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看台431 | 庄谦应挑起担子

2017-08-07 庄谦应 海陆物语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蒋述卓题

挑起担子

·庄谦应

六月又至，热风吹过，田野里涌起阵阵碧波，稻禾即将飘香的季节。

那时，父亲，他的顶上，草帽上面，一大片纯净的蓝天，一轮睥睨一切的骄阳。他的身后，是海一般金黄的稻子。他从打谷机里一簸箕一簸箕地盛稻谷，直到一担箩筐，成了两座小山，他就抄起了那根光滑而结实的扁担，穿过粗大的绳索，系紧，一双大脚，扎稳马步，沉下厚实的肩膀，暗暗“嘿”了一声，稳稳地，挑起。他的眼睛盯着远方，似乎直到泰山之巅。他紧闭的嘴巴，他短戟似的浓黑胡子，构成了坚毅的脸庞。黄豆般的汗珠，滑落，啪嗒，滚进土地里。父亲的腿，如马达一般发动，噗，噗，噗……左臂甩动，担子一晃一晃地掠过田埂，掠过堤坝，似乎一口气飞往村里的晒谷场。

他的肩膀，一季一季，一年一年，一担一担，嘿，起！起！钢铁一般的肌肉，大山一般的肩头。

可是，我十五岁那年盛夏，我的父亲，他的眉毛和眼睛，竟都笼罩上了浓重的哀愁。如同太阳偶尔摆脱不了乌云的遮蔽。

罪魁祸首是我家那头倔强的水牛和那把锐利的铁耙。那天早上，天色有些阴沉，父亲回家时，尽管肩膀还是那样沉稳，但脸色苍白，双眼灰暗，脚掌上血迹斑斑！原来，父亲驾着水牛耙田（平整田地）时，牛，不知受到什么惊吓，突然狂蹦乱跳，不能控制，慌乱之中，铁耙插伤了父亲收势不住的脚掌！坚强的父亲，忍受着剧痛回到家里，到村里的卫生站进行消毒包扎，之后只好在家里养伤。只是，农忙时节，秧苗和田地不等人，父亲无法下地劳作，心里愁烦不安。

好在，父亲事先已平整了好几块田地，在父亲养伤的当儿，我和弟妹挑起了插秧的大梁。母亲，一边照顾父亲，一边鼓励我们。

平时，父母亲宠着我的肩膀，一般都不让我挑担子，我总把劳动当玩儿，吊儿郎当，拈轻怕重。潜意识里，总认为，忙不完的，做不了的，有父亲在。即使天塌下来，也有父亲顶着。而今，我不能再说我的肩膀太瘦削，我的手臂太纤弱。十五岁的男人，必须挑起担子。

肩膀，若不磨砺，如何挑起生活之重担？

我带着弟妹先到秧地拔秧，拔足了秧，用秧夹装成大小四担。十岁的弟弟挑十六个，他比秧夹要高出半个头了。十二岁的妹妹经常挑饭挑水，分配二十四个。我，虽未磨过肩膀，却是大哥，就挑战三十个。在上午十点钟的太阳的照射下，那些秧苗，刚连根离开浸着浅水的田里，用咸草拦腰束成一个一个，柔韧苍翠，整整齐齐地横躺在秧夹里，白色的根须沾着依依不舍的泥水，宣示着生命的坎坷和强健。现在，我们将用稚嫩的肩膀带它们去往一个比秧地更广阔的世界，在浊水和淤泥中，扎下根须，分蘖抽穗，接受大自然的洗礼。它们的茎叶或许会有短暂的萎缩，但，洗礼之后，必定会更加饱满壮实，郁郁葱葱。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在窄窄的长满青草的田埂上，蹲下身子，将一担秧苗抬上肩膀，挺身立起，迈开脚步，与弟妹一起，一字儿摆开，往三里之外的水田而去。

路，在脚下，在肩上，也在心里。

起初，我们似乎都觉得肩上的担子并不十分沉重。拔秧时已弄得浑身泥水的小弟，走在最前面，矮矮的个子在布满小石子的小径上蹦蹦跳跳，八个秧苗在两边晃晃荡荡，几乎在小跑。我们跟着他，也要小跑起来。顶上的太阳，热热的也在跟着我们跑。突然，小弟把担子丢下，张开嘴巴在喘气。眼看我们要赶上他了，马上举起担子又跑，腿上的长裤本来在拔秧时就已弄湿，热汗又把全身都浸透了。我的肩膀在热辣辣地胀痛，两边的担子尽管还在滴水，却越来越沉。我禁不住将担子移换到左肩，却觉得火烫似的痛，只得再换回右肩，用右手托住扁担，仿佛扛着两座大山。汗水从头顶淌下，流向眼睛，流向嘴巴，说不出的难受。好想好想卸下担子，吹吹凉风，喘一口气！不，就快到了！牙一咬，又挺了挺身子。跑快些，就可以早点放下！居然又小跑了起来，他们也不敢怠慢，快速跟上我。水田的堤坝到了，一大片白水就在眼前了，再坚持一下！可是，肩膀要裂开了，头顶在发麻，头发一片湿漉漉，为什么还不到？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就是不能放下！心中一口气支撑着，眼前似乎又浮现父亲的肩膀，并且在无限扩大。担子在身，怎能轻易放下？既然挑起来了，唯有坚持，唯有尽力，唯有朝着目标奋进，所有的终点都敌不过迈开的脚步。终于，自家的水田就实实在在地踩在我的脚下。

我重重地卸下担子，呼出一口长气，吹着水面的阵阵热风，竟觉得身子在不停地舒展，直向上挺，向左右横，似乎一下子脱骨换胎，长大长高到足以无所畏惧的地步。我感觉到，一双眼睛，温热而潮湿，却可以很明亮，看到很远很远的所在，直至于无所不及。一颗心，又愉悦，又膨胀，又很想哭，油然而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愫，广阔得足以容纳一切，又勇武得可以傲视一切。

一个少年，站在坚实的堤坝上，头顶蓝天和骄阳，看看远山，看看近水，看看他身边的弟妹，潮湿着眼睛，只想仰天长啸。这奇妙而永世难忘的一刻让我的肩膀挺起来了。从此，我挑起担子走在前面，啸长风，逐朝阳，一担一担，来来回回，挑起卸下，挺直舒展，如同父亲一般。哪怕生活再苦再累，前路多少风风雨雨，只要想起此刻，咬一咬牙，挺一挺胸，总能勇气倍增，大步流星。

这一季，尽管父亲受伤，但母亲脸上，愁云尽散。一周后，父亲重新下地劳作，再次挺起山一般的肩膀，眼睛更明亮，嘴角尽是微笑。

又是盛夏，父亲已是苍颜白发，垂垂老矣，但肩膀依旧坚挺。而我，当年的少年，也已是肩挑岁月三十载，足踏人间四十春，尽管卑微如昔，瘦削如初，却不敢畏畏缩缩，空负生命之志。

无数次，我总是想：

能挑起这沉甸甸的担子，挺身走在这坎坎坷坷的路上，此生，何悔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