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 Wonner 画作
1949年,三十岁的多丽丝·莱辛决定移居英国,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她只带着一个孩子和一箱小说手稿来到伦敦,第二年她发表了以非洲为背景的处女作《野草在歌唱》,初登文坛,一举成名。莱辛的父母都是英国人,但是她生于伊朗,青少年时期则在非洲度过,十五岁因眼疾辍学,做过电话接线员、保姆、速记员等工作,她自修文学,性格桀骜不驯,即使成名后,她的个性仍然突出,作品题材广泛,创作手法持续革新,还玩起更换笔名投稿给出版商、观察评论界和读者反应的游戏……
在英国,她被誉为继伍尔芙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作家,2007年,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多丽丝·莱辛是文学历史和当代文学的组成部分。她的贡献促使我们改变了看待世界的方式。很可能,没有其他哪一位得奖者积累了如她那样丰硕的成果。我们漫步穿行莱辛作品的大文库,在那里不存在指示不同部类的标签,任何体裁划分都没有意义。那些或厚或薄的书脊后盈溢着生命和行动,拒绝任何分类或强加的秩序。莱辛与伟大的十九世纪叙事传统息息相通,但我们也可以把她的作品视为揭示二十世纪人行为方式的教科书。”(颁奖词)今天这篇,我们从《巴黎评论》的采访中,看一看这位“英国文学老祖母”的才情:多丽丝·莱辛(1919.10.22~2013.11.17), 英国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囊括毛姆文学奖、英国皇家文学会荣誉奖等几十项文学大奖,被誉为继弗吉尼亚·伍尔芙之后英国最伟大的女作家,代表作有《金色笔记》等。《巴黎评论》:在早期的日子里你有成为一个作家的渴望吗?你提到过经常把你的写作藏起来不让妈妈发现,因为她总是对那大惊小怪的。
莱辛:我妈妈是个受了很多挫折的人。她多才多艺,这些能力大部分传给了我和我的弟弟。她一直希望我们有所成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希望我成为一个音乐家,因为她本人曾是一个非常好的音乐家。我对音乐没有什么天分。但是那个时候的所有人都要上音乐课。她总是强迫我们。当然,一定程度上,这是很好的,因为小孩子需要一些强迫的。但是她希望我们学会任何当时流行的东西。所以(作为孩子)要进行自我保护。不过,我觉得所有的孩子应该找出一种能够拥有自己作品的方式。
《巴黎评论》: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很早的时候就想成为一个作家。
莱辛:相对于其他的可能而言,我的确还有可能成为一个医生。我也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农场主等等。我之所以成为一个作家是因为生活中的挫折。就像许多其他作家一样。
2.
《巴黎评论》:我有一种感觉,你是一个极度感性的小说家,所以你在写作的时候不作具体的计划什么的,而是一点点地感觉和发现。是这样么,或者不是?
莱辛:嗯,我有个大概的计划,是的。但是这并不是说这里就没有多余的空间,在我写作的过程中,很可能会有一两个古怪的家伙突然冒出来。在《好恐怖分子》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很清楚我下一步要写什么。哈罗德商场的爆炸是这个故事的起点。我想如果写一个无所事事的团伙参与爆炸行动将会是非常有意思的,他们没有什么能耐,只有业余水平。我有一个中心人物,我知道一些和艾丽丝类似的人。她有母性般的爱心,为鲸鱼、海豹和环境问题而担心,但是却又在同时说着这样的话:“你不可能不打破鸡蛋而得到煎蛋。”她也还可能想着毫不犹豫地杀死一大群人。我想得越多,故事就越有意思。于是就有了她。我知道她那个男朋友,我脑子里有一个我所需要人物的粗线条的形象。我想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于是就产生了这对同性恋姊妹花。但是接下来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不在计划之中的角色,比如费伊。后来他也变成了这帮被毁掉的人之中的一员,这是非常令我惊奇的。那个小坏蛋菲利浦是这样产生的:当时我听说有一个非常脆弱的年轻人,二十一岁或二十二岁的样子,他失业了,但是总有人给他一些活做,当然,只是一些体力活,比如从卡车上搬大卷的纸。你也许会觉得他们是神经病!所以他就总是在最后三天里被骗而得不到钱。我觉得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
莱辛:是的,从一定程度上讲,很可笑。我们总是谈论那些按照常理我们觉得应该会发生的事,而且所有的事都很有功效。事实上,我们所经历的事情都是一片混乱,我是说所有的一切!所以为什么要让这个(小说)例外呢?所以我不相信那些效率特别高的恐怖分子。
莱辛:不会的。我确实有的时候会把之前写的稿子收起来放到一边去,然后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但是总的来说我喜欢做完一件事情再做另一件。
《巴黎评论》:我可以想象你从头至尾地专注于一件事,而不是把一些事混起来做……
莱辛:是的,我是这样。我从来不用别的方式做事。如果你断断续续地写,你就会损害文章形式上的连续性,而这是非常重要的。那是一种内在的连续性。只有当你想重塑它们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3.
《巴黎评论》:你是一直不间断地写作?还是会在写完一部作品之后稍作休息呢?
莱辛:是的,我并不是一个劲儿地写,有时会有很长时间的间隔。但是你总是会有一些事情要做,你要写文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现在我就在写一些短篇小说。这很有意思,因为都很短。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的编辑鲍勃·戈特利布说,很少有人寄给他短篇小说,但是他发现它们很有意思。我想:“哦,上帝,我已经有年头儿没写短篇了。”所以我就写了一些一千五百字左右的小故事,这其实是很好的训练。我很喜欢这样。我已经写了不少。我想我会把它们命名为“伦敦写生”,因为它们都是关于伦敦的。
《巴黎评论》:所以它们不是寓言式的,也不是异国情调的?
莱辛:是的,完全不是。它们是完完全全的现实主义作品。我经常去伦敦的大街小巷闲逛,对伦敦了解不少。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个大的剧院,不是吗?
莱辛:这并不重要,因为这只是习惯的问题。我带孩子的时候学会了如何在非常短的时间来集中做很多工作,捕捉灵感。如果给我一个周末或者一周的时间,我可以完成的工作你难以置信。现在这已经成了我根深蒂固的习惯。其实如果我写得慢一点儿,我可以写得更好一点儿。但是习惯是不好改变的。我注意到有很多女性作家是这样做的,而格雷厄姆·格林每天只写两百字。人家是这样对我说的。事实上,我觉得我自己在文思喷涌的状态下写得更好。你开始写一个东西的时候可能有点生涩,但是当你抓住了某个点,一切突然豁然开朗。每当这时,我觉得自己写得很好。坐在那儿,为了一个单独的短语而绞尽脑汁,我反而写不好。
多丽丝·莱辛长篇小说《幸存者回忆录》的一页手稿
《巴黎评论》:你最近都读哪些书呢?你看当代小说吗?
莱辛:我读得很多。感谢上帝,我读得很快,否则我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么多的作品。作家们会从他们的出版社得到非常多的书。我每周会从出版商那里得到八九本,甚至十本书。这其实是一个负担,因为我一直是一个尽职尽守的人。只看前面一两章就能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了。如果我喜欢,我就继续往下读。这不公平,因为也许你当时心情坏极了,或者一直想着自己的工作。但对于那些我一直敬仰的作家,他们最新的作品我是一定会读的。而且,当然还有很多别人推荐的书,所以我一直在读。
4.
《巴黎评论》:你能跟我们再多谈一点儿你是怎样用“简·萨默斯骗局”愚弄了评论家的吗?我觉得你用假名为两部长篇小说署名的做法很有雅量,你让世人了解了年轻小说家们的遭遇。
(注:1982年,莱辛化名“简·萨默斯”写成长篇小说《好邻居日记》并向其英国出版商投稿,投稿遭拒,该书随后由另一英国出版商出版。次年,她如法炮制,写出续作《岁月无情》。1984年,莱辛将两部小说合为《简·萨默斯日记》一书出版,此时方恢复真实署名。)莱辛:首先要说的是原先并没有打算要写两部的!原打算只写一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写好了第一部,然后告诉我的经纪人说,我想把这当作是一位伦敦女记者写的第一本书来卖。我想找一个和我类似的身份,不能太不一样。我的经纪人了解了我的意思,便把书发给了出版社。我的两个英国出版商都拒绝了。我看了看阅读报告,内容非常傲慢。真的是很傲慢!第三位出版商迈克·约瑟夫出版社(我的第一本书的出版商)当时的经理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人,她叫菲丽帕·哈里森,她看了我的书后对我的经纪人说:“这让我想起了早期的多丽丝·莱辛。”我们当时有点惊慌失措了,因为我们不想她到处这么说!于是我们请她一起吃午饭,我对她说:“这就是我的,你相信吗?”刚开始她还挺失落的样子,但接着她真的变得很喜欢那本书了。当时在美国克诺夫出版社任我的编辑的鲍勃·戈特利布也猜到了这是我写的。这样就有三个人知道了。然后法国的出版商打电话过来说:“我刚买了本一位英国作家写的书,但是我想你是不是对她进行了指导!”于是我又告诉了他。这样总共就四五个人知道。我们都希望书面世时,每个人都在猜想谁是作者。在正式出版前研究我作品的专家们每人都收到了一本这样的书,但没有一个人猜出那是我写的。所有的作家都很讨厌被这些专家给框住——成了他们的财产。所以,结果非常棒!这是天下最好的事了!欧洲的四位购买此书的出版商都不知道这本书是我写的,这也非常好。然后书出版了,我像第一次发表小说时一样受到了评论家们的评论,但都只是些小报的,主要是女记者们写的,她们觉得我和她们是一样的。然后“简·萨默斯”收到了很多的读者来信,大都是非文学界的,而且一般是由于照顾老人而要发疯的人。还有很多社会工作者写来的信,有的同意书中的观点,有的不同意,但都非常高兴我写了这本书。于是我就想,好的,我应该再写一本。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对简·萨默斯很着迷了。当你用第一人称写作时,我不能离那个人的本真生活太远。简·萨默斯是一位中产阶级,英国人,家庭背景很一般。没有比英国中产阶级更狭隘的事了。她没有上过大学。她很早就开始工作了,而且直接就进了办公室。她的生活就是在办公室的。她的婚姻形同虚设。她没有孩子。她不怎么喜欢出国。当她和丈夫一起去国外,或出公差的时候,回到家的时候总是最高兴的。所以在写作过程中,我得砍掉所有涌到笔端的其他各种东西。删!删!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女性。她的是非观也是很清晰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一目了然。
莱辛:随便什么都可以!我有一位朋友非常在意自己的穿着。她为了让自己在穿着上完美而绞尽脑汁,苦不堪言,我可不想让我的人物受那样的罪!简·萨默斯是各种各样的人的集合。另一个这样的人是我母亲。我想她要是现在很年轻,而且也在伦敦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第三个这样的人经常说:“我有一个非常完美的童年。我非常喜欢我的父母。我喜欢我的弟弟。我们有很多钱。我喜欢上学。我很早就结婚了,我非常喜欢我的丈夫。”——她会这样没完没了地说下去的。可是突然有一天她的丈夫去世了。然后她从一位很可爱的“女孩宝贝”变成了一个“人”。我把这些人都集中成一个人物。以第一人称写一个和你很不一样的人物时,你会有很惊奇的发现的。
《巴黎评论》:你最初写《简·萨默斯日记》时只是想看看文学界的反应,是吗?
莱辛:是的。我对文学界这架机器已经了解了很多年。我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我不是要看出版商的反应,也不是要看评论家和批评家们的反应,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反应会是什么样的。我知道将要发生在这本书上的所有的事!就在公开此事之前我还接受了加拿大电视台的采访。他们问我:“你觉得将会发生什么呢?”我回答说:“英国的评论家们会说这本书不怎么样。”他们真那么说了!我看到了那些酸不拉叽的、令人讨厌的小评论。而与此同时,这本书在其他国家颇受好评。
5.
《巴黎评论》:你在《什卡斯塔》的序言里写道,现在这个时代图书触手可及,但人们却看不到这种优势。你是否觉得我们正在远离书本文化?你觉得这一形势有多严峻呢?
莱辛:嗯,不要忘了,我记得“二战”的时候,那时市面上只有很少的几本书,纸张也很紧张。对于我来说走进一家商店或拿着一张列表看看上面有没有我要的东西,或是任何其他东西,这都是像奇迹一样的不可能发生的事。在艰辛的年代,谁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享受到那样的奢侈呢?
6.
莱辛:就是工作,你知道的,推销新书之类的。人们觉得作家就是要卖书的!这是一个非常让人震惊的发展!我跟你说说我今年都去了些什么地方吧,都是为我的出版商去的。我去了西班牙……巴塞罗那和马德里,当然这些都是很舒服的地方。然后我去了巴西,在那里我发现——我之前不知道此事——我的书在那里卖得不错。尤其是太空小说。他们对太空小说非常着迷。然后我去了旧金山市。他们说道:“你在这里的时候,你不妨去……”——就是这个表述,“你不妨去”——“沿着海岸到波特兰遛一下。”
7.
莱辛:我刚写完一本书,一本很短的书,是关于阿富汗情况的。我去参观了那里的贫民营。在那里男人经常去找报纸,而根据伊斯兰的教义男人不能和女人说话。所以我们把焦点投向了女人。这本书的名字叫《风把我们的话吹走了》(The Wind Blows Away Our Words)。这是他们的一个士兵说的,他说:“我们大声呼喊向你们寻求帮助,但是风把我们的话吹走了。”
8.
《巴黎评论》:在《简·萨默斯日记》中你经常用像“假如年轻人知道/假如年纪大的人可以……”这样的话。有什么往事是你希望改变的,或者你可以给出什么建议之类的吗?
莱辛:我没有什么建议。问题的关键在于,你一定不相信我所知道的这一切都只是陈词滥调,所有的话都被人说过了,但你就是不相信你正在变老。人们也不知道他们衰老的速度是多么的快。时间真的过得很快。(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巴黎评论:作家访谈3》)
小雅的每期赠书
《旧地重游》
[英] 伊夫林·沃著
朱建迅 译
雅众文化 |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旧地重游》是 20 世纪英国著名作家伊夫林·沃的长篇佳作。沃的语言优雅纯正,幽默而带暗讽,字里行间满溢浓浓的英伦情怀,生动描绘出一个盛世大族最后的辉煌和落寞前的苦苦挣扎。
主理人: 方雨辰
执行编辑: 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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