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还不辞职的法官在想什么?
转自：东方法律检索；作者：笨笨
按：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成文于此前司法改革肇始之际。现在改革已然推行，文中所反映的现象是否依然如故，也许只有我们法院人自己心知肚明。
写在前面：
法院钱少活多人憋屈，那你为什么不辞职？
对法学毕业生而言，没有比基层法院更差的职业起点，那你为什么不辞职？
是啊，都在说基层法院又苦又累不实惠，为什么还不辞职呢？
当事人最有发言权，让我们来听听他们怎么说。
一号出镜人物张佳明
1989年出生，26岁，硕士研究生，2014年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法院，工龄1年，任书记员。
1、什么时候最想离开法院？
去年毕业，好一点的单位都要工作经验，没办法就考公务员来法院了。进来后发现，跟书本上差距很大，法官经常被当事人吼。我跟的那个法官为了不让当事人进京上访还请他喝酒，拉我作陪。那个当事人一点道理也没有，十年前跟老婆离婚，自愿把房子给了女方，他拿走家里存款十万元。现在找到法院说，房价越涨越高，自己只拿十万元亏了，让法院弥补他的损失。承办法官和我，那个气呀，不打一处来，压根不想理他。但他若进京，我院就会被通报。我们只能自掏腰包请他喝酒，好言相劝。这算什么事嘛？！这个时候最想离开法院。
2、为什么没走？
本领没学会呀。法院核心技能是审判，我到法院就干书记员，一件案子都没办过，火候还不行。这样出去，也只能给律师拎包，还不如在法院跟着师傅学点本领。我师傅本领可牛啦，什么样的当事人，他一眼就能看出八九不离十。哪件案子要快刀斩烂麻，哪件案子要慢工出细活，师傅都拿捏得特别好，除了个别奇葩，所有当事人都对他既敬佩又感激。我要留在他身边，多学一点……（画外音：你这样表扬师傅，是不是拍马屁？才不是呢，师傅又不是领导，又不能照顾我评优评先，我是真心服他。好吧，好吧，小编太狭隘了。）
二号出镜人物方正浩
1986年出生，29岁，硕士研究生，4年前（2011年）通过公务员考试来到法院，工龄4年，法庭助理审判员
1、什么时候最想离开法院？
案子像潮水一样涌来，一件还没办完，另一件又来了，人有一种身陷泥泞的感觉，这时最想离开。我进法院先做两年书记员。那时做梦都想自己办案。去年初开始办案后，发现书记员才是法院最舒服的岗位，操心少，压力小，不担心当事人上访，不担心案件超期，不担心文书瑕疵。我在法庭，去年办了240件案子，全部是加班加点完成的，白天开庭，晚上写判决。生病了，扛着，不去医院，去了也不安宁，当事人一会儿一个电话问啥时结案，催得人心神不宁。讽刺的是，以前做梦都想办案，现在做梦都是案子的事，有时还失眠，焦虑。
2、为什么没走？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真话！假话没意思。本文不署真名，也不跟领导汇报。）那好吧，跟你聊聊也好，否则我快憋坏了。我刚去面试过一家企业法务，对方给了两倍于我当前的薪水。我本来有点动心。可是，做律师的同学提醒我。这个薪水太低了，因为从法院出来后，支出会增加很多，在院里学习不花钱，也不需要买好衣服。出去后学习的费用、维持人际圈子的费用、还有衣着包装的费用等等全都要自己承担。虽然钱比法院多一倍，可是扣除这些成本，净收入可能还不如法院。我想争取高一点的薪水，可是对方不答应。说起来也有些丢脸，对方说，我的业务水平还不足以胜任高一点的职位，比如法务总监等，职位上不去，薪水也上不去。这不，我刚跟领导提出换个部门，想去更有挑战性的知识产权庭或者其他庭。我算明白了，对年轻人来说，技能是关键。手艺练好了，啥都有了。
三号出镜人物刘强
1981年出生，34岁，2004年大学本科毕业，在职研究生，做过两年教师，2006年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法院，民庭审判员
1、什么时候最想离开法院？
参加同学聚会时。我就读的大学比较好，名字就不说了，感觉自己混得比较差，不好意思跟人提起母校。每次同学聚会，同学不管做律师的、进企业的，还是进机关的都比自己混的好。很多同学当年没通过司法考试，不能考法院才去的党政机关，他们那时很羡慕我能进法院。可现在，他们的级别不是正科，就是副处，还有少数已经正处了。同样工作十一年，我还是科员，连副科都不是。可我的工作量和劳动强度不比他们低，甚至比他们还辛苦。这时，心理特别失衡，最想离开法院。
2、为什么没走？
曾被党政机关借用过半年，他们也想调我过去，我婉拒了。在借用的半年里，感觉比较压抑。自己性格直，也不会揣摩领导心思，在法院，几乎感觉不到职位尊卑，大家为了法律问题，经常争得面红耳赤，没有领导跟小兵的区分。在机关里不一样，比较讲究上下级。还是法院的氛围适合我。也想过出去做律师或者法务挣点钱，可是又舍不得当前的小环境。我们庭里年轻人多，氛围好，虽然忙，可是大家一起讨论案子，一起调研，一起写论文，还拿过奖，挺有意思，这时候我又会忘记那些级别啊收入啊之类的事。听说在外面做律师，也不是单打独斗了，也是团队合作。万一出去没有这么好的团队怎么办？
四号出镜人物赵芳
1978年出生，37岁，2001年大学本科毕业，在职研究生，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法院，刑庭副庭长
1、什么时候最想离开法院？
孩子培优、老人生病，家里需要用钱时，最想离开。我们是院里第一批通过公务员考试招录的大学生，上班14年了，当年考进来的6个，只有我还留在法院。两个去了上级法院，两个调到区里机关，一个去做了律师。在体制内的，级别都比我高一大截，我算是法院里比较顺的，也才是副科。他们四个有的正科，有的副处，收入相应地也比我高不少。那个做律师的收入更不提了，听说一年抵我十年。我这个年龄，党政机关也不想去了，级别没优势。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处处都需要用钱，真想出去做律师，改善一下家里环境。
2、为什么没走？
马上要司法改革了，看新闻，上海法官的收入比公务员高43%。我估计能进入法官员额，所以等一等吧，看看收入能增加多少。如果能达到心理预期，就不走了。毕竟在法院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节奏和生活，马上奔四了，也不想再折腾。如果达不到预期，那就再说吧。
五号出镜人物肖志刚
1972年出生，43岁，在职大本学历，1990年通过招干进入法院，行政庭审判员
1、什么时候最想离开法院？
案子没办错，却被追责时，最想离开。上班25年，感觉最近几年以来，一些没有道理的当事人越来越喜欢闹访缠访。每年总会遇到几个当事人，以苦情戏苦肉计向法院施压。这时为了息事宁人，往往追究法官的责任，我看了很心寒。我们为别人主持公道，谁来给法官公道？
2、为什么没走？
一是没有司法资格证，出去做不了律师。我们那个年代不考司法资格证，只考法官资格证。二是，工龄已经25年了，还有5年就满足提前退休的条件了，现在走，没必要。我打算在这五年冲刺一把，考到司法资格证。
六号出镜人物王建国
1965年，50岁，在职大本学历，2002年转业进入法院，法警大队副队长
1、什么时候最想离开法院？
晋升无门时最想离开法院。实话说，我从部队转业时就是正营，到这里13年了，还是正科。男人总要讲点面子吧，跟战友们、老乡们说起来，我都含糊其辞，别人还以为我早已处级了，其实……唉！不说了，说了也没用，只让自己难受。
2、为什么没走？
咱是后勤综合部门，没办过案，也没司法资格证，能去哪里？调到党政机关吧，年龄大了，很难调。前些年后悔来了法院，这几年也看开了。人除了级别，还有更重要的事。上，养好老人；下，带好孩子，一家人身体健康，和和美美比啥都强。尤其是孩子，孩子有出息，咱从此可以不求人，多好。我女儿在北京读研究生，成绩好，性格好，一点不让我操心。最近还在申请国外奖学金出国呢，听说有眉目了。我那些当大官、挣大钱的战友，送孩子出国，花好多钱。你看，女儿一分钱没让我花，学校还比他们好，说起来，我的腰杆都是直的。这个得感谢法院，院里有文化的人多，他们老早就告诉我要把孩子教好。咱干警的子女都挺有出息，这也算是法院的隐形福利吧。
出镜人物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陈七……
后记
这篇小作源于与朋友的一次笑谈“基层法院有压力没待遇，你们为什么不辞职？”
是啊，为什么呢？在惋惜基层法院人才流失的当前，搞清这一点，也许比任何事都有意义。于是笔者用了最笨的分析方法，面对面交谈，不加修改的记录，以呈现基层干警原汁原味的心态。文中呈现的三名80后，两名70后，一名60后，在基层法院比较有代表性。记录绝对真实客观，为受访者考虑，姓名身份做了技术处理，请勿对号入座。很惊喜！大家似乎都有一肚子话想说，而且没有人说情怀、法治大业、坚守这样的大话，每个人的言谈都十分质朴实在。法官不是铁人，也不是“代表上帝审判的神人”，他们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一员。面对职业，他们有着和常人一样的苦闷、算计和取舍。每一个想走的冲动都折射了法官的隐痛。每一个不走的背后既有无奈，也有眷恋和期待……多听听他们的心声，也许司法改革会更有方向更见成效。
任何法院，依依不舍离开的都是少数，大多数默默留下。“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法院，我们已留下，将与你共度怎样的春秋冬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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