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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但丁写《神曲》时穿破了多少双鞋

2016-07-08 保罗·奥斯特 灰光灯


随想录

保罗·奥斯特




|《冬日笔记》节选|


自2月1日那夜后没有下过一场大雪,但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太阳、多风多雨的严寒之月,每天在你房间里专注地写这份笔记,这穿越冬季之旅,如今到了三月,依旧寒冷,依旧如一二月的冬寒般冷,然而现在每天早上你仍出门检视花园里的雪,寻找色彩的迹象,番红花叶破土而出的最小尖端,木犀树丛里的第一抹黄,但至今仍一无所获,这一年春天将迟来,而你思忖着还要过多少个星期你才能开始寻找第一只知更鸟。


 纽约的雪,by Vivian Maier ,1955



 冬天的纽约中央公园,by Edward Pfizenmaier ,1954


为了做你做的事,你需要行走。行走带给你词语,使你在脑海里写下这些词语时听见它们的节奏。一只脚向前,随后另一只脚向前,心脏的两次鼓声。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只手臂,两条腿,两只脚。此,然后彼。彼,然后此。写作从身体开始,是身体的音乐,而就算词语有涵义、有时可以有涵义,涵义也是从词语的音乐开始的。你坐在书桌前,为了写下这些词,但在脑海里你仍然在行走,始终在行走,你听见的是心的节奏,心的跳动。曼德尔施塔姆:“不知道但丁写《神曲》时穿破了多少双鞋。” 写作,作为简单的舞蹈形式。

 

九十页前将旅行分类时,你忘了提及在布鲁克林和曼哈顿之间的旅程,自1980年搬到金斯县三十一年以来在你自己城市里的旅行,平均一周两到三次,加起来有几千次,其中不少是乘地铁在地下旅行,但还有很多是开车或乘出租车来回跨越布鲁克林大桥,一千次跨越,两千次跨越,五千次跨越,不可能知道有多少次,但相比其他旅行,这一定是你生命中最经常的旅行,而没有一次你不赞叹大桥的建筑,奇特但总体令人满意的新旧交融使这座桥区别于所有其他桥,巨石组成的中世纪哥特式桥拱与精细的钢缆网络既冲突又和谐,曾经是北美最高的人造结构,而在自杀式谋杀者尚未造访纽约的那些日子里,一直是你最喜欢的从布鲁克林到曼哈顿的过桥方式,期待着到达那个确凿的点,可以同时看见左侧港口的自由女神像和前方逐渐接近的闹市区天际线,那些突然跃入视线的巨大建筑,当然,其中有双子塔,这并不美的塔渐渐成为地景的一个熟悉的部分,尽管每当接近曼哈顿你仍然会赞叹天际线,如今没有了双子塔,你每次过桥时不再可能不想到那些死者,想起在你家顶层透过女儿卧室的窗户看着双子塔燃烧,袭击后三天,烟与灰落在你街区的街道上,而那令人痛苦的、无法呼吸的恶臭逼迫你关上家里的所有窗户,直到星期五布鲁克林的风向终于改变,而尽管在此后的九年半里你依然继续一周两三次跨越大桥,也不再是一样的旅程了,死者仍在那儿,而双子塔也还在那儿——在记忆里脉动,依旧作为天空中的一个空洞而存在。



保罗·奥斯特在纽约 

你听见死者在召唤你——但仅有一次,在你活过的所有这些年里仅有一次。你不是那种能看见不存在的东西的人,而你经常迷惑于你所看见的东西,但并不相信幻觉或对于现实的空想式改变。对于耳朵同样如此。时不时地,出门步行穿越城市时,你觉得听见有人在叫你,你觉得听见了妻子或子女的声音从街道另一边传来,大叫着你的名字,但当你转身寻找他们时,总是某个其他人在说“保罗”或“爸爸”或“爹地”。然而,二十年前,也许二十五年以前,在远离日常生活的情况下,你经历了一次听觉的幻觉,这幻觉一直逼真有力地迷惑着你,你听见的声音音量巨大,就算死者朝你尖叫的合唱持续了不过五或十秒钟。



纽约地铁,by Joseph Michael Lopez,2003


当时你在德国,在汉堡度周末,周日早晨你的朋友、也是你的德国出版商迈克尔·诺曼提议一起去拜访伯根-贝尔森——或者,更准确的说,去伯根-贝尔森曾经在的地方。你愿意去,尽管一部分的你有点迟疑,而你记得那个多云的周日早晨,那趟几乎是空的德铁之旅,一英里接着一英里的平地上挂着灰白色的天空,你看见路边一辆汽车撞进了一棵树而司机的尸体躺在草地上,如此毫无生气、扭曲的尸体以至于你立刻明白这男人已死,而你在那儿,坐在车厢里想着安妮·弗兰克和她的姐姐玛戈,两人都死于伯根-贝尔森,与数以万计的其他人一起,其中不少因为伤寒、饥饿、任意毒打及谋杀而惨死在那儿。当你坐在车厢客座上时,你曾看过的关于死亡集中营的电影和新闻影片掠过你的脑海,而当你和迈克尔接近目的地时,你发现自己变得愈来愈焦灼而孤僻。集中营本身什么都没剩下。房子被拆除,军营被推倒、运走,铁丝网消失,而现在矗立在那儿的是一座小型博物馆,一个充满黑白照海报及阐释性文本的单层建筑,一个阴冷的地方,一个可怕的地方,但又一毛不拔且一尘不染,以至于你很难想像战争年代此地的现实。你感觉不到死者的在场,成千上万人被塞进那铁丝网包围的恶梦之村的恐惧,而当你和迈克尔一起步行参观博物馆时(在你的记忆里,那儿只有你们在),你希望集中营原封不动,那样世人就可以看见这野蛮主义的建筑是如何的样貌。随后你走到室外,走到集中营的原址,但如今这是一片草地,一片可爱的、保养良好的草地区域,向四周各伸展了数百英尺,要不是地上置入了各种各样的标识说明军营曾经所在的位置及特定建筑所在的位置,你绝对猜不出几十年以前在那儿发生了什么。随后你到了一片略略升起的草地上,比其余地方高三四英寸,一个二十乘三十英尺长的完美矩形,一间大房间那样的尺寸,而在一个角落,地上写有这样的标识:“这儿躺着五万个俄国士兵的尸体。”你正站在五万个人的墓顶。似乎不太可能把那么多尸体放进一个这样小的地方,而当你试图想像那些在你下方的尸体,那五万个年轻人交缠的躯体被塞进定然是最深的深洞里时,你开始感觉晕眩,你想到如此多的死亡,如此多的死亡集中在那样小一片地里,而一瞬间之后你听见了吼叫声,奔涌的巨大声音从你脚下的土地里升起,你听见了死者的尸骨痛苦的嚎叫,痛苦的嚎叫,声嘶力竭、震耳欲聋的瀑布般的嚎叫。“地球在尖叫。”你听见了他们五或十秒,随后他们就沉默了下来。



保罗·奥斯特和同为小说家的妻子希莉·哈斯特维特

 

在梦中对父亲说话。迄今已有多年,他一直在意识另一侧的暗室拜访你,与你长久地坐在桌前,从容交谈,平静而谨慎,总是和善亲切地待你,总是仔细听着你对他说的话,但一旦梦醒,你想不起你们之中无论谁说的哪怕一个词。

打喷嚏和大笑,打呵欠和大哭,打饱嗝和咳嗽,挠耳朵,揉眼睛,擤鼻涕,清喉咙,咬嘴唇,转动舌头舔下排牙齿的背面,颤栗,放屁,打嗝,擦去前额的汗,用手梳理头发——你已经做过那些事多少次?多少次踢到脚趾,撞伤手指,撞到头?多少次绊倒,滑倒,跌倒?你的眼睛眨了多少次?走了多少步路?有多少个小时你的手中握着笔?你给予并收到了多少吻?

 

抱着你的婴儿入怀。

 

抱着你的妻子入怀。

 

你爬下床走到窗口,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你六十四岁。室外,空气是灰色的,几近白色,看不见太阳。你问自己:还剩多少个早晨?

 

一扇门已关上。另一扇门已打开。

 

你已经进入生命的冬天。

2011年

 btr 译

《冬日笔记》(保罗·奥斯特)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

 


保罗·奥斯特在纽约布鲁克林寓所的院子里,王寅 摄 2007


《冬日笔记》英文版书影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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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诗人写作一首诗时,生活就像是诗歌

博尔赫斯之死

你成为的所有,都缘自孤独


本期编辑:包吱


灰光灯

limelight07

诗歌/摄影/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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