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美学是一种虚幻的梦想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翻译家
《老虎的金黄》序言
我们不能对一个上苍已经使之年届七旬的老人抱有很大的希望,他不过是熟练地掌握了某些技巧,偶尔有一点儿小的变化,而更多的则是老调重弹。为了避免或者至少是弥补这一缺欠,我也许有些过分热衷于信手拈来的各种题目。比喻随意,行文自由或者打破了十四行诗的约束。混沌初开的时候,人们都很茫然,听命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事物很可能就不存在有诗意和没有诗意的分别。一切都有点儿神奇。托尔还不是雷神,而是雷和神。
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件事情都应该是富有诗意的,因为其本质就是如此。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达到了那么高的境界。勃朗宁和布莱克比别的任何人都更接近于做到了这一点;惠特曼有过这种意愿,但是,他那刻意的罗列并非总能脱尽冷漠清单的痕迹。
我不相信文学流派,认为那都不过是把教学内容进行简化的方式。不过,如果要我说出我的诗歌源自于何处,我可能会说是源自于现代主义那一使许多西班牙语国家文学面貌一新,并且甚至波及到了西班牙本土的伟大解放运动。我曾不止一次地同孤傲的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交往,他常常会改变话题谈起“我的朋友和导师鲁文·达里奥”。(此外,我觉得,我们应该强调我们的语言的共性,而不是其地方特色。)
我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某些篇章里的哲学倾向。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借助于棋盘(记得那是一块松木板)向我讲述了阿喀琉斯和乌龟进行的赛跑。从那时候起,我就有了这种偏爱。
至于本集中可能会表现出来的影响……首先是我喜欢的作家(我已经提到了罗伯特· 勃朗宁),其次是我读过和引用过的作家,再其次是我没有读过却熟知的作家。语言是一种传统、一种感受现实的方式,而不是各种印象的大杂烩。
豪· 路· 博尔赫斯
一九七二年,布宜诺斯艾利斯
博尔赫斯by Alexander Selkirk
《铁币》序言
一位作家,在活了整整七十年之后,即使再笨,也已经明白了某些事情。首先是自己的局限。他比较有把握地知道什么事情可为和——无疑更为重要——什么事情不可为。这一事实,也许令人扫兴,既适用于一代人,也适用于一个人。我认为我们这个时代产生不出来品达体颂歌、广引博征的历史小说或者诗体辩护词;我认为,也许近于天真,我们还没有完全开发变幻万千的十四行体和赫赫有名惠特曼的自由体诗的无限表现力。我还认为,抽象美学是一种虚幻的梦想、漫长的晚间聚会的愉快话题或者激励和困扰的源泉。如果抽象美学是单一的,艺术也就是单一的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们才可以同时欣赏雨果和维吉尔、罗伯特·勃朗宁和斯温伯恩、斯堪的纳维亚和波斯的作家及诗人。撒克逊人的粗犷音乐和象征主义的缠绵曲调同样让我们心荡神怡。每一件事物,不管是多么短暂和轻微,都会给我们一种特别的美感。每一个词汇,尽管已经存在了多少个世纪,却仍然能够开始一个新的篇章和对未来产生影响。
至于我本人……我知道,这个于整个一九七六年的过程中在东兰辛的荒凉校园里和回到祖国之后偶然命笔杂凑起来的集子,就其价值而言,和以前出过的相比,不会有大的突破也不会更为逊色。这一大家都能接受的保守估计使我有了一种无需承担责任的轻松感。我有时候写得很随意,因为人们对我的看法不取决于我的诗文而是取决于对我所有的各种各样但却相当准确的印象。我会记下梦中听到的模糊话语并取名为《一个梦》 。我会将一首关于斯宾诺莎的诗重写并且很可能改得很糟。最后,我会沉醉于先辈的信念和那另一个为自己的晚景增彩的发现:英格兰和冰岛的日耳曼渊源。
我没有枉生于一八九九年。我的习惯可以追溯到那个世纪乃至以前,而且我还力图不要忘记自己那遥远和已经变得模糊了的祖先。在序言里是可以讲真话的。我一向怯于讲话,但却喜欢倾听别人的言谈。我忘不了父亲、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阿方索·雷耶斯和拉斐尔·坎西诺斯–阿森斯的真知灼见。我知道自己在政治方面根本没有发言权,不过,也许人们能够原谅我说一句:我不相信民主,那是一种对统计学的亵渎。
豪·路·博尔赫斯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布宜诺斯艾利斯
博尔赫斯在西西里岛帕勒莫,1984,by Ferdinando Scianna
《天数》序言
文学创作可以教会我们免犯错误而不是有所发现。文学创作能够揭示我们的无能、我们的严重局限。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我终于明白自己创造不出优美韵律、奇巧比喻、惊人感叹,也写不出结构精巧或者长篇大论的文章。我只能写点通常所谓的文人诗。语言几乎就是一种矛盾。智能(头脑)通过抽象概念进行思索,诗歌(梦境)是用形象、神话或者寓言来组构。文人诗应该将这两种过程很好地糅合在一起。柏拉图在其对话中就是这么做的,弗朗西斯·培根在列举部族、市场、洞窟和剧场假象的时候也是如此。这一体裁的大师,在我看来,当属爱默生;勃朗宁和弗罗斯特,乌纳穆诺以及据说还有保尔·瓦莱里,也都曾尝试过,而且分别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纯属文字游戏式的诗歌典范是海梅斯·弗莱雷下面的这一节诗作:
想象中的那美丽的鸽子啊,
你使初燃的情火热烈而白炽;
你是光明、音乐和鲜花的精灵啊,
想象中的那美丽的鸽子。
什么内容都没有,但是,从韵律的角度来看,又说出了一切。
文人诗,可以举爱伦·坡背诵得出来的路易斯·德·莱昂那首自由体诗为例:
我愿独自生活,
我愿尽享苍天的赐予,
孤处、无侣,
没有爱,没有妒,
没有恨,没有希望,没有疑虑。
没有任何形象。没有一个漂亮字眼,只有那个“侣”字似乎不是个抽象的概念。
这个集子里的文字追求的是一种中间的形式,当然,对其效果,显然,不无怀疑。
豪·路·博尔赫斯
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九日,布宜诺斯艾利斯
林之木、王永年 译
选自《博尔赫斯全集 II:博尔赫斯全集第二辑》2016
转载已获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
延伸阅读
──────
本期编辑:洛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