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怀读诗：雪克诗十首
四月即没，五月在望。
四月者，送严寒而迎东君，历清明而过谷雨。
金风和煦，万物复苏。百芳发而幽香逸，春鸟还而鸣声碎。
拉萨的春天
唏嘘
秋婵大妈是在乡道
被一辆破旧货车碾死的
下半身几乎凑不齐
她七岁的孙女
沿车辙
爬了一公里
边哭，边把奶奶沾血的衣服碎片
捡进铅笔盒
1
点评
雪克是诗评双佳的人，难得的是他对现实一直持怀疑与批判的立场。这首诗打动我的，主要是细节所演绎出的血腥与残酷，以及在这背景下孙女对祖母的深爱。七岁孙女长达一公里的爬行，凑不齐的下半身和铅笔盒，这种反差极大的呈现让人想得很多很多。也因此让这首诗更具现实张力和针对性。
知识改变命运
村头的大榕树被雷电
劈掉一半，平日里呼三叱五的人
从此不敢近前
技工学校毕业的王大亮
偷偷在树干顶端
装上避雷针，然后在树底下
做起日杂生意
他的生意越做越好
店面的招牌却一直没改变
一块白铁皮
两行黑体字：
如卖假货，天打雷劈
白吃白拿，天打雷劈
2
点评
诗题为“知识改变命运”，知识主要体现在“技工学校毕业的王大亮/偷偷在树干顶端/装上避雷针，然后在树底下/做起日杂生意”，但我以为除了知识之外，改变其命运的还有智慧。这个叫王大亮的小伙子，善抓住机遇也善利用机遇，尤其那块白铁皮上的两行黑体字，借力打力，借神树威，既提升了自己的信誉度，也防止了白吃白拿现象的发生。就表达而言，雪克主要着眼呈现这个事实的三个细节，并通过这三个细节来凸显出人物性格、体现时代风貌。这首诗的成功至少说明两点：一是事实的确有诗意，诗意却无须作者以议论与抒情的形式来直接表达；二是诗歌里必须有时代，也必须有日常，以日常生活来体现时代风貌的诗，往往比那些借助重大题材来反映时代的诗更具时代感，也更有感染力！
老单位
认识的人已经
不多，走过我原来的办公室
坐在我原来位子上的男人
立马起身
握手、让坐、倒茶
那热乎劲，近于同父异母兄弟
聊起工作，他说现在难呐你懂的
我都想着赶快走
看着他整整齐齐的办公桌
微微抖动的二郎腿
我知道他百分之二百
没有走的意思
走，只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3
点评
这诗，应为“官场现形记”之一种。“他”明明做得有滋有味，至少优哉游哉，却偏装出一副随时想走的模样；明明对办公桌曾经主人的回来不太在乎，甚至有点不爽，却“立马起身/握手、让坐、倒茶/那热乎劲，近于同父异母兄弟”。因这两个细节我感受到虚伪与做作，而像“他”那样虚伪与做作的官场中人在当下绝对不是个例，反而有可能很普遍，这从侧面反映出中国当代官场的特色。就表达而言，我以为雪克特擅长于人物刻画，“立马起身/握手、让坐、倒茶”的动作描写，“整整齐齐的办公桌”的环境描写，“微微抖动的二郎腿”的神态描写，均不过寥寥数语，却让人物身份、心理惟妙惟肖，“微微抖动的二郎腿”更是神来之笔，仅此一项便让“他”的虚伪与做作无处遁形！时代感，也更有感染力！
文艺老中医
认识他，是在文化馆的时候
他隔三差五，给我们
送来剧本，我喜欢拜访这位
老业余作者
喜欢看他诊桌上的病历
病征消瘦，他写骨瘦如柴
腹水，他写肚大如佛
让我一辈子
忘不掉的是
他把性交疼痛直接写成
唱词－－鱼水之欢苦难言
4
点评
读完这首诗，我感觉到满满的怀念，而雪克的怀念还绝不止于对诗中的这位“文艺老中医”。经过数十年来对文化的革命，文化早已荡然无存，具有文化底蕴的文化人更像大熊猫一样珍稀，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回眸民国，去张望大师的背影。诗中的“文艺老中医”是位老业余作者，其剧本写得咋样雪克没说，主要呈现他作为医者的那部分：“病征消瘦，他写骨瘦如柴/腹水，他写肚大如佛/让我一辈子/忘不掉的是/他把性交疼痛直接写成/唱词－－鱼水之欢苦难言。”试问，当下如今你还有可能遇到这样写病历的医生吗？试问，倘若当下如今还有如此这般写病历的医生，是否会被认定为不合规范、不务正业，甚至还可能被认定是神经病发作呢？
好少女14岁
她的妈妈酗酒、放荡
她独自成长，学霸、舞王
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她从没怨恨过谁
只是把妈妈带回的每一个男人
都叫做登徒子
那是她爸爸离婚时
教她记住的
第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
5
点评
诗中这位“好少女”的确好，但好得那么不容易：不仅父母离异，而且“她的妈妈酗酒、放荡”，同时，即使如此她也还得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她独自成长，学霸、舞王/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其中的每一项都值得鼓掌；“她从没怨恨过谁/只是把妈妈带回的每一个男人/都叫做登徒子”，由此我们不难感受这位14岁的“好少女”胸怀博大，而从她的“只是”与“都”，我不难感到她对爸爸的认同与怀念。
读完这首诗后，我却有些担忧，担忧“好少女”还能好多久。毕竟，环境对人具有相当重要的影响，而14岁于女孩子而言又是一个特关键与特敏感的时期。当她的性别意识越来越明显，“她的妈妈酗酒、放荡”会不会对她丝毫没有影响，而她妈妈经常带回并轮换着的那些登徒子会不会觊觎她的美色？好少女与坏少女之间往往只是一墙之隔，甚至只是一步之遥，又有谁能保证“好少女”永远都是好少女？
其实，我还想将这首诗往前推进一步，如今被拿下的诸多官员，最初也曾是“好少女”们，最终却逃脱不了妈妈与妈妈带回来的那些登徒子的影响，堕落成各种各样的罪人，犯下五花八门的罪行，有的甚至骇人听闻，由此可见，为了“好少女”能够永远好下去，最有效的还是为其提供足够的制度保障，并用好的制度来打造好的环境。
雨中阿姆斯特丹
在雨中，我来到阿姆斯特丹
我离开时，天也下着雨
哦，中间一个雨夜
我披着风衣
去了一趟红灯区
我没干什么
也没有看什么
在一条小运河的尽头
我想着
怎样把十里秦淮的晓风残月
塞进荷兰的大口袋
6
点评
读完，我特佩服雪克的真诚与坦荡，“哦，中间一个雨夜/我披着风衣/去了一趟红灯区”，当下有几个人敢这样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曾去过国外的红灯区？即使“我没干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但只要去了，便仿佛有些不地道，很可能成为别人攻击你借口，甚至还有可能被认定是你终生的污点。因此，我既为真诚与坦荡的雪克鼓掌，又为许多人不敢也不能像雪克这样真诚坦而悲催。
当然，我对雪克的佩服不止于此，除了真诚与坦荡，我还佩服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之情有独钟，以及他将中国传统文化推向全世界的奇思异想（或巨大勇气）；“在一条小运河的尽头/我想着/怎样把十里秦淮的晓风残月/塞进荷兰的大口袋”，便是这种奇思异想（或巨大勇气）的具体呈现，秦淮河畔为中国古代最具典范性的红灯区，晓风残月自然会令人想起那位叫柳永的浪子，而荷兰的大口袋为什么要塞进这一些，有可能源于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的交易在雪克看来过分直白，乃至一览无余，需在其中加入些中国古代红灯区的情怀与韵致吧！
随性走动
那天，我去了一趟宁安寺
晨钟响过之后
稀稀落落来了两个开车的人
三几位有心事的人
听说到了近午
这些人会来得更多些
我坐在门前石阶上
知道来这里的
应该是这两种人
像我这种随性走动的
少之又少
少到像功德箱里
那枚孤零零的一元硬币
7
点评
尽管国人不少信佛教，但其中多数人却往往因有所求而信，“稀稀落落来了两个开车的人”，他俩有可能来秋平安，“三几位有心事的人”，则显然是为求解脱，至于“像我这种随性走动的/少之又少/少到像功德箱里/那枚孤零零的一元硬币”。“我”“随性走动”貌似不信，却有可能才是真信，让人悲凉的则是，当下无论真信或假信的人都已稀稀落落。
诗反映出国人信仰的衰落，不少人都说现如今的国人绝大部分除了钱，其他是什么都不信了，而不少人常常因无信而无畏，又因无畏而无耻，乃至整个社会陷入到相互荼毒的陷阱而难以自拔。更要命的则是，人人对此心知肚明，却很难出现一个敢说皇帝并没穿任何衣服的孩子；即使一旦有这样的孩子出现，其声音也往往极容易被屏蔽、被扼杀！
诗中的安宁寺，或许是个真名，却不排除其有反讽的含义。一般而言，随性才得安宁，随性之人却早已“少到像功德箱里/那枚孤零零的一元硬币”，试问如此情形之下，安宁又会有多大的可能？
荒诞的梦
陪同一位很大的领导
视察幼儿园
这样的梦对我来说
不荒诞
荒诞的是
我醒过来后又睡去
这个梦继续了它的下半场－－
一大半
长大了的孩子
跑到省城
要求领导给安排工作
领导一边哄着他们
一边暗示我尽快弄一辆中巴
把他们送回去
8
点评
由这首诗，我立马想起“叶公好龙”，这位“很大的领导”在“视察幼儿园”时，一定承诺了什么，否则就不可能出现“长大了的孩子/跑到省城/要求领导给安排工作”。这位“很大的领导”当时很可能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孩子们却当真了，还真找这位“很大的领导”来兑现其当初的承诺，可悲的是这位“很大的领导”，很可能当时就是在作秀，根本就没有将自己说的话当回事，更不可能将自己的承诺变成现实，这就难怪“领导一边哄着他们/一边暗示我尽快弄一辆中巴/把他们送回去”。
诗题为“荒诞的梦”，但荒诞肯定，“梦”却未必。自小到老，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国人们，谁没被大大小小的领导哄过，而大大小小的领导又谁没哄过人呢？雪克以梦为载体，回放现实，针砭时弊，读之令人唏嘘不已！
看望尼众学院某学员
问及生活
她微微一笑
问及学习的科目内容
她如数家珍一二三四
问她毕业后作何打算
她说她出家一年多
才考上这个学院
问到她是否还记得那个男人
她当即泪眼朦胧
转身走掉
9
点评
佛之道，关键在放下，但完全彻底的放下，几人能够抵达。即使这位已走入佛门，且在当下佛门之中也算难得的女尼，看起来还真像是个佛门中人了，然而当“问到她是否还记得那个男人/她当即泪眼朦胧/转身走掉”，“当即泪眼婆娑”与“转身走掉”，便足以证明她何曾真能将生命里那个最重要的男人放下。
仅仅一个人，仅仅一个关键细节，便将“放下难”呈现、演绎得如此生动，又如此透彻，由此足见雪克在表达上拥有深厚的功力。
所谓千古事
我死后，一把火烧了
那些散落在小巷小胡同的句子
不是骨骸
不必一块块寻回，拼凑完整
记住，文章千古事
太过完整的东西
总是与人方便
我不想千古，也不想有事。
10
点评
《看望尼众学院某学员》里的“她”或许还不曾真正放下，《所谓千古事》的“我”（应该就是雪克自己）则做到了基本放下：无论身体，或是文字，他都已有所交代，而这交代并非其他，唯有“我不想千古，也不想有事”，在我看来，一个人如此洒脱，方可称得放下！
当然，雪克这个人也好，雪克的诗也好，却未必会因他放下而被淹没；自古及今，很多事往往喜欢朝着与愿望相反的方向运动，不少孜孜以求千古留名的人，最终却很快便被人们遗忘，而像陶渊明那样“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人，却常常能够名垂千古。我想，如此淡然的雪克先生，将来也应会为历史与人们所记住的吧！
小编的诗
老天爷
文/拉萨
天晴，有人骂老天爷
天阴，有人骂老天爷
天热，有人骂老天爷
天冷，有人骂老天爷
……今天风大，我们班上几个扫地的
都在骂老天爷
老天爷，天天在被人骂
其实，老天爷
你也别生气，谁叫你是老天爷
骂你，就因为你是
老天爷
2019-04-17
拉萨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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