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居于闪光中,它便是永恒的心脏
巴黎歌剧院,1997年,by Gueorgui Pinkhassov
随想录
加 缪
阿尔贝·加缪(左)和勒内·夏尔
| 勒内·夏尔 |
阿尔贝·加缪
对一位像勒内·夏尔这样的诗人,仅用几页的文字是不足以对其做出全面评价的,但至少可以给他定位。只看他的某些作品,也便足以值得我们向他表示敬意。非常高兴能借为我所偏爱的这些诗篇用德文出版之机讲几句话。我认为勒内·夏尔是自《灵感》和《醉舟》发表以来,法国诗坛上我们最伟大的、现尚在人世的、而且是“疯狂和神秘”的诗人。
夏尔的新颖,令人为之目眩。无疑,他是经历了超现实主义的,但与其说他是借鉴了超现实主义,倒不如说是补充了它。他在观察阶段,一个人迈着坚定的脚步向前走。自从《孤独的逗留者们》发表以后,一小部分诗作便使得我们的诗坛上刮起了一股清新的自由之风。在我们的诗人们一开始专事致力于制造那些“空灵的小摆设”的许多年之后,我们的诗人们便孜孜不倦地吹奏着铜管乐,于是诗便成了一堆有益于健康的木柴。它燃起了熊熊烈火,诗坛上这一片燎原烈火,刮起了阵阵薰风,并肥沃了大地。我们终于感到宽慰了。自然界的神秘现象,连天的大水、阳光等等,闯入了诗人们醉心于与世隔绝、只听听外面回声的那个小天地,于是便出现了诗的革命。
勒内·夏尔(Rene Char,1907-1988),法国诗人
但如果这种诗作的新颖性、它的灵感只停留在这个陈旧的观念上,我却不怎么欣赏。于是夏尔便理所当然地提出恢复前苏格拉底时希腊悲剧式的乐观主义。被夏尔称作“眼里充满泪水的智慧”的那种诗作又复活了,它们在我们处于灾难的时期复活了。
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这种诗都非常精练和淳朴。无论描写的是白天还是夜晚,这些诗都有同样的激情。在光天化日下,夏尔出现了。大家知道,太阳有时也是阴暗的。在两点钟时,大地奇热无比,一阵黑色的风便使它恢复了清凉。同样,每当夏尔的诗显得阴暗时,那是因为一种高度集中的形象,一种强烈的光线使他的诗远离了那种抽象的透明度,而对这种透明度却是我们最经常的要求,因为它不需我们费力便可看得懂。但与此同时,正如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大平原上一样,这个黑点却在周围形成了大片阳光灿烂的海滩,在这片海滩上各种面孔均暴露无遗。例如在《粉碎的诗篇》中,有那么一个神秘的家庭,在这个家庭周围,竟出现了那么多热情的形象。
勒内·夏尔手稿
因此,这首诗便大受我们欢迎。我们在晦暗中前行,天上那道固定的、圆圆的光线,对我们丝毫不起作用。这道光线可能有些忧伤,有些无助的忧伤。相反地,夏尔写给我们的那些奇特又严谨的诗中,夜色是光明的,我们又可以向前走了。这位全天候的诗人,他所讲的也正是我们所讲的。他处于激烈争论的中心,他向我们的不幸提出的格言也正如向我们的再生所提出的一样:“如果我们居于闪光中,它便是永恒的心脏。”
萨尔瓦多·达利、加拉·达利和勒内·夏尔(从左至右)于西班牙卡达克斯,1931年
夏尔的诗便恰是居于这种闪光之中,而且也绝不只是引申意义。一般人和艺术家以同样的步伐前进,昨天他们同在反对希特勒的极权主义斗争中经受了考验,今天仍然在揭露分裂我们世界的形式相反却与希特勒极权主义性质相同的斗争中经受考验。在共同的战斗中,夏尔接受的是牺牲而不是享乐。“要向前跃进,而不是参加宴会,这是他的结束语。”作为一个反抗的和自由的诗人,他从不献媚,也从不随大流,按他的说法,是随心所欲地反抗。这种反抗有两种形式,一种是首先把一种具有强制性的向往掩藏起来,而第二种呢,则是极力要求营造一种自由的环境,按夏尔那句生动的话说就是,面包将会恢复其原味。夏尔十分清楚,要想使面包恢复其原味,那首先要使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要把它置于各种“主义”之上。这位反抗者就这样逃脱了许许多多反抗者们的那种命运,他们最终不是当了警察便是成了同谋者。对那些被他称之为替刽子手磨刀的人,他必将挺身而出和他们斗争。他不要监狱的面包,对他来说,直到最后,流浪汉的面包,其味道也会比检察官的好。
勒内·夏尔与毕加索,1965年
于是我们也便明白了,何以这位暴动者的诗人对那些具有爱心的人从来没有任何伤害。相反地,他的诗却把它柔嫩而新鲜的根须深深地植于他们之中。他整个精神的和艺术的观点都在《粉碎的诗篇》中自豪地用这样的句子归纳出来:“你只为爱而弯腰。”因为对他来说,也确实存在着弯腰屈从的问题,而贯穿于他整个作品的爱,既有其阳刚之气,更具有脉脉温情。
这就是为什么夏尔同我们大家一样,在同这个最错综复杂的历史搏斗时,他没有害怕过被卷进去,也从不畏惧对美丽的赞颂、对恰恰是历史所赋予我们极端渴望的那种美的赞颂。而他那部出色的《伊普诺斯诗稿》中出现的美,像一把耐火的利剑,灼热、通红,似经受了奇异的洗礼,通体发出火焰。我们了解那是什么,那不是艺术学院里苍白的女神,而是我们时代的朋友、恋人和伙伴。这就是充满战斗精神的诗人,他敢于向我们高呼:“在我们这黑暗的时代里,没有美的一个位置,所有的位置都是美的容身之地。”自这时起,面对他那个时代的虚无主义,并在反对一切否定主义的斗争中,夏尔的每一首诗,都为我们标出了一条希望之路。
勒内·夏尔,1977年,by Henri Cartier-Bresson
对今天的一位诗人,我们还要求他什么呢?在我们那些拆除的城堡中间,由于一种奥秘和宏大的艺术功效,女性留下了,和平和来之不易的自由也留下了。在战斗中,我们懂得了,这些重新获得的财富,是惟一能说明我们何以战斗的佐证。尽管他并非想那样做,但仅只为了他不排斥他那个时代的一切,他所做的远比向我们解释的要多:他也还是我们明天的诗人。尽管他是孤独的,但他却集中了并且置身于这种伟大的兄弟般的热情中,在这当中,人类收获了他们最美好的果实。我们应该相信,我们今后所要求的,也正是这种具有预见的作品。它们是真理的使者,是已经丢失、但今后我们却日益向它走去的那个真理的使者,尽管在漫长的时间内,除了我们对它说,它是我们的祖国,并且我们已被流放到离它遥远的地方受苦,除此之外,我们对它什么也不能说。然而语言已经形成,光明也已显露,祖国总有一天会接受它的名字,一位今天的诗人,也要堂堂正正地把它喊出,并且为了为现在辩护,他已经在向我们召唤说,它正在“躲藏着,并在普通星体中间喃喃自语”。
本文系加缪1959年为勒内·夏尔德文版诗集写的序言
《加缪全集》(散文卷II),杨荣甲、王殿忠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
本期编辑: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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