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与庸人为伍的他，最终化为山中猛虎
假期之后的第一篇，我们读小说，分享来自新书《山月记》的同名短篇，作者是日本作家中岛敦。
中岛敦出身汉学世家，学贯中西，其作品多次入选日本中学语文教材，对几代日本读者都有深刻影响，他的作品被视为“日本近代小说的正道之作”，古典美与现代感皆备，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
《山月记》是中岛敦的经典代表作，讲述了唐代才子李徵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不甘与庸人为伍的他，却又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在郁郁不得志中，人格渐渐扭曲，最终丧失人性变成了一只狂暴的猛虎，终夜徘徊在山间的冷月残光下⋯⋯
陇西人李徵博学多才，天宝末年，年纪轻轻便金榜挂名，随后又被任命为江南尉。可是他秉性狷介，自视甚高，不甘心做一介小吏，没多久就辞去官职，回到老家虢略赋闲，断绝了一切交往，只沉迷于炼字裁诗，因为他不想一辈子做个下吏，在庸懦无能的上官面前卑躬屈膝，更愿意做个诗人以期身后留名百世。
然而，以文扬名谈何容易，眼看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拮据，李徵渐渐发躁起来。自此状貌日见峻刻，最后竟形销骨立，身瘦如柴，只剩两颗眼珠子炯炯发光，当初进士登第时丰颊美少年的影子已经荡然无存。
数年后，因实在贫穷难挨，为了妻儿衣食，只得再度复出往东边屈身谋职，当了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其实另一方面，他这样做也是因为对自己倚诗为活计的志业大半绝望了的缘故。从前的同辈早已晋升高位，他不得不听命于从前被自己视为蠢物、根本不放在眼里的这些上官的支使，不难想象，昔时才俊李徵的自尊心受到了多么大的伤害。
他怏怏不乐，狂悖的天性越来越难以遏抑。一年后因公出差夜宿汝水河畔时，李徵终于发狂了。那天夜半三更，他突然面色遽变，从床上爬起身大喊大叫，也不知道在叫喊什么，跳下床冲进夜幕中后，便再也没有归来。官府出动人手搜遍附近的山野，却毫无影迹，没有人知道李徵此后所踪。
©长安十二时辰
第二年，出身陈郡的监察御史袁傪奉命出使岭南，中途在商於歇宿。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一行人准备启程上路，驿吏劝说道：“此去不远，路上常有吃人的老虎出没，过路人只敢在白天走这条路。这会儿天还未亮，不如等一等再出发上路更加安全。”
但袁傪倚仗随行者人多势众，没有理会驿吏的劝阻，坚持启程。一行人借着残月的微光走过树林中一片草地时，果然从草丛中蹿出一只猛虎，朝着袁傪扑将过来，眼看就要扑上时却忽然一转身，没入草丛中。随后，从草丛中传出人声轻语：“好险！”喃呐不止。
袁傪只觉得声音煞是耳熟，惊恐之中他猛然想起，情不自禁叫了起来：“听这声音，莫不是我的朋友李徵吗？”袁傪和李徵同年考中进士，李徵的朋友很少，袁傪算得上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了，这或许是因为袁傪性情温和，和性格峭厉的李徵不容易发生冲突的缘故。
草丛中沉默半晌，没有应答，只不时传出低低的饮泣声。隔了一会儿，才有声音轻轻答道：“没错，我正是陇西李徵。”
袁傪忘记了恐惧，下马趋近草丛，亲切地同李徵叙起阔别之情来。他问李徵为什么不走出草丛？
©刺客聂隐娘
草丛中李徵的声音回答说：“我现在乃异类之身，怎能恬不知耻地以这种不堪入目的模样出现在老友面前呢？再说，我若现身，一定会使你心生畏避之情。不过，今日出乎意料得以遇见老友，真叫我眷恋，也顾不得什么愧赧了。请你不要厌嫌我这副丑恶的皮囊，就和这个你从前的朋友李徵叙叙话吧，哪怕一会儿也好啊。”
事后回想真有些不可思议，袁傪当时竟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这无法解释的怪异现实，丝毫不以为怪。他当下命令队列停止前进，自己站立在草丛边，和那看不见的声音叙话起来。所叙无非是京城的消息、老友的遭际、袁傪的宦途世路以及李徵对他的祝贺。
两个青年时代的亲密好友毫无拘束地叙谈了种种之后，袁傪问及李徵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草丛中的声音缓缓叙述道：
©刺客聂隐娘
袁傪一行屏住呼吸，凝神倾听着草丛中那声音讲述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声音仍在继续：
“不是别的。我原先想当一名诗人，以诗扬名的，不想志业未成，却遭遇了这般命运。我之前曾作诗数百首，从未公诸世间，诗稿都不知遗落何处了，所幸其中数十首至今尚能记诵，能不能替我记录下来？我并不是想借此成就诗人之名，也不敢说巧拙如何，但我这辈子一心执着于它，正是这些东西害我毁家败业、令我发狂，如果不能将它的哪怕一小部分流传给后世，我是死不瞑目啊！”
袁傪命令部下执笔，依照草丛中的声音逐字逐句记下。李徵的声音朗朗流响于草丛间。长短约三十首，诗作格调高雅、意趣卓逸，一听便能领略作者的非凡才华。袁傪一面感叹，一面出神地想，作者的才华无疑可以跻身第一流之列，但是，这些诗作若想成为第一流的作品，则似乎还缺少点什么，而这欠缺之味却是十分微妙的东西。
吟完旧作，李徵的声调突然一变，自嘲地说道：
“说来教人羞愧，即使我现在已变成这副丑恶模样，我仍然梦见自己的诗集被长安风流人士置于案几之上。我是横卧在山洞中做这样的梦的，你嗤笑我吧，嗤笑我这当不成诗人反而变作老虎的可怜废物吧。”
袁傪想起青年李徵便有自嘲的习惯，伤感地听他说着。
“这样吧，我再即兴吟诗一首博你一笑，也抒发一下此时此刻的感怀，好证明之前的李徵仍存身在这副恶虎的皮囊之中。”
袁傪再命部下记下，诗是这样的：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此时，残月冷光，满地白露，寒风穿过林间，提醒着拂晓将近。一行人早已忘记了事情诡异，情不自禁为这位诗人的薄命而叹息。
李徵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说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遭此命运，可细细思量，也并非完全想象不出来。当我还是人的时候，我竭力避免与人交往，别人都认为我倨傲、自以为是，但人们并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自惭心理在作怪。当然，曾经是乡里才子的我不能说没有一点自尊心，但那只能说是怯懦的自尊心。我想成就诗名，却不肯拜师学习，又不愿与诗友切磋琢磨；同时，我洁身自好，不愿与俗物为伍，这些都是我怯懦的自尊心和自以为是的自惭心理使然。
我一方面害怕自己不是珠玉，所以不敢刻苦琢磨；另一方面，又半信半疑觉得自己终可成珠玉，所以不屑与碌碌无为的瓦器为伍。我渐渐脱离世事，疏远他人，结果愤懑和怨恼愈加助长了原本内心怯懦的自尊心。世间人人都是驯兽师，而这猛兽则是每个人各自的性情，就我而言，猛兽就是我自以为是的自惭心理，它便是潜藏在我身体内的恶虎。
我的自惭心既毁了自己，又苦了妻儿，也伤害了朋友，最终我的形相就变成了这样，这是最配得上我内心的形相。如今回想起来，我白白抛费了自己仅有的那一点点才华。虽然口头上卖弄着‘万事不为人生嫌长，欲为一事人生苦短’之类警句，其实揭穿开来说的话，完全就是我害怕暴露自己才能不足的卑怯心理和不愿刻苦用功的懒惰心。而比我更加才疏学浅之辈中，通过专心一志的勤苦琢磨，登堂入室成为诗人的大有人在。
变成一只恶虎后，我才慢慢想明白了，但想到此，我后悔莫及，心中像刀割一样痛苦。现在我已无法像人一样生活，即使我在脑海里构思出再优美的诗，又有什么办法发表呢？况且我的大脑已经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像只虎。想到那虚掷了的过去，我心中便难以自已。每当此时，我就爬上对面山顶的岩石，向着空谷咆哮，恨不能找个人倾诉这五内俱焚般的痛苦。
昨晚，我又在那里对着皓月咆哮，希望有谁能理解我的悲痛。可是百兽听到我的咆哮，只会害怕、屈服；而群山、林木、皓月、露珠儿听了，也只当是一只猛虎在疯狂怒号。我呼天抢地哀叹不止，却没人理解我的心情，就像我尚为人身的时候，无人理解我这颗脆弱容易受伤的心一样。濡湿我毛皮的，岂止是夜晚的露水啊！”
渐渐地，周边的黑幕越来越稀薄，不知哪里响起了哀怨的报晓号角声，穿过树林，响彻四野。
©刺客聂隐娘
（节选自雅众文化 |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山月记》，译者：陆求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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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陆求实 译
雅众文化 |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本书收录中岛敦经典代表作《山月记》《李陵》《名人传》《光·风·梦》等十篇。作品富于奇幻的想象力，古典美与现代感皆备，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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