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莫言的作家之路,从不许公牛母牛谈恋爱开始
前年在天津买了几本莫言的书,回来后我就冷落了它们,连塑封都没有拆。最近四处找书读,拆开了看。翻了几页,放不下了。莫言说自己是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的确有含量。和大家欣赏几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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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时候吃不饱,那时候他还叫管谟业,不叫莫言,别人家孩子还在上课时,他已经辍学了。生产队派他跟一个老汉去放牛,积雪凝寒,覆盖着荒滩,枯草都深深埋在雪里。牛们用嘴巴拱开厚厚的雪,寻找枯草果腹。
“它们用蹄子敲开坚冰,畅饮冰水解渴。我至今忘不了用蹄子敲冰时发出的铿铿锵锵的声音,我至今忘不了牛饮冰水时,嘴巴里喷出的乳白色的蒸汽。”莫言说这些时,一定回忆起了牛在吃草喝水的时候,自己那瘪瘪的肚子。
冬天终于过去了,大地返绿,牛的第三个胃的反刍任务明显增加,它们开始胖了。公牛开始追求母牛。生产队长这时候给放牛的两人下了一道奇怪的死命令:不许公牛母牛亲热。
生产队只要十头牛就可以满足生产需要,牛多了,就得有草料,可是草料不够,人吃不饱的时代,牲口的草料也必然短缺。牛是公共财产,不能随便卖,更不能杀了分给社员吃肉,于是只好不让母牛怀上牛犊,不能添丁进口。农耕时代,牛是神圣之物,一千年前,苏东坡在海南看到人们杀牛祭鬼,忍不住呼吁救救可怜的牛。一千年后,管谟业为了牛的前途而担忧,他拿着鞭子东跑西颠,看到有伤风化的事,就把牛们分开。
但是春暖花开,这些正青春的牛非要谈情说爱,“牛性”如此,“牛脾气”上来,全然不顾下一代有没有草吃,它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两个“人类”想了很多办法,阻止它们亲热,但到了放牧结束时,“所有的母牛肚子里,都怀上了小牛”。
2
他从此与牛为伴。他后来说:
我对牛的了解甚至胜过了我对人的了解。我知道牛的喜怒哀乐,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们心里想的什么。在那样一片在一个孩子眼里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几头牛在一起。牛安详地吃草,眼睛蓝得好像大海里的海水。我想跟牛谈谈,但是牛只顾吃草,根本不理我。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缓缓地移动,好像他们是一些懒洋洋的大汉。我跟白云说话,白云也不理我。天上有许多鸟儿,有云雀,有百灵,还有一些我认识它们但是叫不出名字。它们叫得实在太动人了。我经常被鸟儿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与鸟儿交流,但是它们也忙,它们也不理睬我。我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满了悲伤的感情。
我相信一个人心智是不是开窍,是不是有性灵,并不是来自课本,而是来自他对大自然的认识。年幼的管谟业,很像躺在莱茵河岸边的约翰·克里斯多夫。他开始想入非非,脑子里塞满了奇怪的念头。他的身边没什么人,他学会了享受孤独,看着白云发呆,跟着鸟儿问答。然后他学会了自言自语,他曾经对着一棵树说了半天,他母亲看见了,吓了一大跳,以为儿子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3
孩子在长大,牛犊也多了,日子逐渐熬过来了,但是牛还是出事了。
他的四叔赶着牛车,拉了一车甜菜去卖,指望着卖了钱给儿子说媳妇。结果路上被公社书记的车撞死了,连那头牛都撞死了,那是一头怀孕的母牛,车也轧得支离破碎。
怀孕的母牛、一辆车、一个人,赔了三千三百块钱。
四叔的儿子,即他的堂弟,到公社去讨说法。四叔停在公社大院里,堂弟声称不给说法就不入殓下葬。
等管谟业赶到公社时,看到了惊奇的一幕。当时电视上正在热映香港电视剧《霍元甲》,他看见堂弟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电视,把父亲的尸首扔在院子中。他回忆道:
这让我心里很凉,我想争什么啊,无非是三千三争到一万三,争到了一万三,没准四叔的几个儿子还要打架。三千三还好分,一万三没准就眼红了。
话痨管谟业无语了,他瞬间变成大人了。
莫言和牛的故事就是这些了,后来他开始作家生涯时,他想起了母亲的话,给自己起了个笔名,莫言。
莫言应该是个话少的人,他的沉痛、他的悲悯、人间的不平、世间的罪恶,都已经诉诸笔端了。
这些都是零星散落在莫言的书中的。文字已经被作者固定了位置,但是拆开再连缀起来,需要读者当一次裁缝。除了引用原文,其他都是补充性的叙述。孔子说述而不作,有莫言的著述,也就不必多说。
世间总有不可言说处,没法说,找不到人说,那就还是“莫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