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法语无疆
我十八岁到城市里打工，快四年了，四年里我一直在一家小餐馆里干着洗碗工的工作。一开始我就在这家店。老板给的报酬不算多，但因为馆子不大，我的工作也不算多。一开始，这报酬和这工作还能匹配，但洗了这么多年的碗，随着馆子里碗的更新，洗碗设备的购置，我竟然对现代化的洗碗方法有了心得，竟自己总结经验形成了一套流程，我自豪的告诉我周围其他馆子里的小伙伴——吾善洗碗。
馆子附近，有两家大公司，一家叫法院，一家叫检察院。
这两家公司的老板有些共同的特点，头发都很稀疏，戴着厚厚的眼镜，走起路来躬着个身子，而且好像很有文化，什么研究生、博士生。他们来吃饭，总会聊起案子。一开始我听不懂，后来慢慢地，竟然也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检察院的老板来这里吃饭时，总会说累，后来我知道他们是公诉和批捕的，偶尔还要念上几句古诗词，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公诉汪，女怕嫁错郎、不嫁批捕汪。
而相比隔壁一家公司的老板，我觉得他们还算好了。晚上七八点过后到我们这里吃饭的，几乎都是法院的，吃完饭他们又耷着个头回到公司。我十点下班回出租房的时候，法院那家公司里好多房间的灯都亮着，仿佛无家可归一样。
恩，以后等我有孩子，一定告诉他们别去公诉和批捕，一定告诉他们别去法院——那家公司里什么都可以叫做汪，念那么多书、拿那么多文凭有啥用，衣服不咋地，鞋不咋地，烟也不咋地，有时还要被一群一群的人骂、推搡，比咱们洗碗工都不如。
八点半，来了四位客人，一看就知道是法院的。他们照例点了几个小菜，夹了一大碗不要钱的泡菜，老板则给他们端去一大桶压得紧紧的米饭——他们很能吃饭，每次都要第二桶。
我在一墙之隔的后厨洗碗。因为墙上有个小窗，我能看见他们，也能听见他们说什么。
我很喜欢听他们说话，他们说话很平静，很斯文，很有那个逻辑，不像他们吃饭。一边洗碗，我一边听着他们在聊些什么。也许这么听下去，我还能去考个什么证。
“今年的收案数又会比去年多。去年我一个人就400多件，整个人都不好了。结果今年，才五个月，收案就快300了！你说这个案子咋办！”
“就是，开庭，一个案子至少得2个小时吧，还不说那些疑难复杂的案子，在法庭里一坐就是一天，下来还要写案件报告和判决！时间完全不够啊！”
“而且人手完全不够，我们庭上的书记员忙都忙不过来，开庭、通知当事人、发传票、跑外勤、整理案卷、装卷、归档，我现在手里的案子他已经忙不过来了。”
“就是，话说回来，还多亏了他们。我们自己写报告、判决都忙不过来，还要帮忙坐庭、合议。哪里来的时间啊。”
“你们知道不，阿美请假了，要回去生孩子了，都八个多月了，还在岗位上。”
洗碗水随着水龙头流入装满碗碟筷子的大盆子。我在里面放有一小碗的餐具洗涤剂。以前我不这样洗，以前生意不好，一次要洗的，就二十多个碗碟，我就在洗碗布上挤上一点餐具洗涤剂，搓匀，接着一个一个碗进行擦拭，抹去上面的油，再放到清水池里浸泡一会儿后，放一股小水将碗再洗一次，每10个一组叠好，放到晾置架上晾干。
这几年，餐馆的生意渐渐好起来，这意味着我要洗的碗也多了起来。还照过去那么洗，我得洗到什么时候啊。而老板派发的餐具洗涤剂每天只有半桶，还照那么洗，我得自己倒贴餐具洗涤剂的钱啊。
于是，我开始了分流：油多的碗，我会先用一张专门的洗碗布抹去上面的油污，再放入到装有洗涤剂的盆子里；而粘有米粒的碗，我会放到一个装有热水的大锅里泡泡。接着再进行前面的工序。
然而，今年，生意更好了，尤其是有了这两大公司的老板，我洗的碗更多了。而老板，却不加人，我的收入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听说先要搞个意向调查，你们怎么想，留本部门还是？”
“我也不知道。我想留在一线。但你想想，只有百分之三十几的比例。
办案人员肯定又要减少，那个时候分到头上的案子不是又多了？”
“就是，立案登记制又来了，案子更多了。你们知道不，就上周，就立了400多件！”
“哎，我年纪大了，考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我还是去后勤部门吧。把这段时间坚持过去，我就让出名额。”
原来他们也和我们洗碗工一样啊，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要回老家守田种地了。但以前不是听他们说，司法的生命什么的，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么？
他们这种脑力劳动的，应该是越老越吃香啊。他们见过那么多案子，就跟我们洗碗的一样，洗过的品类越多，知道的餐具保养方法越多，那就越上档次啊。
我听说，高档餐厅的高级洗碗工，收入能上六七千呢。他们的收入一定很高吧，但他们为什么又看不出有钱的样子呢？
真是搞不懂他们公司是干什么的啊？难道干的是搬运工，全靠体力？但当个搬运工要那么高的学历又是为什么呢？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明明有那么多碗要洗，还要裁人。如果老板多招两名洗碗工，我可是不知道有多高兴啊。
“我还年轻，我还想跟着你们老同志多学学，我选法官助理吧，虽然收入会少点，但不会像法官那么恼火，我还要回去照顾一岁多的孩子呢。”
“也是，涨个几百块，却要加那么多案子，还有那么多责任，想想都头大。现在已经人均300件了。改革过后，那不是人均六百多、七百？累死人啊。现在已经加班成这样了，以后那不是连家都回不了。我可不想当英模，毕竟孩子才上小学。”
“回家还不得休息。还要看书、写心得，要到一点过才能睡下。我也不知道，我拿着三千多的工资这么拼是为什么。”
“你不是要追求理想么？四年前，你政法大学研究生毕业刚到庭上，那个劲儿多足啊。”
“别说以前了，以前是不知道，早知道就该先实习一下。现在人早就被案子莫得没理想了，也没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如果重来，我宁肯到隔壁公司。”
原来，他们的收入比我只高出一千多！我也就中午和晚上的时候刷刷碗，他们可是一天到晚都在公司啊——起得比我早，走得比我晚。
水盆里的水溢了出来，浮在水面上的泡沫和油污流了出来，顺着地面滑进下水沟。
我也洗过了很多碗了。有给客人的碗，有老板自己的碗。一般的碗我就泡在盆里洗，按流程洗；而老板的那几个宝贝彩釉镶边镀金碗，却要格外小心、分外仔细。
今天的碗好多，这已经是第六盆了。老板连续陪了好几桌客人，每次都要换个碗。我也没休息过，一直洗，洗得双手、腰发软，洗得头也抬不起来，洗得两只脚开始微颤，人开始麻木，已经分不清楚一般的碗和老板的碗……
好久没洗过这么多碗了，我也不知道最后那些碗有没有洗干净。不管了，反正给老板说了无数次加薪加人，他都当没听见似的。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洗得完这么多碗？即使几个没洗干净的，算得了什么？
“知道一点，说什么证据采信上有点瑕疵，结果惹来一屁股事，差点弄个玩忽职守。”
“是啊，他女儿正在准备高考，每晚他还得回家辅导。以前，他绝对不会出这种纰漏的。”
“关键的问题是，这个补交的证据根本对查明的法律事实没影响啊。”
“客观真实！客观真实！中国的法官不仅要对法律负责，还要对事实负责，关键是要对客观真实负责！”
“恩，已经连续辞职了四个了。聘用书记员，就那么点收入，干那么多事，真算不错的。扣去三险一金就剩2000多一点。出去到律师事务所当个助理，轻松得多，收入也不止这个数。”
“其实，我上周把辞职报告写好了……还没交……想给各位兄弟先说一声，听听大家的意见……”
“没事儿，小梅，没事儿！记得先把碎碗收拾了，不要割到自己！”外面传来了老板的声音。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原因，他们饭局就这样失去了对白。四个人默默地使劲儿刨着自己的碗里的饭，那筷子恨不得把碗戳出个窟窿，菜却一动没动。
四年来，我几乎认得了法院这家公司一大半的员工。他们吃得简单，穿得简单，收入不高，还得长期加班，有时还要被别人指着鼻子谩骂……他们的工作量如此之大，却容不得半点纰漏；他们的生活工作境遇如此之糟，却依然坚守。
我看着碗池里的碗，使劲儿地搓了起来。前段时间，说香港缺优秀的洗碗工，月收入上万呢。我去报了名，结果通过了面试。恩，一会儿下班回家，我一定要读读那本《一个洗碗工的自我修养》；明天，我会去人才市场，和中介联系上，然后向正老板交出我的辞职书！
再见了法院检察院，再见了敬爱的法官检察官，再见了我的老板——我要去澳门洗碗了！（来源：公众号：法眼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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