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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 | 在文学上,一个重要的前辈意味着什么

黄灿然 雅众 2019-10-31





编者按:


如果你决心写作,就不能囿于自己的小世界。一个写作者,注定要遭遇社会历史、民族传统、自己的祖先和前辈,以期得到指点、灵感、顿悟……


在文学中,真正的前辈就如一颗颗明星,在思绪的暗夜中闪闪发光。即使如文学泰斗,也都有自己崇拜的前辈。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接受采访时曾隐晦地说,许多前辈作家比自己更有资格得这个奖。文学界有名的“大粉丝”茨威格,曾为几十位前辈文学大师立传,每篇都是一份真挚的告白。甚至但丁,也在《神曲》中向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致敬,将他尊为“导师”,拜为“主人”。


那么,一个好的文学前辈具备什么条件?诗人、翻译家黄灿然说:


他有历久常新的语言魅力;

他在文学领域或体裁上表现出多样性;

他不断成熟和不断变化;他有深刻的思想性;

他把后辈引向其他重要作家和更广阔的脉络。

 

这里的他,就是冯至今天,我们一起来看看,黄灿然眼中的“前辈”冯至是什么样的?


冯至 (1905-1993)


著名诗人、翻译家、学者。原名冯承植,字君培,河北涿县人。早年就学于北京大学,参与组织沉钟社,创作大量诗文,历任同济大学、西南联大及北京大学教授等职务。著有诗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等。曾当选瑞典皇家文学历史人物研究院外籍院士,并获歌德奖章。


翻译歌德、海涅、尼采、里尔克等人诗歌,著有诗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等。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作为抒情诗人


最初吸引我的,是他的早期抒情诗,也即鲁迅所推荐的“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时期的冯至。最使我爱不释手的,是那些篇幅颇长但读起来不仅不累而且读后还觉得太短的叙事诗《吹箫人的故事》《帷幔》和《蚕马》,当然还有抒情小诗《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来了,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从他的早期抒情诗,可看到他一开始就注意形式。每首诗都押韵,每节行数相同,每行音步整齐。语言则是优美但幼嫩的白话,颇典型的“新诗”,例如这首诗中为了押韵而使用生僻的“悚惧”和生硬的“侣伴”,把“一朵花”说成“一只花朵”;为了凑合字数而在两行(一句)里相继使用“轻轻地”和“轻轻”。但是,由于整体上尤其是语调上的可信性,这些小瑕疵并未构成伤害。


他的早期抒情诗结束于三十年代初,然后是沉寂十年,拿出里程碑式的《十四行集》。我接触《十四行集》前,已熟读所有新诗重要诗人,他们在语言上和风格上各具特色,但都没有冯至在十四行诗中给我带来的那种陌生感和生疏感。

 

这是一种雕塑般的语言,有着雕塑般的沉静、质朴和空间感。就冯至本人的变化而言,则是从幼嫩的白话过渡到明晰的现代汉语,这是一种适当的欧化的白话,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现代感受力。

 

……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际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精确的跨行加空行,再次是经典式的,尤其是“原野”的孑然独立,与跨行后的铺展,刚好予人一望无际之感。其他地方的跨行,则自然得难以觉察。这里还有“亲密的夜”和“生疏的房”的新鲜形容和彼此对照;单音节词的有效运用;书面语与口语的交融。尾句“藏着忘却的过去”其实是“朦胧的原野”的镜像,“隐约的将来”则是“一闪湖光”的镜像。

 

姚可昆,冯至夫妇合影


作为诗歌翻译家


我指的是作为诗歌翻译家的冯至。由于对诗人冯至的语言的熟悉和信任,他所介绍的诗人便有了一种使我顺利登堂入室的方便。但他并非仅仅是为某些追随者提供方便之门的介绍人,他译的里尔克、歌德和海涅,一直是最好的。虽然就歌德和海涅而言,我要广泛地阅读他们,还得求助于钱春绮的一个个译本。钱春绮是一位良好的职业诗歌翻译家,但我相信如果没有冯至的精品做铺垫,我对钱春绮译本的进入,可能就不会发生,或要无限期押后。这就是冯至作为诗人翻译家的重要性。

 

至于里尔克,我更是有一段时期只认冯至和陈敬容所译几首,后来再扩充到绿原所译一批短诗,再后来通过英译本读里尔克的长诗和组诗,但在英译本里我也见不到冯至那种水准。也正是在冯至的译诗里,我找到了冯至诗创作的某些渊源,例如他早期的抒情诗有着海涅的浪漫气息,尽管他是在后来才译介海涅的;而《十四行集》则显然得益于歌德对自然世界的冷静观察,还有里尔克赋予客观事物的神秘感: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里尔克这首《秋日》,已著名得不宜再引用了,但它是百读不厌的。夏日的“盛大”这种奇特感和陌生感,和“来回不安”这套语的拆散加跨行,跟《十四行集》是一脉相承的。这里的影响也耐人寻味,是相互式的,也即里尔克可能一早就影响了冯至,包括十四行诗体,而冯至后来译里尔克时,则反过来影响汉语的里尔克。最后一句的倒装,在《十四行集》里也一再出现,但似乎在里尔克那里表现得更迷人。


冯至


作为批评家


这就是作为批评家的冯至。一九八九年,我陷入生命的黑暗期。偶尔在书店买到一本旧版的《杜甫传》,主要是为了作者冯至。回家便一口气读完。在杜甫的苦难面前,我的绝望变成一种羞愧。《杜甫传》具有冯至一贯的文字风格,且做到“力求每句都有它的根据,不违背历史”,不用个人的想像加以渲染。一般传记作者要做到这点,也并不难。但冯至塑造的苦难而伟大,或者说苦难铸就伟大的杜甫形象,却是只有他的文字和他倾注在杜甫身上的深刻了解与同情才能做到的。


《杜甫传》和后来若干关于杜甫的文章,尤其是《论杜诗和它的遭遇》,是我迄今所读关于杜甫的最好论著。同样地,《论歌德》一书和其他关于歌德的文章,也是我迄今所读中国人所写关于歌德的最好论著。就像跨行遇到空行一样,冯至对歌德的介绍,将不可避免地把我引向朱光潜译的《歌德谈话录》。这里,又像跨行遇到空行那么自然又意外,杜甫与歌德在我的阅读中相逢了。那是在一九九八年,我又一次读了《杜甫传》,几乎在同时,我读《歌德谈话录》。以前读歌德是读诗,这回读歌德是读人生、世界、自然、艺术和它们彼此的关系。并非巧合的是,这一年我在创作和其他方面,都发生了一次多重的转变。

 

 冯至的批评文章,成为他诗歌生命的另一次延伸:没有诗人冯至作底,他对这两位大诗人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没有诗人冯至作底,他也不可能有如此透彻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洞察力。他的批评的分量,不仅在于他写了什么,而且在于他怎么写。这怎么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从十四行集开始建立起来的雕塑般的语言,在批评中发扬光大,使他成为独树一帜的文体家;二是他写的,都是他经年累月阅读、思考、重温的,几乎是一生的积累,而不是读了就写、写了就忘的书评式争辩式文章。一生累积下来,就变成一系列。而他作为一位未来式前辈的意义也在于此:就杜甫和歌德而言,由于他们是绵延式的诗人,可供一生消化,所以生逢我重读或新读他们,冯至的文章便有了重温的必要和新意。我可以抛下穆旦和卞之琳去研读他们介绍的诗人,但我仍要时时透过冯至来研读杜甫和歌德,这就是维持式影响与未来式影响的区别所在。加上他文字本身的磁力,所以每次读他的文章,一读便是一系列。这种磁力的部分原因,是这些文章具有一种延伸性,包含不同的角度、层次和重点。

 

从更大的脉络看,中国作家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关系,没有一位像冯至与杜甫的关系这样不可分割(通过他的影响和他所受的影响);中国作家与外国文学的关系,也没有一位像冯至与德国文学的关系这样紧密(同样是通过他的影响和他所受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中国读者对荷尔德林的热情,也是由冯至八十年代初在《世界文学》发表的纪念荷尔德林的文章《涅卡河畔》催生的。


(节选自《悲欢的形体:冯至诗集》导读,作者黄灿然)

 


《悲欢的形体:冯至诗集》

冯至 著 | 冯姚平 编 

雅众文化 & 新星出版社

联合出版


即将上市,敬请期待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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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我希望我的诗能打动不读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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