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胡适平生最喜欢的一首诗。北伐完成,东北易帜,国共决裂,十年内战。在这一时期,胡适与国民党当局产生了激烈冲突。一个大党,集中了它的思想精英摆开阵势,真正是万山不许一溪奔,可就是拿不下一个胡适。这未必说明胡适有多能,而是杨万里的诗真好。胡适于1927年5月回国。因北方政治形势恶化,他选择留在上海。他和徐志摩、梁实秋等人开办了新月书店,但是没多久就关张了。第二年4月,在朋友们的怂恿下,他应允出任中国公学校长。中国公学是胡适的母校,成立于1905年。当时日本政府颁布了《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实行对华留学生歧视政策,陈天华在日本蹈海殉国,大批留学生愤而归国,创办了中国公学。当时学校里有很多革命党,胡适入学时年龄最小,大家觉得他是做学问的材料,没有拉他去干革命。1908年,因对学校董事会的管理方式不满,很多学生退出了中国公学,另行组建了一个“中国新公学”,自己捐款,自己聘教员,居然很快开课了。胡适是这次风潮的骨干,很多宣言都是他做的。由于经费紧张,胡适在新公学里教低年级英语,饶毓泰、杨杏佛、张奚若都是他的学生,这样支撑了一年多,新老公学又重新合并了。二十年后他应允出任校长,主要是出于对母校的感情。国家实现了统一,每个人对未来都充满了期待。1928年底,《大公报》发起了“新年征文”,胡适也写了一篇,叫《新年的好梦》。他的梦很直接,一是全国和平,没有一处刀兵,让老百姓过一年和平日子。二是全国裁兵。三是取消各种苛捐杂税。四是集中财力修建铁路。五是希望全国真正禁绝鸦片。我们梦想今年大家有一点点自由。孙中山先生说政府是诸葛亮,国民是阿斗。政府诸公诚然都是诸葛亮,但在这以党治国的时期,我们老百姓却不配自命阿斗。可是我们乡下有句古话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诸位诸葛亮先生们运筹决胜,也许有偶然的错误。也许有智者千虑之失。倘然我一班臭皮匠有一点点言论出版的自由,偶然插一两句嘴,偶尔指点出一两处错误,偶尔诉一两桩痛苦,大概也无损于诸葛亮先生的尊严吧[1]?
北伐胜利了,地盘占据了,权柄在握了,国民党觉得可以集中精力对付人们的思想了。北洋时期,那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次思想大解放的时代,知识分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们所接受的现代思潮对人们思想的冲击前所未有,所有的政治势力都不敢小看他们。胡适曾经说北洋政府未必不想钳制思想,只不过整天忙于争地盘,实在腾不出手来。现在国民党腾出手来了。首先的一个变化,是南京、上海等地的各公共场所,都要悬挂总理遗像。挂个画像很简单,三分钟的事,然而这却又是最复杂的事。寻常人家供个关公,奉着观音,总该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人所供奉的绝不是那座泥胎,而是心中的神明,勤拂拭代表心中的虔敬,不勤拂拭最多也就是懒点,因此佛头着粪,没人说对佛不敬。但是人像就难办了。现在中山先生画像四处悬挂,连烟馆赌场也不例外。但见烟馆之中,烟雾缭绕,“把总理的面容,熏得灰黑,总理也变成了一个老枪[2]”。有人说,越是这等腌臜地方,越是和总理遗训相背的地方,越是把总理遗像做个幌子。国民党各地党部的人,明知道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三民主义、什么总理遗嘱,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挂画像,既然人像不可能成为神像,又何必太较真呢?另一个大变化是针对媒体的。上海的大报基本上都被搞死了,只剩下边边角角的小报还算活跃。有人撰文说,这些年新闻界经历了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有闻必录。登了不确实的事,或损人名誉事件,一经当事人责问,则解释说“有闻必录”,对方也就没话说了。的确,新闻的本质是消息的传播,假如要求所有报纸都必须刊登明确的事实,那么就不会有新闻,取而代之的,必定是街头巷尾的各种小道消息,因为小道消息传播最快。现代传媒的特征,就是舆论机关与大嘴王婆的赛跑。所以报纸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头一天登出胡适之和陈衡哲的绯闻,第二天刊登的是胡适之的抗议。第二个时期,无闻必录。有闻而录之,虽然未必确切,但是还不算捏造。到了后来,却是并无所闻,也要空造事实,假造电报,杜撰通讯,看报纸的人缺乏分辨能力,权威媒体都登了,这还有假。到这个地步,报纸已经明目张胆地造假,他们最善于揣摩读者心理,读者喜欢什么,他们就投喂什么;读者不喜欢的,他们也总有办法让读者习惯吃下去。第三个时期,有闻不录。新闻来源倒是很丰富,可是刊登与否,倒受着很多限制。有国民党当局不许刊登的,有经各方面的特殊要求而不能刊载的,也有为了自身安全不敢刊载的。这时候报纸的新闻性已经大大降低。第四个时期,不闻有录。就是没听说有什么东西登出来。事情天天都发生,但报纸上没有,看报等于不看。登载的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报纸也不知道。《京报》主编邵飘萍,杰出的新闻家,因为揭了张作霖的老底而被杀害。他知道的太多了。1928年的报纸,是几个阶段交织。共产党的报纸转入地下,国民党的报纸只有一个声音,小报不敢多说话,只有转向花边新闻、低级趣味。“一个国家里没有纪实的新闻而只有快意的谣言,没有公正的批评而只有恶意的谩骂丑诋,——这是民族的大耻辱[3]。”有一家报纸,绘声绘色地登出伦敦妇女界搞出了一个“赛乳会”,展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腐朽世界。胡适看了报道,认为纯属捏造,给这家报纸写信,但是该报不登,只好转投另一家报纸。报道中说,英国妇女集会,高喊“打倒束乳主义”“赛乳会万岁”等等口号。胡适说,高喊口号是我国的文明习惯,“还不曾流行到半开化的英伦三岛[4]”。报道中说赛会第一名为一个伯爵夫人,胸部四十五磅、周围三十方寸。胡适说,主笔先生请想一想,四十五磅牛肉有多大一堆?四十五磅的人肉堆在一个妇女胸前,是个什么样子?况且怎样用秤称才能得知,是否割下来过秤、再装上去?“这种胡说,不应该打倒吗[5]?”很快,报上登出了作者的来信。信中说,胡适,你十年前由美归国,路过日本,在旧书摊上,偶然买到一本日本人所著的《中国古代哲学史》(原文题目的中国是另两个字),就译成为《中国哲学史上》,作为你自己的作品。……真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但你究竟乌龟显了原形,十年来该书下册竟不能出版一字,这不是更大的作伪吗?你既然姓了胡,以后请你少开口,不要胡说。跟这种媒体吵架,实在是太无聊了。他们也是为了活着,这种编造固然趣味不高,但是安全,热卖,一旦找到这种方向,媒体就朝着庸俗的方向狂奔了,于是全社会天地兴亡两不知,堕落到醉生梦死的境地。另一种捏造则纯属栽赃。竺可桢在南京《民生报》上看到胡适被通缉的消息,吓了一跳,赶紧托朋友转告胡适,李四光也跟胡适谈起报上消息。胡适给朱经农写信,请他寄来剪报一阅。新闻大意为,北京市民大会电告南京政府的谭延闿、蔡元培、吴稚晖等人,三一八惨案的罪魁祸首是段祺瑞、章士钊、梁启超、熊希龄,附逆党徒为胡适、王世杰等人,务请通缉。朱经农还询问了蔡元培,蔡元培说,国府并没有接到这种电报。即使接到,也是无效。既没有负责的原告,又没有确实的证据,当然不能成立。但是无风不起浪。现在吴稚晖、蔡元培、李石曾等人纷纷成了政界新宠,他们本来就是国民党人,是“清党”(即四·一二)的建言者,陈独秀之子、共产党人陈延年的被捕与被害,更是与吴稚晖有密切关系。
上海警备司令杨虎逮捕陈延年后给吴稚晖的信,现藏上海龙华烈士陵园
大学院邀请胡适去开会(他是委员),胡适不想到南京去凑热闹,蔡元培称事关重大,胡适只好走一趟。会议主要是讨论北大的事,蔡元培主张北大改名为中华大学,自己不任校长,提名李石曾担任。胡适觉得都不妥,北大之名是个象征,如何能废去?李石曾虽然长期在北大任职,但此人派别太深,难以协调各方,还是请蔡先生兼任为是。其实李石曾任校长,本来已经定好了,开会就是要一个雍容和睦的氛围。胡适全然不懂,害得吴稚晖从北大学潮讲到女师大“三一八”惨案,力主李石曾厚道,劝胡适不要搞出北宋苏轼和程颐的“蜀洛之争”来。胡适争辩说北大不存在“蜀洛党争”,大家围绕“三一八”惨案,打了很多无谓的嘴仗是真,但是人格上都是可信的,李大钊、李石曾、易培基、顾孟余、朱家骅乃至鲁迅等人被通缉,这是北洋政府章士钊干的,北大同人不可能挑唆这种事。胡适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当时先是杨荫榆说现代评论派是“正人君子”,然后是鲁迅口诛笔伐“东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想不到现在又被人提起。1925年夏秋,他去武汉演讲,后来滞留上海,1926年“三一八”那天他不在北京,5月才回来,7月就出国了,事件前后他不与闻,笔战他没参与,但是自己竟然脱不了干系。先生曾明对我说,“你就是反革命”。我不愿置辩,因为我并不很懂得“反革命”三个字是什么样的罪名。我是一个糊涂人,到今天还不很明白今日所谓“革命”是怎样一回事,所以也就不很明白“反革命”是怎样一回事。今天从南京回来,就去寻前几个月公布的《反革命治罪条例》,想做一点临时抱佛脚的工夫;不料寻来寻去,这件法令总避不见面。我没有法子,只好来求先生;倘万一先生有空闲时间,务请先生顾念一点旧交情,指示我犯的是《治罪条例》第几条,使我好早点准备,免得懵懵懂懂地把吃饭家伙送掉了无法找回来。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故敢麻烦先生,千万请先生原谅[6]。
这封信没有发出,大概觉得这样质问吴稚晖,有些太尖刻。吴老头脱口而出的话,不必当真;而他无党无派,现在被人归到北洋余孽,又何从解释呢?他们外出游玩,每个人抽张签,胡适抽到的是:
恶食粗衣且任真,
逢桥下马莫辞频。
流行坎坷寻常事,
何必区区谄鬼神!
命中注定,发不了财,也干不了谄鬼神的事。他给蔡元培一连写了五封信,力辞大学院委员,这种官僚机构,赶紧躲得远远的,一点都别掺和![1]胡适《新年的好梦》,1929年1月,《胡适全集》第二十一卷,378页。[2]胡适日记,1928年5月16日,《胡适全集》第三十一卷,102页。[3]胡适《我们要我们的自由》,《胡适全集》第二十一卷,381页。[4]胡适日记,1928年7月2日,《胡适全集》第三十一卷,172页。[5]胡适日记,1928年7月2日,《胡适全集》第三十一卷,173页。[6]胡适日记,1928年6月16日,《胡适全集》第三十一卷,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