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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也想利用后半生,专研如何才能练就被千夫所指的功夫

2016-03-29 三岛由纪夫 灰光灯

细江英公为三岛由纪夫拍摄的写真组照《蔷薇刑》


|令我讨厌的人|

三岛由纪夫


这本杂志似乎可以容许我自由发挥,干脆来写个其他杂志不大能接受的题材吧!

我思索自己年老时的模样。若以谷崎润一郎和永井荷风这两种类型做比喻的话,我似乎比较接近后者。在此追加一句,我的意思绝不是以为自己能和这两位一样成为大文豪,只是举出文士耆老的两种相反类型,归纳自己属于哪一类而已。不过,我并非连本性都与荷风毫无二致,应该说在精神上我较接近于荷风的类型,但生活样貌却接近谷崎的类型,所以我算是二者兼具吧!

众所周知,在永井荷风的人生观中,他始终坚持法国的作风,并且认为世上除了金钱以外其他的东西都不可靠。这种想法虽有好处,但他连看病的钱都舍不得花,最后落得无异于路倒的死法,显见他还是绕不开金钱。至于谷崎润一郎,则满不在乎地向出版社预支巨额稿酬,直到死前都过着豪奢的生活,生了病便请来名医到家里诊治。



永井荷风(1879-1959),日本作家


不过,有人认为:“谷崎先生很注重金钱,荷风先生则把金钱看成身外之物。”当然,这番议论俨然是对谷崎先生的诽谤。即便如荷风那样的作家,在真实生活中等于抱着存折殉情的人,其看重的很可能不是金钱。换言之,纵使有人嘲讽谷崎润一郎追逐金钱,也无法全盘否定他的文学成就。

想必也有人认为:谷崎润一郎是商人,永井荷风是武士,这就是二者人生观的根本差异。其证据是,荷风绝不借钱,答应下来的事绝对依约遵循;但润一郎的想法是,只要死掉的时候账目损益两平就行,将借款金额也纳入资产里面计算。

晚年的润一郎更加圆滑老练,任谁都感到讶异;而荷风随着年纪老迈,疑心病愈来愈重,而且你若与他单独碰面,其过度谦恭往往使人浑身不自在。从这里可以看出两位先生都市作风的共通点,尽管他们呈现的方式有所差异。顺便一提,这两位先生都是孤僻之人,厌恶与人打交道。润一郎只愿意接近会称赞自己的人,荷风甚至连那样的人都避而远之;润一郎唯独对喜爱的知名女星温言好语,荷风也只对默默无闻的脱衣舞娘和蔼可亲。他们同样只喜欢和气味相投的人相处。



谷崎润一郎(1886-1965),日本小说家


由此看来,写小说的时间愈久,似乎愈讨厌和人相处。当然,若是厌恶与人打交道,那就绝对当不成实业家。虽说润一郎的精神倾向商人的类型,可要是让他掌管一家公司,肯定早早就倒闭了。

像志贺直哉先生那样的纯艺术派作家,要是继续勤于笔耕的话,或许小说的毒性会害他变成比那两位先生更孤僻难搞。幸亏他中途封笔不写了,才得以过着那般爽朗愉快的晚年生活。



三岛由纪夫与川端康成


由我惯常拎着一只脏旧的波士顿包、搭着国营电车出门的模样,不难看出我很可能成为永井荷风那种类型的人。不过,我近来杂事缠身,没机会搭乘国营电车,提包有时也换成小公事包,恐怕没资格当荷风的追随者了。

话虽如此,我身上仍有很多特征与荷风的行为作风相似。我在金钱花用上还不至于到吝啬的地步,却愈来愈不喜欢见到同行作家们。例如,我会尽量避免在文人雅士常去的酒吧或餐馆附近走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还觉得和文士们应酬交流很有意思,现在却感到意兴阑珊,因为再没有比他们更啰唆又爱窥人隐私的了。我想,这多半是因为自己是如此,随着对自己知之甚详,便愈来愈无法忍受那些自以为是的作家。

我以前就是好恶分明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容忍度愈来愈低。人们常说,这就是步入老年的征候,但我却不完全认同。我在年轻时自知在社会上没什么实力,必须倚靠他人之力方能活下去,在这种盘算与好奇的驱使下,即便遇上讨厌的家伙,也会交际一番;但随着自己的社会能力增强起来,以往刻意压抑的情绪,现在全都赤裸裸地写在了脸上。

要说我最痛恨的是什么,莫过于在把酒言欢的场面上借酒装疯的人。这种人把一切推给不胜酒力,举止无礼,口出讥讽,自卑感显露无遗,又在深层的自卑感和嫉妒的作用下,愈发大言不惭、高谈阔论。毕竟日本人素有对“酒入舌出”宽容以待的恶习,甚至当成了锻炼精神的道场,对此,我完全无法接受。酒过三巡之际,我最喜欢的话题是说些别人的坏话,偏偏世上爱嚼舌根的人还真不少,马上就把这些批评带去讲给本人听,所以话出口前还得三思而行。我已经受过好几次教训。总而言之,最好不要太靠近觥筹交错的场合。要是真想找人喝酒,只能邀其他行业的人小酌一番。

我最讨厌那种不懂分寸的人。给他三分颜色,他竟开起染坊来,简直和一只深信受宠的小狗一样,爬上膝头来,把脸直往你手里磨蹭,还伸出舌头猛舔你的脸颊。这样的女人屡见不鲜,可套用在男人身上也不足为奇。永井荷风在自己的日记中也曾明白地写着,他有多么厌恶这种人。

可能的话,我们很想跟那些能够坦诚相见、帮你守口如瓶的人做朋友;然而,面对这样的朋友,你必须彻底掌握他所有的把柄,否则自己也可能陷入危机。也就是说,在尚未全盘掌握对方的把柄之前,你若是先和他裸裎相见,说不定会惹来麻烦。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哪怕你已经再三提防,最后仍可能遭到背叛。确切地说,愈是看似肝胆相照的朋友,他的危险性愈大。因为即便你们互相抓住对方的小辫子,最终还是要看谁的把柄比较有胜算。

我最欣赏那种抓住我的把柄以后,却比以往更谦卑对待我的人。依我看来,这样的人必定能够巧妙地处理人生的各种问题。



三岛由纪夫(1925 - 1970),日本小说家


我希望大家相处时,能够愈是熟识愈要拿捏分寸,并且为对方着想。我最痛恨那种交浅言深、给你方便却当随便的人。

至于会说客套话的人,我倒不讨厌。比起惹人厌的诚实,简单的客套话向来更能打动我的心。世上有些人宣称自己在追求真正的真实,但我觉得这种人多半是呆头呆脑之辈。

我尤其厌恶那种好管闲事、假仁假义的人。他们往往仗着彼此熟识,连不该说的话都脱口而出,况且还戴着善意的面具,强行地触犯我的禁忌。对于这些过度热情的人,我向来尽可能敬而远之。因为我对他们五花八门的忠告,从来没有严肃地对待过。

我认为最理想的相处模式是,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许伤及对方的自尊,并以此为最高的道德标准。但也可以这样解释,这种人若贵为一国之主,肯定是个不听忠臣谏言的昏君。在我看来,你愈不想伤害对方,正是因为你也害怕心灵受伤(即便表面上看不出来),依据我的经验,社会上多的是刚愎自用的人,若被那种人看上眼,才真叫麻烦上身呢。

我列举出这么多苛刻的交友条件,只怕今后再也没有人敢与我往来,但人世间真是无奇不有,我身边还算有几位好友,所以我不至于太寂寞。永井荷风曾在日记里提及,他有一位朋友,有段时间他们形同莫逆,但过了一年后,他却又将对方描述成蛇蝎心肠的恶人。其实,这并不表示荷风是个性格善变之人,而是人类本非永恒不变的个体,反倒更像是随遇境而变的流动体。不管你喜欢还是讨厌对方,这些情感都将随着时间缓缓流逝。

总而言之,公开宣称讨厌某人,是相当傲慢的行为。虽然这在男女的相处中经常发生,也是必然的现象,但若在社会上的人际关系里,它通常关系到各种利害得失,所以你不得不压抑住个人的好恶感受。

话说回来,老是嚷嚷着这人也碍眼、那人也讨厌,若被反问你自己又好到哪去,恐怕你只能无言以对吧。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讨厌的人,别人必定也对你嗤之以鼻。尽管你根本摸不着头绪,心想:像我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大家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呢?我只能说,唉,人心就是如此难以捉摸啊!根据报道,有个住在纽约某城镇的男子,附近住户都非常厌恶他,每当他走出公寓的时候,附近的老婆婆们全都让出一条路来,手画十字目送他离开。试想,一个人被讨厌到这种地步,不啻为某一种痛快。于此,我不禁也想利用后半生,专研如何才能练就被千夫所指的功夫。


邱振瑞  译



《我青春的漫游时代》书影 三联书店 2016年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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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我便潜入幽深的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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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我乘上了驶往来世的联络船


本期编辑:包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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