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人写作一首诗时,生活就像是诗歌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 美国诗人 by Yousuf Karsh
访问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
奥克塔维奥·帕斯
下午三点钟的阳光照耀着公路,我步行了二十分钟后来到一个岔口。接着,又向右爬上一个斜坡。路旁的树木间或带来一丝凉意。一条小溪穿过低矮的树丛奔流着。我踩着轧轧作响的沙地。阳光无处不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绿叶的香气,酷热带来干渴。没有一棵树、一片叶子摇晃。几朵凝重的云悄然不动,抛锚在蓝色宁静的海湾。一只鸟歌唱着,我犹豫了:“站在这榆树下多美啊!流水的声音比任何诗人的诗句更胜一筹”。我继续走了十分钟。当我赶到农场,几位金发的小孩正围在一棵桦树下玩耍。我问大师何在;“他在山上,在小屋里”,他们答道,指着小山的山顶,并没有停止他们的游戏。我再度出发了。这回我是穿过没膝的矮树丛前进。当我到达山顶,我可以俯视整个山谷;蓝色的群山、溪流和亮闪闪的绿地,最下面是森林。风迎面吹来,万物招展,令人心怡。每片叶子唱着歌,我走向那间小屋。这是一间木制的小棚屋,油漆已经剥落,经年变灰了。窗子没有挂帘布,越过树丛,我看见里面一位老人坐在一张安乐椅上。一只毛茸茸的狗在他身旁歇息。当他看见我时站了起来,示意我进屋。我发现他正在屋子的门口等我。那狗跳起来迎接我,我们穿过通道进入内室:未油漆的地板;两张安乐椅,一张微红,另一张是蓝色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另一张堆着一些纸和信件。墙上有三、四幅版画,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我们坐了下来。
“一定很热了,想来杯啤酒吗?”
“是的,我想是的。走了半个小时,真够呛。”
我们慢慢喝着啤酒。我一边啜饮,一边观察他。他敞开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还有什么东西比一件洁净的白衬衫显得更加洁净呢——蓝色的眼睛纯真带着一丝讥讽,哲学家的脑袋和农夫的双手,他看上去像一个古代圣贤,那种情愿从他的隐居地观察世界的人。但他的外表一点也不像个禁欲主义者,而更像一名持重的男子。他离开这个世界躲在小屋里并不是为了与之脱离关系,而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它。他不是一个隐士,他的小屋也非沙漠中的一块石头。三只乌鸦并不带给他吃的面包,他得自个去村里的商店采购。
“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它看起来几乎是现实的。这里的风景完全不同于墨西哥,这儿值得一游,偏远也是为我们的双腿设计的。”
“我女儿告诉我你们国家的风光非常引人人胜。”
“那儿大自然不怀好意。我们又小又弱,人被风景所支配,你处于随时可能变成仙人掌的危险之中。”
“有人告诉我人们坐在那里几小时不做任何事。”
“每天下午你都看见他们完全静止,在路边或在进城的人口处。”
“这是他们思考的方式吗?”
“这个国家有一天会变成石头。树木和植物,人也一样会变成石头。还有动物;狗、狼和蛇。很少有烤熟的肉鸟,倘若你看见它们飞翔或听见它们唱歌那就怪了,因为你从不把它们看作真正的鸟。”
“我十五岁时写过一首诗。那是我的第一首诗。你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吗?La noche triste(译注:西班牙语,意为忧愁的夜晚)。我那时正在读普雷斯科特(译注:William Hickling Presdott,美国历史学家),也许是阅读他的书使我想到你们的国家,你读过普雷斯科特的书吗?”
“那是我祖父最喜欢读的书之一,因此当我是个男孩时便读过他的书,我愿意重读他的书。”
“我也喜欢重读一些书。我不相信不重复读书的家伙,还有那些读很多书的人。在我看来他们很蠢,这些现代的疯子,这样做只会增加学究的数量。我们应该经常认真地阅读某些书。”
“一位朋友告诉我人们发明了一种快速阅读法,我猜他们是要把它介绍到学校里去。”
“他们疯了,应该教别人的是慢读,而不是填鸭式的让人烦躁。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发明这些玩意吗?因为他们害怕。人们害怕无所事事,那会危及他们的安全。那是他们为什么要逃离乡村搬到城市里去。他们担心没有伴了。”
“是的,这个世界充满了令人担忧的事。”
“那些掌权的人利用了这种担忧。个人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藐视过,人们崇拜权威。”
“的确如此,作为个人无论是生活或做出抉择都比较容易。甚至死亡也是如此,只要是不涉及别人的死亡。我们被恐惧侵袭了。这是普通人的恐惧,他把自己交付于强人。但是强人也感到了恐惧,他们不敢独自相处,因为他们也担心,他们依附于拥有权力。”
“这里人们离弃乡村到工厂去工作,当他们返回他们不再喜欢乡村。乡村艰苦,人们总是处于警惕之中,因为要对一切负责,而不是像工厂里那样只为一个部门负责。”
“还有,乡村要耐得住寂寞。你去不了电影院,或到酒吧里寻找庇护。”
“说对了。这是自由的感受,就像诗歌。当诗人写作一首诗时,生活就像是诗歌。开始是对未知的邀请;当第一行写成接下来又是未知。等待我们的下一行是什么是不确定的,或许是失败。致命的危险伴随在诗人所有的冒险之中。”
“在每一行诗句里一个决定在等待我们,我们并不选择眼睛所见的事物,而是让直觉自己去寻找,机敏的不安组成了诗的直觉。”
“每行诗,每个词都隐藏着失败的可能性,还有整首诗而非孤立的诗句失败的可能性。这就像生活,每时每刻我们都可能失去它,每时每刻都有致命的危险。每一瞬间都是一种选择。”
“您说得对,诗歌是自由的体验。诗人自己在冒险,机会存在于他写作的每一行诗句中。”
“你不能改变你的主意,每一次行为、每一首诗都是不能更改的。在每首诗中你都永远敲定了。但现在有些家伙变得不负责任,没有人想要为自己做出决定。比如那些抄袭前辈的诗人。”
“您不相信传统吗?”
“不,我相信。但是每个人的出生就表明了他自己独有的东西。他的首要任务是要否认前辈,那些在他以前就有的修辞学。当我开始写作时我就发现老作家的词汇对我已不再适用;我必须要创造出自己的语言。而那种语言——使某些人吃惊迷惑的语言——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语言,是在我们儿童少年时代起就环绕我们的语言。我等待了很久才找到我的词汇,人们习惯于日常用语……”
“我想谈谈别的压力。似乎每个词都被创造出来只表示某种特定的事物。因为词语中存在某种致命的东西;一位法国作家说过:意象是找寻不到的,它们是被发现的。我想他的意思不是指或然性比创造力更重要,而是指‘命中注定的选择’把我们引入某些词语。”
“诗人创造了自己的语言,就应该与他的修辞作对。他绝不能沉溺于他的风格之中。”
“不存在诗人的风格。一旦你获得了风格,文学就取代了诗歌。”
“当我开始写作时,美国诗歌就处于这一状态。那既是我的困难所在,也是我成功的开始。现在也许到了反对我们形成的修辞学的时候了。世界循环往复,昨日适用的今天就过时了。我们需要新花样。不必太正经地看待事物甚至观念。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太认真太热情了,现在应该取乐一下。别轻信那些不会取乐的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像一个看见大雨的人或者被雨水淋湿的人发出的笑声。我们起身,到外面走了一会。顺坡而下,那狗在前面奔走。当我们出来时他对我说:
“我们中的大多数,不信那些不懂得玩笑的家伙:严肃的诗人,一本正经的教授,只知道嚎叫和夸夸其谈的理论家。这些都是危险的人物。”
“您读当代的作品吗?”
“我一直阅读诗歌,我喜欢看年轻人写的诗,还有一些哲学家的作品。但我不喜欢小说,我想我从来没有完整地读过一部小说。”
我们继续走着,当我们到达农舍,孩子们围拢过来。诗人和我谈起孩子们,他在旧金山的岁月,和他是如何回到新英格兰的。
“这是我的乡村,我相信这里有国家的根。万物在这里生长。你听说过佛蒙特州拒绝参加反对墨西哥的战争吗?听说了。万物在这里生长。这儿是沉浸于未知的愿望和独处一人的愿望开始的地方。如果我们要保存自己的东西我们应该返回到那里。”
“这对我来说是相当艰难的事,您现在很富有了。”
“几年前我想过去一个小国家,那里听不见任何人发出的噪音。我选择了哥斯达黎加;当一切准备就绪,我听说了那儿也有一家美国公司在发号施令。我没有去,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在新英格兰。”
我们来到路口。我看看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我得走了,他们在下面等我。在Bread Loaf。”
他伸出了手。
“你认得路吗?”
“认得。”我说,我们握手告别。当我走出几步远,我听到了他的声音:“随时再来!到了纽约别忘了给我写信。”
我点点头,看见他一边逗着狗一边上了坡。“他今年七十岁了。”我想着。当我返回我想起另一个孤独的人和另一次访问。“我想罗伯特·弗罗斯特很可能听说过安东尼奥·马查多。但他们怎样才能交流呢?那个西班牙人不会说英语,而这个美国佬也不懂西班牙语。无论如何,他们可以微笑。我相信他们会立刻成为朋友的。”我记得在巴伦亚西罗卡弗特的那座住宅里,荒芜的、无人管理的花园,起居室和落满灰尘的家具。马查多,嘴里吸着烟。那个西班牙人也是从这个世界退休的老人,他也知道如何开玩笑,心不在焉。像这个美国佬一样,他喜欢哲学探讨,不在学校里面而在外面。对人们来说这是一对圣人;小屋子里的美国佬,在乡间咖啡馆里的西班牙人。马查多也表达过对道貌岸然的厌恶,也保持着同样的忍俊不禁的严肃。“是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有着干净的衬衣,视野里有更多的树木。但是另一位的微笑更悲哀更动人。这个家伙的诗歌里有大量的雪,而在另一位的作品里有的是尘土、古物和历史。那是卡斯蒂里亚的尘土,墨西哥的尘土,一旦你触及它便在你的手心里溶化了。”
1945.6 佛蒙特
派司 译
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墨西哥诗人、散文家
延伸阅读
本期编辑:Chell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查看“灰光灯”往期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