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祖国
书房里的科塔萨尔
书房即故乡
范 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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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爱窥探别人的书房。每次去爷爷家,进门打过招呼就一头奔向书架上的《封神演义》,经过反复考察,那基本是书架上我唯一能看懂又有兴趣看的书。可惜那时年纪太小,也听不懂爷爷浓重的山西口音,不然真应该向那位在某家大院当过私塾先生,八十岁还每天在《参考消息》上练蝇头小楷的老人请益读书心得。函套上他自己题签的《王船山读通鉴论》如今摆在我的书架,他的书房里只留下他的黑框照片。小时候还爱去一位叔叔家,在一本本用旧挂历的背面妥帖包好的龙穴秘藏中,我每次都在仙侠武侠袍带短打之间深受选择焦虑之苦,好容易来一遭恨不得都裹挟回家去又怕父母干预不好意思一次借得太多。
直到今天,每当去人家做客,仍会身不由己地被吸引到书架书柜的方向。往往书房也是主人不轻易示人的一副面庞。所以当我在网上游荡无意中发现那本关于科塔萨尔书房的小书,立刻写邮件托朋友买下捎回。书名直译是《科塔萨尔与书(Cortázar y los libros)》。这位阿根廷作家1984年去世,十多年后他的四千余册藏书由遗孀奥萝拉(Aurora Bernárdez)赠予Juan March基金会收藏。藏书种类五花八门,除了文学作品,还有艺术,建筑,爵士,拳击,炼金术,易经,禅(Paul Reps所著《禅肉禅骨》,购于巴黎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这本小书即是作者玛尔查马洛(Jesús Marchamalo)在这座科塔萨尔身后的影子剧场中流连的产物。说影子剧场,是因为这些藏书中的五百多册都有原作者的签名和献词,不少书页间又有读者科塔萨尔的评点,混响成一部交织应和的阅读戏剧。
《科塔萨尔与书》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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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作者致辞而无读者评点痕迹的书姑且算独白。在科塔萨尔的书房里,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书不多,只有五六本的样子,而且没有《百年孤独》,也没有《上校无人来信》。只有一本《格兰德大妈的葬礼》的扉页上写着:
怀着嫉妒
与友情
加夫列尔
1966
而另一本书,何塞·奥古斯丁·戈伊蒂索洛(José Agustín Goytisolo)的《当代加泰罗尼亚诗人》,作者题献的对象赫然是马尔克斯夫妇:
献给梅塞德斯和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拥抱来自讲卡斯蒂利亚语的
加泰罗尼亚朋友,
何塞·奥古斯丁·戈伊蒂索洛
巴塞罗那,69年5月
还有一本塞尔努达的《诗歌与文学》,扉页署名是“巴尔加斯·略萨,65年巴黎”,不知为何最后也归于科塔萨尔的书房。其实也不难理解,大约我们每个人书架上都有几本出于种种原因尚未归还(永不归还?)的友人借书。在这个意义上,扉页签名只是书籍漫游史上的站牌之一。
被科塔萨尔涂鸦的《德拉库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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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鸦能不能算一种阅读/标记方式?一本Bram Stoker的《德拉库拉(Dracula)》封面上即将破棺而出的吸血鬼伯爵被画上了胡子和眼镜,森森利爪后的手腕上也被添上手表一只。让我兴奋的发现之一:科塔萨尔书房里关于不死血族的藏书颇丰,偏偏他还患有大蒜过敏症——于是一直成为朋友间的笑柄。又想起聂鲁达也有相同的爱好。1973年2月科塔萨尔受邀再次拜访黑岛,“看到紧闭的大门时就已经明白,……巴勃罗叫我来是为了告别。”晚上告辞的时候,已查出癌症的聂鲁达坚持要他们留下一起看一部吸血鬼电视剧。诗人那一刻快乐入迷的样子在七个月后被科塔萨尔记在怀念文章里。
那次见面聂鲁达送给科塔萨尔自己最后一本诗集:《鼓动刺杀尼克松并歌颂智利革命》。不知道有没有像往常一样,用绿色墨水写满整页的献词。时光倒转近六十年,年少的聂鲁达写出自己平生第一首诗,兴奋忐忑中得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反馈:
父亲漫不经心地把那张纸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漫不经心地还给我:“这是哪儿抄来的?”
科塔萨尔在聂鲁达自传《我承认,我历经沧桑》中读到这一段,忍不住在书页空白间抒发感慨:“我也是。我妈妈也以为我抄来的。”科塔萨尔九岁或十岁的时候写了第一篇小说(“幸好没留到现在”,科塔萨尔自己如是说),家里人读后都无法相信出自一个小孩子的手笔。那天晚上他母亲一再说,抄袭勉强可以原谅,但绝不能撒谎。这是天才崭露头角的一刻,艺术家传奇的开端,可我也看到两个小孩子的委屈。
莱萨马·利马《天堂》书影
莱萨马·利马与科塔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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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是浓缩版的“人·岁月·生活”,隐秘或敞开的友情地图。在科塔萨尔的书房里,有古巴诗人何塞·莱萨玛·利马(José Lezama Lima)几乎所有的作品,几乎每一本都有作者的题献,几乎每一本都有读者勾画评点的印迹。看到诗人把阿根廷史诗《马丁·菲耶罗》称作“神学之鲸”,科塔萨尔惊叹之余不禁评上一句:“你真是个疯狂的神人!”在莱萨玛·利马的诗学小说《天堂》(Paradiso)第233页也有评语:“绝妙的一页”。阿根廷作家与古巴诗人似乎只见过一次,但称得上是倾盖如故。在这本《天堂》的扉页上,莱萨玛·利马用整齐的字体写了长长的献词:
给我亲爱的朋友胡里奥·科塔萨尔,就在收到
您精彩的《跳房子》的同一天,我给您寄
出了我的《天堂》。您与我之间虽然过往
极少,但却有极深的情感,有时我把这
归因于共同的巴斯克祖先,但也有时我
觉得我们好像上过同一所中学,或者
生活在同一个街区,或者我们之中的
一个入睡的时候,另一个醒着在幸运之光中
阅读。
……
为这部小说的出版,科塔萨尔曾出力斡旋,与妻子到印度旅行时还带着《天堂》的稿子。一想到在1968年的新德里,墨西哥驻印度大使馆的某处露台上,胡里奥·科塔萨尔为奥克塔维奥·帕斯朗读莱萨玛·利马的《天堂》的景象,我就难免激动到微微眩晕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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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没有想过,一本本书上的扉页献词串联起来,也能勾勒出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一颗心的陨落轨迹。阿根廷女诗人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Alejandra Pizarnik)在巴黎与科塔萨尔夫妇结识,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后仍然保持联系,成为他们两人亲密无间的诗歌小妹。在赞美了诗集《工作与黑夜(Los trabajos y las noches)》的装帧和用纸,又拿封面设计“诗意的情色”开过玩笑以后,科塔萨尔在1965年7月给皮扎尼克的长信中说:“你的诗让我难过,……每一行里都如此是你自己,如此含蓄的清晰。”
在科塔萨尔的书房里有皮扎尼克的十几部诗作,从《失落的冒险》(1958)直到诗人自杀三年后出版的《词语的欲望》(1975)。阿莱杭德娜的献词或长或短,却全是极亲昵的调子,孩童般稚拙工整的小字,有时候还会用上一种以上的颜色:
给我的胡里奥,附带很多个吻在额头,在蓝眼睛周围。(我想念你。)你的文字小友,阿莱杭德娜。
给我亲爱的奥萝拉和胡里奥:
这本被囚的狄安娜之树
——我保证要好好的
还要写更纯净美好的诗
——如果她们在等我的话。
还有最重要的
一个巨大又详细的拥抱
(意思是:2)
阿莱杭德娜
给奥萝拉,
给胡里奥,
有爱,
无疯狂,
有常春藤(hiedra),
无石坷堎(piedra),
有活力和勇敢(bravura),
却不要疯癫(locura),
有怀抱(brazo),
无坏草(brezo),
有2+2-43
一个和两个
拥抱
以及一艘幽灵船
出航。
阿莱杭德娜
但到了1970年12月的献词,字迹突然变得散乱潦草,从三个不同方向蔓延整页:“……我太过分了,我猜。我已经失去,你的老阿莱杭德娜的老朋友,她害怕一切(现在,哦胡里奥!)除了疯狂和死亡。(我已经在医院住了两个月。精神恍惚以及自杀未遂,唉。)”
皮扎尼克《狄安娜之树》书影
我特意借来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的诗集,里面果然有献给科塔萨尔夫妇的诗。但却是另一首小诗给我印象更深。在《狄安娜之树》(Arbol de Diana, 1962)里的第一首,只有三行:
我已完成从自己到黎明的跳跃。
我已留下身体挨近光芒。
我已歌唱诞生者的悲伤。
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西班牙语译本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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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想我们为何爱请作者签名。虽然我不是签名收集者,但还是请奥萝拉、富恩特斯和卡德纳尔签过名(见过略萨几次还握过手但终究没好意思叨扰)。仿佛背后蕴含着开光,启明,某种灵氛的让渡效果。如果蒙作者献词更是加一等的运气,好像从此分有了这些文字的归属,真切纳入自己书房的版图。
只是我没想过作者献词也可以成为一种虚构文体。科塔萨尔书房里有本英国作家德·昆西的书,扉页上几行英文:
致胡里奥·科塔萨尔
(我印象里,好像是
济慈先生的朋友?)
托马斯·德·昆西
鉴于德·昆西死于1859年,而科塔萨尔出生于1914年,这“作者献词”当然是科塔萨尔(或他的某位克罗诺皮奥朋友?)的恶作剧,还不忘影射献词对象对诗人济慈的巨大热情。我忽然由此获得灵感,以后的文学史课上倒不妨让学生每人选一本西语文学作品,自行撰写一段作者献词……
奥萝拉和科塔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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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塔萨尔的妻子奥萝拉曾是卡尔维诺的西班牙语译者。在《看不见的城市》扉页上,伊塔洛·卡尔维诺写道:
致胡里奥,真实城市的易形者
伊塔洛
这让人想起科塔萨尔去世前对奥萝拉说的话:“不要担心,我就要去我的城市了。”他生前也曾跟友人提起过这属于自己的神秘“城市”。研究者莫衷一是,各自推测那城市的形状,究竟像巴黎多些,还是像布宜诺斯艾利斯多些。与博尔赫斯《环形废墟》里主人公的遭遇相仿,那城市是他梦中持之以恒的造物,迷路艺术的操练场。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借助想象的区划,穿越爱与死的边疆,“我的城市”可能就是私人乌托邦版本的书房式天堂。
恩里克·比拉-马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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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作家恩里克·比拉-马塔斯(Enrique Vila-Matas)显然很喜欢下面这句话,因为他在不同的作品中不止一次援引(据说录自法国某精神病院的墙壁):
Je voyage pour connaitre ma géographie.
我旅行是为了懂得我自己的地理。
把阅读比作旅行可能是最古老的比喻之一:另一意义上的Homo viator。书房就是旅行的起点和归宿。科塔萨尔也热爱这种原地不动的旅行,就像他自己的书名:八十世界环游一天。《科塔萨尔与书》的作者在全书最后分享了他心爱的轶事,提供了另一种殊途同归的书房意象。五十年代科塔萨尔夫妇在意大利旅行,为了减轻行囊,他们决定只在报刊亭买那些纸张粗劣的廉价简装书。每次由科塔萨尔先看,看完一页就撕下来递给身边的奥萝拉,奥萝拉看完就随手从车窗丢出去。于是意大利从南到北的铁路沿线都是科塔萨尔的空中书房,即生即灭的阅读轨迹,暗合《百年孤独》里的描写:“仿佛将一首飞逝的长诗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洒”。
罗伯特·波拉尼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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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托·波拉尼奥成名以后,常有人问他,把自己看作智利人(他出生的地方),墨西哥人(他青年时代流连的地方)还是西班牙人(他流亡的终点)。他回答:我是拉美人。后来大约是厌倦了这一类问题,波拉尼奥说:
我的书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祖国。
《纽约时报》封面上的拉丁美洲作家们(从左至右):胡安·鲁尔弗、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奥克塔维奥· 帕斯、加西亚·马尔克斯、胡利奥·科塔萨尔、卡洛斯·富恩特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诗人的迟缓》(范晔 著)上海三联书店,2016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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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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