格的小孩。


和父母相处模式是他们问我答,我不会主动说话,除了吃饭,上厕所在家时候我都在自己房间,现在大了感觉他们挺关心我,我回去上班都坚持送我,处理事情,对家里我挺能忍的,有些事十多年没改有一晚上我就直接发疯了,把我爸妈给吓到了,第二天就改好了持续到今天。对亲戚我敬而远之,他们说不出什么好话,我是晚辈,发疯如果不能一击必杀,只能避而不见。


但在我所有的关系里,最稳固的情感关系还是只能来自父母,多年如一没有改变。我的归属感来源于只有我一个人在的家,他们安好,但不在我身边,互不干涉打扰。


@LI 

男,29岁


想孝顺父母,但是糊弄才是最省力的交流方式,常年血溶于水,井水不犯河水,父子之交淡如水,关怀都是点到为止,维持一个表面和谐,“在干嘛,吃了没,降温了多穿点,勤运动,别熬夜,白白”。


我爷爷今年去世,87岁,奶奶是前年。我爸大概是心算了一回,自己还剩多少时间。20来年,打视频电话的时候说的,听起来有点吓人,那时候正在看《浪漫的体质》讨论爱情的赏味期限(我平均一下大概是两年)。貌似大多数亲情的赏味期限都是爸妈的寿命。这么一想挺唏嘘的。


我打算过年回家的时候给爸妈一人拍一个自传视频,来个马拉松式提问,采访他们的一生。


@agaper 

男,25岁


前几天开始看《故乡,别来无恙》,演到女主她妈擅自把女主信息挂到公园相亲角了,吸引了一大波相亲男。我就特有一种疑问,为啥大家都迫切地想给孩子找对象相亲,没人关心孩子有没有朋友吗,不寻思寻思给孩子找个合适的朋友“相友”呢,不担心人生缺了一块吗。


《故乡,别来无恙》剧照


我爸妈从来没问过我有没有朋友,我也确实没有朋友,反正没有《故乡》这剧里那种朋友,没有《老友记》、《寻妈记》、《生活大爆炸》那种朋友。谁不羡慕呢,为啥没人着急着把信息贴满人民公园给介绍介绍呢。


我把这个想法跟我妈提了(btw,我恋爱经验丰富,连续7年没有空窗期),她给的答复是,你怎么不顺便发发告示到人名公园找个新爸妈。我觉得她的提议合情合理,值得大力推广。顺便可以也给她张贴张贴,再找个异性恋的儿子。三全其美。


我没法改变我的性取向,即便他们表面说支持也理解我。但我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希望他们能有一个新儿子。





合格的子女,首先是合格的个体,合格的个体,首先是让自己的物质和精神上有独立的能力。并在跟父母的连接上,彼此都作为这种个体,互相关注互不打扰。


而这样的关系成立的前提,是互相称职。


@Jennie 

女,36岁


我的爸妈是我知道的最棒的父母,无法想象我还能有比他们更好的父母了。我对父母没有亏欠感,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爸妈表态养育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且希望我为自己而活。


在我最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可以毫无顾忌的问爸妈,他们会耐心听,并且站在自己的角度以及我的立场给出意见,但最终还是会尊重我的选择。互相关注不打扰也不过分依赖,就是恰到好处的那种舒服的相处模式。在大多事情上,我们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想法,但彼此尊重对方的选择和决定。


只是在某些瞬间,比如发现我爸提东西没有以前轻松了,也看到他离不开老花镜了,自己慢慢变老的同时,却还在为自己的父母操劳、还要考虑我的人生道路选择。发现我妈越来越整不会手机,不停重复问已经问过多次的问题。会非常心疼他们。


作为女儿,我觉得自己是合格的。自认为我经济独立、思想独立,且办事儿靠谱。在现在的年龄,如果爸妈需要,我可以独立帮他们完成一些事情,并且可以让他们完全放心。


@尹叶 

女,24岁


我爸会半夜去帮我买泡面,我妈会每天早上打电话叫我起床。因为我话多啊,会唠嗑,公司有什么不好的,组长有什么不好的,我都会跟他们说,总之一切事情都可以讲。跟家里亲戚顶多就是交代一下,一年我也见不到几次亲戚,跟父母倒是就是跟朋友差不多。





和如今多元包容的社会不同,父母辈的社会时钟比我们更难更改,也更不知道往哪儿改。多少岁结婚多少岁生孩子,人生在“修身成家立业”里一根筋,他们有另一种形式“高度统一的”竞争标准。在有了孩子后,他们的名字会被隐藏在“XX爸”、“XX妈”里。他们在苦心钻营的各色“为你好”的教育里,开始把你作为第一主角。而他们自己,也逐渐隐身。


当发现“作为独立的个体”是父母难以实现、也并不渴望的事时,一些人开始从子女的角度,像理解“女性如何成为女性”一样,去试图理解“爸妈,是如何成为这样的爸妈的”。


@张漫 

男,28岁


《故乡,别来无恙》里史策有一个片段,发现丈夫出轨后,她从上海逃回成都,回家时在楼梯口听到她妈满脸自豪在跟邻居夸耀自己女儿时,悄悄走开,回头打扮了一身精致妆容带上好礼才敢再次回家。我真的很想说,报喜不报忧真的不是一种好的相处方式,当你脆弱需要依靠的时候,一定要跟父母把话说开,爱是需要练习的,表达爱和表达脆弱也是需要练习的,当分享忧的一面不能成为一种交流的习惯,你自以为是地报喜不报忧,父母也自以为是地报喜不报忧,最后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候却不愿意依赖对方。


《故乡,别来无恙》剧照


我爷爷是得癌症去世的。得癌已经4年多了,我是在他去世前才知道这件事,所有家人都瞒着我。爸妈现在也快60了,我太担心他们有些什么病,不愿意跟我说了。年纪一大,就也来越感受到,面吃一碗少一碗,面见一面少一面。爸妈那些臭毛病,那些我曾经把他们对号入座的“东亚父母的习惯性否定”、“中国爸想要维护权威的惯性打压”、“宗族观念下的催婚催生”,在“他们可能没多少时间了”的事实下,都变成了小事。


也因为我知道“当好一个员工”、“当好一个leader”、“当好一个男朋友”、“当好一个儿子”全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让我去当一个爸爸,我也一定满身问题,何况他们身上很多的问题都是时代刻在他们身上的。在亲子关系里,他们才是被牺牲掉的一代。因为他们的自我,很大程度上是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的,把自己一生的时间、积蓄和人生理想,都放在下一代上,他们自己经常是缺失的。


我经常看到很多文章,“虚假的父爱表演”、“父权的控制欲”、“自我感动的父爱”、“东亚扫兴父母”,并不是它们说得不对,或者没有概括性,只是现在,就会不太忍心套在我日渐衰老的爸妈身上。因为我发现父母越来越老,却没有能力给他们养老。


电影《桃姐》剧照

@杰森 

女,24岁


最最觉得亏欠的一次,是我妈告诉我,每次想我的时候她就打开手机搜搜上海的街景看看,觉得和我在一样的地方。


还有次,是在我得知去年妈妈尿结石,爸爸出差不在家,痛到动不了但是没有人能帮她的时候。这她住院这期间我们打过很多次电话,她没有告诉我。


我的父母在物质上没有亏欠过我,没有很富裕,但也绝对足够。在感情上,他们也是真心的爱我,可以说得上是无条件的对我好,可是爱往往是伴随控制和压迫的,他们不可控制的也把这些东西投射在了我的身上。我在受到家人控制和伤害的同时也被家人给予的爱给治愈。这夹缝中取得了奇妙的平衡。


像一个死循环一样,我有非常多向父母倾诉的欲望,但在实际倾诉之后会被非常多不理解和教训的口吻打灭我继续向他们吐露真心的行为(例如“我早就跟你讲了……,是你自己不听,这下好了吧。”)持续报喜不报忧一段时间后,爸妈又会说,有什么问题要跟家里讲呀,爸爸妈妈永远会支持你,紧接着我倾诉烦恼,紧接着持续打击,如此反复。但是知道她们的这种扫兴模式并没有恶意,在反复锤炼下,我已经皮糙肉厚,可以在他们不够温柔的的爱里游刃有余了。


@安  

女,31岁


我爸妈在我8岁的时候离婚,我跟了我爸,我妈提的,我只有过8年的母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恨我妈。


现在,我和她那时候一样大了,我突然就原谅她了。我八岁的时候,我妈也才8岁,作为一个妈妈8岁。我没有信心我能做得比她更好。


现在她54岁了,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那8年没有我,她会不会过得好一些。


@邵宏峰 

男,32岁


我的父母十分合格,恰到好处的合格,刚刚好60分。既没有给我带来很大的心理创伤,也没有给我优渥的条件,刚好让我我成长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儿子,差不多59分的子女。没有给父母带来负担和愁苦,也没能给他们带去更好的生活和更多的陪伴。


平日里不致一辞,逢年过节确认一下是否回家,回家的时间。现在回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每次回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父母,就会暗暗地想“啊~又苍老了一点”,这个时候,是觉得最亏欠他们的时候,亏欠了很多陪伴的时间。


跟父母一直都是互不关心的状态吧。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我不得而知。我跟父母总是很少敞开心扉。只记得有一次,我爸爸跟我单独用很直接的话语说出:“爸爸我很希望你能经常回来看看我和妈妈。”那是我记忆中最触动的一次。





一些人看到父母衰老的迹象,另一些人发现家里权利反转的微妙变化。


当孩子未成年,父母通常是绝对的权利方,教授、命令、禁止子女。但当子女成年,经济独立,对新的技术、新的语言、新的思潮有更多的了解后,亲子的权利关系有时会发生反转,父母成为弱势的一方,他们或者丧失话语权,被贴上古板、落后、顽固、土的标签,或者被默认承担家务劳动。


@米哈哈 

男,30岁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父母是最大的舔狗。这个词当然不是一个体面恰当的表达,但是这词里头的卑微我有时候能在我爸妈身上看到。


有几次跟我妈打电话,我能感受到,她既想催婚,又怕给我增加压力,怕我不高兴,小心翼翼一口咽回去了。我换工作,从银行辞职做媒体,她非常生气,觉得砸了个好饭碗,嘴上说你做啥都支持,其实心里担心又伤心。我爸,一个非常大男子主义的硬汉,上个月喝醉以后,在电话里催婚催育催到大哭,他知道他的权威在我这里早就无效了,知道我只是表面敷衍应和,“我希望他们多关注自己,把人生的价值放在自己身上”就和“他们希望我结婚生子,以此收获完整又必须的幸福”一样徒劳。不同的是,我可以自给自足,他们无法把人生寄托从我身上挪走,但是又苦苦无法从我身上得到实现。我和父母有明显的不平等,但弱势的一方,越来越是父母。


电影《岁月神偷》剧照

@万燕 

女,27岁


豆瓣上有个博主几年前发了条格言,现在到处被转发:“东亚父母给孩子的爱恰如其分刚刚好,没有多到让小孩长大成为一个健康的人,也没有少到让小孩安心反孝抛弃他们恨他们,就是刚刚好让人痛苦一生。”


我试着从我父母的角度想了想,对他们来说,这话可能会是这样一个版本:现在的孩子给父母的爱恰如其分刚刚好,没有多到让父母成为独立的个体,不用留存款替他们付首付、留屋以备他们逃离北上广回家当全职儿女;也没有少到让父母彻底绝望抛弃他们恨他们,就是刚好让人痛苦的半生。


都是可怜人,


前几代人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结构,不靠集体、不靠血缘组成家庭小集体、不靠宗族组成大集体,是很难活下去的。被灌进脑子的又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种儒家东西。他们对亲子关系的理解,就是父严母慈子孝,父亲要彰显权威,让你“顺”他,就得老是当扫兴大人,通过禁止和否定来强调权利。母亲要追求牺牲奉献,通过自损来显现爱。现在的子女虽然没有不孝,但是早已经不顺,“人是独立个体、让下一代有自己生活的权利”已经成为不容置疑的基本信念,这种信念的潜意识下,自我以外的人,都是可能控制自己、pua自己、judge自己的假想敌。只不过在家庭里,这个对象是父母,没人质疑“个体可能才是有问题的”,我们这代人相信的所谓“人是独立的个体”,为啥就是天然真理,一长大就都急着划清界限、全方位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仔细想了一下,对一个孩子要做正确的教育,无法避免得花特别大的功夫,我干不了,我妈也干不了,我糟糕的家庭教育不是她想教好就能教好的,她当初也没辙。另外,我觉得当时也不是她想生我,是他妈和她全家和她全社会催她生我,因为我,她也没过上啥开心的青年、中年,以及之后的老年。我多少是得负点责任。更何况,不论是我回家,还是她来我家,都是她洗碗。


写在最后

在采访中,我也遇到了像@PLJ一样,尝试“重新养一遍父母”的:我之前跟爸妈吐槽领导,抱怨领导压榨,她说领导这样做有他的道理。后来把我妈聊天背景改成不要聊工作。


再后来不是因为这英“扫兴父母”的热搜,有过一回“想要摆脱原生家庭的糟糕教育,重新养一次自己”的讨论吗,我就想或许也可以重新养一次父母。我就在每次跟他们聊天里,寻找每一个可以表达关心、夸奖他们的时候(我也是在30岁第一次学会跟我爸说我爱你)。在每次他们打压否定、或者扫兴的时候,都直白地跟他们说,“我明白,但是我更希望这时候你安慰我/我需要你的一些鼓励。”试图纠正他们的习惯性否定以后,他们也平和了很多。不论父爱母爱是不是天生的,表达爱都是需要练习的。


不论是父职、母职还是“子职”的讨论,都是在讨论如何更好地生活,如何更好地接收和传达爱,处理爱中夹杂的担忧、失望、热忱、牺牲、成全。首先让问题从表面的和平里被看见,被讨论,让问题逐渐被解决,让无法解决的问题不再延续到更下一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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