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回顾
往期回顾
开篇引言
自1998年入职一家三甲医院算起,在这二十多年的职场路程里,韩律师经历过赛道转换和痛苦抉择。从求学、工作、婚姻,聊到职场、生活抉择,这位已过四十岁的女律师身上,有太多特质让人钦佩。
年过三十、在职带娃的间隙仍坚持自学备考,以非法本的自考文凭通过司法考试,从律所实习生一路成长为现在的高级合伙人。这些经历让人啧啧称奇,但韩律师回忆起来,却是风轻云淡——
一、“中专毕业,我考进了三甲医院”
韩律师似乎对数字很敏感,她能清楚地记得当年的中考分数,她考了381分,但是比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差了一百多分,比中专委培线差了十几分。因为成绩不好,在家里老是挨训,叛逆期的她只想赶紧走得远远的。
于是,16岁的她选择去湖北读中专,读了两年的医院卫生会计与统计专业,可毕业之后,还是回到了老家河南平顶山。
因为妈妈在三甲医院上班,自己作为医院子弟,学的相关专业,学校又有派遣证,她觉得理所当然地要回医院,没考虑过喜欢不喜欢,就觉得应该是这个样子。
中专毕业后回老家实习一年,又等了一年才赶上医院招聘。1998年,20岁的她正式开启职场生涯,在三甲医院的病案统计室做病案管理,每天将一份份病历按顺序整理、装订、建档,再登记、录入系统,每天都是这样,就觉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科室里,老中青三代十几个员工全是女的,也会为一点鸡毛蒜皮闹情绪。但当年的韩律师真心觉得自己会像很多前辈一样,在这里工作到退休,人生的路,一眼看过去,就是这样子……
但是,学历,成为她埋藏心底的一个结,成为她至今以来的敏感与缺憾。2003年开始,她使劲儿地自考,2005年上半年拿到专科文凭、8月份儿子出生、9月份老公考上研究生去外地入学,她继续自考本科,直到2007年拿下文凭。
二、“拿下司考,用生命在复习”
2008年,老公研三,面临毕业找工作的问题,韩律师的生活路径也开始发生变化。
老公读法律专业,读研之后的预期是离开医院,离开平顶山,去大城市闯。“那我该怎么办?”——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定位与发展,“像我自己的学历、资历、工作经历也好,没有任何竞争力,出来以后怎么办?”
她必须要寻找属于自己的职场新路。她想过考研,但英语基础太差,老公说要弥补这块短板,至少需要两年;读中专时,因为文笔不错,口才也好,又特别喜欢港剧中像《法网柔情》这样的律政剧,同学们都开玩笑说她应该去做律师,想及此,她便将目光瞄向司法考试,老公指导她说真要决心备考,大概也需要两年时间。
考研,还是考司法考试?
她最终选定司法考试,因为同样是两年的付出,考上研还得读三年,还需要学费、生活费等,而拿下司考,便可以从业上班了。
2008年,她尝试性地考了一次,316分,过了C线,她觉得希望在即。2009年,老公最终定下浙江湖州的工作,她拼尽全力再战司法考试,终于通过,这一年,她瘦了整整二十斤。2010年三月拿到证书,从单位辞职时,同事都觉得她疯了,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拼命。
十年后,再回顾曾经的司考经历,她在朋友圈写下这样的文字——“彼时年过三十,汤圆(儿子)三岁半,跟Z同学异地,在职工作并不轻松。零基础,拿着非法本的自考文凭报的名……算是拿生命复习。那是我至今为止干过的最拼命、持续时间最长的达成自己心愿的事情”。
三、“执业后第一个案子,让我感受到办案的快感”
2010年,韩律师来到湖州,在一家律所实习,一年后申请执业。
她清楚地记得拿到执业证后遇到的第一个案子,是再过三天就要开庭的刑事案子:织里童装厂里一位二十多岁的四川小姑娘,上班时,因为一个男同事老是烦她,她就随手抓起一把剪刀甩过去,把男同事的脾给扎破,造成重伤,要面临三年以上的基准刑,她父母去律所上门咨询。考虑到这家人生活并不宽裕,律所当时收了7000块钱。
韩律师说这位小姑娘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很多细节都是在法庭上才慢慢询问出来的。韩律师循循善诱地问出事情经过,小姑娘的那位男同事其实经常爱拍她肩膀、用纸团砸她,导致她实在不胜其烦;小姑娘未到法定结婚年龄便已育有两个孩子,孩子的爸爸后来抛弃娘仨跑走了。这家人实在没钱赔被害人的医疗费,也没拿到对方的谅解书,最后的审判结果是,小姑娘被判了三年三个月。
这件案子让韩律师印象深刻,一是那7000块钱在她看来算是一笔巨款,二是让她体验到办案的快感。遇上麻烦点的案子,你想方设法去寻找思路和解决方案,“是那种抽丝剥茧的感觉,可能突然间发现一个点,就豁然开朗。虽然不是常态,但只要有过一次,就会开心很多天”。
她觉得律师这个行业对自己有吸引力,她想做,能做,那就做呗。
她和老公共同照顾着孩子,各自忙着事业,她喜欢夫妻间“势均力敌”的感觉。
等到2012年,老公的岗位有所调动,两人需要一方在工作上做出妥协,而她刚刚在职场上迎来新的机会。这次,她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的事业——从湖州辞职,去杭州入职新的律所,哪怕平日里要从杭州到家里两地奔波,她也愿意。
四、“入行以来,我其实一直处于焦虑状态”
2012年入职杭州的新律所后,工作节奏明显变快,强度和压力也随之增加。
韩律师说,她们这种独立律师,基本没有底薪,社保什么的都要自己承担。初入行时,感受最多的其实是迷茫和担心,因为没有任何保障可言,没有案源就养活不了自己。
刚开始的时候,一两个月没收入很正常,所以基本什么案子都接,“一个连自己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律师,他是不可能去挑案子的”。
韩律师大概从2016年底开始聘用助理,月初接案子时,她首先想到的是“我助理的工资解决了吗”?接着是“我的社保解决了吗”“我这个月的收入水平如何”?
她承认这个行业很残酷,“从入行到现在,我一直处于焦虑状态,没案子的时候愁案源,有案子的时候愁着怎么解决。即使我的业绩比大部分普通律师都好,还是这么焦虑”。
尽管做律师会接触到各类案件,碰上各种事情,有时候感觉新鲜到应接不暇,但有时也会疲倦,尤其是不知道案子该怎样解决、穷尽一切办法还是无能为力的时候。“当你的大部分精力都在工作上时,一旦工作不顺心,你就会觉得生无可恋,人生毫无意义,就这种感觉。”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没想过要改行,甚至从来没彷徨过。
她始终觉得这个行业让人很有危机感,一旦停下来,立刻就会被超越,哪怕不停下来,也有太多的不确定性,随时遭遇职业天花板。
有一次在法庭上,对方律师突然提出一个生僻的“专业术语”,上来就说“你不懂”,她确实有点吓到了,下意识地先否定自己,心想难道自己错了吗?接下来的整个状态也随之变弱。可下来之后才发觉其实是对方律师故意混淆概念,于是又补了一份代理词。
这次经历让她反思自己:内心所有的不自信和不坚定,其实都来源于准备的不充分。
她说自己经常会有挫败感,每次在开完庭的时候,都懊悔某句话说错了或者说得不够好;每次看之前的合同,都觉得还是有问题的,可以再改一改。
这种“挫败感”让她自始至终不敢松懈,她关注的点,永远是自己的不足,“法条就摆在那儿、案例也就在那里,都是公开的东西,每个律师足够用心的话,都可以达到水准,这个行业还远没到拼天分的时候。”
“挫败感”加“自省力”,倒是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逼得愈发强大。她说自己是被推着往前走的,“在这个行业里,比你年轻的人,拥有比你美好的未来。比你年长的人,拥有比你美好的现在。而你始终会发现,跑在前面的人太多太多了,一不留神就会掉队”。
五、“办过的案子越多,胆子越小”
2017年,是韩律师在杭州律所的第六个年头。这一年,律所改制,她凭借出色的业绩晋升为高级合伙人。
她说自己不属于开拓型的律师,在接案子时,肯定会把所有的风险包括败诉风险都提前告诉当事人,而不是一味迎合客户的心理预期。
在以前,她会觉得谈过来的案子都能接下来,是一种本事。现在则认为,将谈过来的案子接下来,并且能够解决掉,才算本事。曾经,单位里有位律师为了接下案子,在当事人面前说一定可以取保候审,最后没保出来,当事人就拿着录音去投诉这位律师。
之前在江苏办过一个案子,双方的违约赔偿标准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但法官认为赔偿损失的标准并没有这么高,硬生生地给调整了。韩律师主动提起上诉,当事人却最终放弃。
现在的很多案子,她越做越觉得担心。因为“经法官酌定”这几个字,包含了太多的不确定性。有时甚至是同样的案情,但审判结果却截然相反,还都能自圆其说,这让她永远无法给当事人确切承诺。
入行以来,韩律师接待过无数咨询,客户问的最多的永远是“你看我这案子有几分胜算?”她当然理解当事人的心情,但还是会说“可能百分之五十以上”,然后将自己认为这个案子能打的原因和不能打的原因都分析出来,她经常跟当事人讲:“你们不要小看律师推卸责任的能力。”
说实话,被“吓跑”的当事人还真不少,可哪怕两三个月没有案子她也不会在客户面前做出百分之百的承诺,“当你给客户一个做不到的预期,很可能也为自己埋下一个地雷”。她经常提醒助理在接待咨询时,一定得“话说得出,要收得回来,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在行业里多年,她树立了更高的风险意识,因为各种风险无处不在,“办过的案子越多,胆子越小”。
现在很多医院里会有“司法黄牛”发咨询单,专门找那些因为交通或工伤事故受伤住院的病人,给他们两三万块钱,换取索赔权利的让渡。让伤者签很多空白的文书和委托合同,然后“司法黄牛”再拿着这一套资料转手给律师。
律师在见不到当事人本人签署合同的情况下,去起诉保险公司和相关单位部门,最后将得到的钱与黄牛分成。前段时间,杭州刚查了两位80后女律师,参与“司法黄牛”,很有可能被控“诈骗罪”。
有时候难免遇到老家的人要求帮忙,直接将电子版本的授权委托书和一套资料给寄过来,韩律师会很担心在没有见到客户本人签字的情况下,万一拿到虚假的授权材料怎么办?经历得越多,只会让人越来越小心翼翼。
当然,对韩律师而言,行业的“风险”远不止这些。
她经历过比较惊险的情形是有一年在老家辩护一个“非吸”(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案子,当时县城里大部分人家都有所涉及,她在法庭上冷静区分认定的资金数额中哪些是要剔除开来的。
结果,走出法庭的时候,有一个人就跟过来数落她在法庭上说的不对,然后接着很多人冲过来用方言冲着韩律师嚷嚷:“你咋恁会说呢,你为啥要给坏人辩护?”眼看情况不对,她爸赶紧开车带其离开。
“做律师,得首先学会自我保护。”这是她的真切感悟。
事实上,在律师眼里,好与坏的界限感并不明显,但肯定会考虑公众情绪。所以在开庭之前,她也会做好相关铺垫——“我个人也对被害人表示同情,但是,基于法律的规定,即使是犯罪嫌疑人,他也有权利得到辩护,所以辩护人依法发表辩护意见如下……”
入行久了,韩律师见识了人性更为幽深复杂的一面。曾经信任的朋友到法庭上可以翻脸不认账;曾经甜蜜的情侣在法庭上为恋爱期间的金钱付出斤斤计较;曾经恩爱的夫妻,离婚之后大抢财产;还有离婚的夫妻两人都不要孩子的抚养权……“就会觉得,对任何事情的界限感没那么分明了,甚至对人性也没有那么多美好的向往了。”
但生活中,她会时不时地在朋友圈记录遇到的暖心小故事,那些细小的闪光点让自己依然能够保持对真善美的期待。
六、“年龄不会让你恐慌,但是会让你无奈”
今年6月份,韩律师年满41岁,她毫不介意年龄这个话题。
如果不是跟别人聊起年龄,或者需要填表格,以及某些事情讲到岁数,她是会忘掉自己年龄的。她从不主动去想这个东西,但也确确实实感受到年龄带来的心理影响。
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意识到不再年轻,因为当时医院里新入职一批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脸上一看就是没有被生活欺负过的样子,眼神异常明亮,她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老了。
还有,就是当她自我设限的时候,比如2009年刚考过司法考试,妈妈看到她在翻英语书,就随口说道,是不是想出国读书,妈妈支持你!当时她认真地想过自己这个年纪还能不能做这样的选择,就思考着说,“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我会的”。
如今,十年过去了,她突然觉得后悔,“如果现在是十年前,我应该好好去读的……”
想想这十年来,她像一个齿轮一样不断加速,几乎没停止过,同事评价她活得用力过猛,她在朋友圈袒露心声:“其实,现在的紧张用力,源于我几岁到二十几岁的懵懂懒散。现在,只觉得想要做的事情那么多,那么多,做不到的事情那么多,那么多。时间飞逝,年华老去,紧张感是因为我怕来不及。”
曾经,有一位50多岁过了司考的大姐,客气地发邮件称呼她“老师”,想要应聘助理。韩律师没敢用,因为这个年龄真的是很现实的问题。她突然感悟到年龄对人生的限制,“年龄不会让你觉得恐慌,但是它会让你无奈,它会让你觉得你确实很多东西是做不到的”。
问及现在是否还有梦想,她依然对“出国读书”念念不忘。她总觉得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到、没有做好,而自己最想要的,当然是幻想可以重回十五六岁的时候,重新过一遍人生,“我肯定会在读书的时候当学霸,工作的时候当精英,考名校、出国留学……”
内心里,她一直觉得自己年少时太荒废时光了,“如果当年能有现在这种状态,那我的人生肯定不止现在这种成就……”
她略带传奇的自考和司考经历,鼓舞了很多年轻人,大家把她当做榜样,而她则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一直在修正年少时犯过的错误,可能潜意识里一直在为少年时荒废的时光买单。
而在陪伴孩子方面,她心存歉疚。曾经,她认同“给孩子最好的爱,不是陪伴,而是活成他的榜样”这样的理念,也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迈进。
但是有一天,在陪儿子学英语、跑步时,她开玩笑说,妈妈这么大年龄了还能跑,你肯定比我更行,没想到儿子却说,“你行,我不行,谁能跟你比啊?”;当有人跟儿子说将来做“妈妈那样优秀的律师”时,儿子反驳道,“我才不干呢,我妈妈累得要死,我才不要像她这样!”
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给了别人一个错误的导向,让别人在感受示范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压力。
她以前总是觉得老公这样的学霸有点浪费天分,两人还为此争吵过,老公劝她不要总拿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别人,“你不要天天说你为我可惜,我自己都不觉得可惜,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我上班已经够累了,回家管管孩子学习,已经筋疲力尽了”
对此,她不能理解,但是可以接受,因为每个人确实是不同的个体。她也依然期望儿子对自己自信一点,同时对自己要求高一点。
在很多人眼里,她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觉得很可笑。因为自己对人生真没有设置过很高大的目标,就只是想试试看能走到什么程度。“人一辈子,就是那几十年,你要奋不顾身的爱情、说走就走的旅行,那也总要来一场奋不顾身的奋斗吧?你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到底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听起来很鸡血,可她也有想“放过自己”的时候,去年突然心血来潮,去西藏呆了十来天,在拉萨的客栈里待了一整天,还去了林芝,也看了纳木错、雅鲁藏布江,但内心却始终没能感悟到平静。
从决定考司考开始,她就没有放松过,说实话,她已经不知道怎样放松下来,齿轮一旦开动,想停下来变得极为困难,甚至当大部分精力都扑在工作上后,再跟亲近的人相处时,就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可是到了今年,她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执着的心变得没有那么强烈,开始觉得人生有得必有失,心怀敬畏、不必强求。她会在烦乱的时候,去法华寺抄抄心经,也会练个瑜珈、听听音乐、看看小说,她在慢慢地找寻生活乐趣。
然而,这些最终都只是点缀,因为于她而言,现在才是她真正向往的“年轻”状态——勤奋上进,独立自信。
前段时间,她转发了几条有关年轻律师猝死的新闻,我问她是否有过这方面的担忧?她回忆说,曾经有一次在马路边上走,突然有辆车飞快地从身边擦过,她吓了一跳,然而当时脑子里真实的第一反应则是——
“哎呀,如果真撞到我了,我手里的那堆案卷怎么办?我还怎么办案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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