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报纸的安宁
| 旧报纸的安宁 |
赤濑川原平
说到扔垃圾日子的报纸处理,我每隔四五天,就整理堆放在报刊架上的旧报纸。这时往往心想如果自己二三十年后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大概每天都这样拾掇旧报纸吧。
旧报纸即使折叠码放,边边角角总是不整齐,何况是看完就扔的东西,更不会想着规规矩矩地折叠码放。
我从没想那么多,几乎都是无意识地把看过的报纸随手堆放在壁橱里,到扔垃圾的日子,就抱出来放在楼下的走廊上。
说起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看到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楼下的走廊上高高地堆放着旧报纸,折叠得一丝不苟,码放得整整齐齐。这是对面房子的住户搬出来扔掉的垃圾,码放的旧报纸的立方体四角竟然如垂直线般笔直,令人惊愕。
我深受震撼。
可是,这毕竟只是旧报纸,有点小题大做吧?我装出轻松的样子,不过也知道了看过就扔的旧报纸原来可以这么处理,无意识中的一个常识被彻底颠覆。
报纸可以折叠码放得整整齐齐。原先以为做不到,看完报纸以后,没有按照报纸原先的折痕认真折叠恢复原状,结果是凌乱不堪地堆积如山。其实所谓做不到,只是由于我的无知。
从此以后,我把看过的报纸方方正正地叠放起来,发现自己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难道仅仅因为无知,就要埋没这种可能性吗?想到自己当时无知的脑子,甚至至今都觉得郁闷——当然这种说法有点夸大其词。
此后我知道,只要把旧报纸按照原来的折痕一丝不苟地复原,再方正规矩地码放,周边就不会支棱参差,可以最大限度地形成紧凑的方块。
但是,我不能强求家里人都这么做。叠放旧报纸出现边角歪斜是社会的常识,更何况作为垃圾处理,或被烧毁或被制成纸浆,变成单纯的物质。在这样的废品中坚持自己的某种审美意识,有什么经济效益呢?
这是自己心里明白,却对人无法解释的事情。
所以,我只能趁着家人不在的时候,把堆放在报刊架上的旧报纸重新折叠好,然后装进袋子里。这些旧报纸当然都是凌乱不堪,凸显着“看完就扔”这样的行为意识。这是没有法子的,所以我无法强求家人必须实行这种正确的折叠,只是作为个人行为,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重新折叠旧报纸,装进袋子里。
如果这时听到家人回来的脚步声,我会吓一跳,赶紧装作翻阅旧报的样子。等家人出去以后,再继续整理。向别人解释这种行为极其困难。首先,社会通行的是经济效率的原理,但这个行为与经济原理毫无共通之处。就是说,这个行为显得有点反常。也许可以说是“脑子短路”的行为吧。为什么要这样重新叠放旧报纸?
这么做对社会有什么改变呢?有这闲工夫,做别的工作不好吗?或者找点娱乐不好吗?要不让家里人带你出去旅游……
在别人眼里,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了,然而只有当事人想通过这种行为获得某种满足,获得心灵的安宁。整理旧报纸获得的安宁,是一种蒙受飞扬的灰尘,他人几乎不明就里,只有当事人才固执地确信从中发现的节奏。这种节奏温柔地缓解着不安,类似于莫名其妙的艺术。也许有人会心一笑,又重新开始整理旧报纸。说不定还创造出折叠旧报纸的新方法,发明折叠旧报纸的辅助工具。或者以为使用工具不是正路子,于是重新深入研究手指折叠的技巧。关于千利休的这本书究竟在写些什么!但人们其实就是这样与不安进行着斗争。这种不安伴随人生到最后。年老退休之后,存在依然没有改变。即使从经济活动中摆脱出来,唯有世间的不安还残留于心,如同楔入内心深处的螺纹凹槽。我一边认真细致地整理这些废品的旧报纸,一边心想即使自己处在已经丧失常识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状态,大概也在反复进行这个行为吧。
同样,在车站检票口,检票员手里的剪票钳没有剪票时也总是咔嚓咔嚓地响着,其响声大概是实际剪票的七八倍。当然并非所有的检票员都这样,在全国也许不到一半。也许因为咔嚓咔嚓的声音相当刺耳,所以引人注意,实际上这么做的也许只是极少数人。那么,可以想象,其他大多数检票员都在自己家里整理旧报纸作为替代。
剪票钳不剪票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也是温柔地缓解不安的节奏。在这个节奏的作用下,世间的不安被收敛在内心深处。当这个不安不经意间即将露头的时候,被剪票钳无意义的咔嚓咔嚓声切切实实地压回去。人们在剪票钳的守护下顺利通过检票口。
郑民钦 译
《千利休:无言的前卫》赤濑川原平 著 郑民钦 译 三联书店 2016年
延伸阅读
──────
本期编辑:媛媛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查看“灰光灯”往期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