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接受我这份春天的礼物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Анна Андреевна Ахматова，1889-1966），俄罗斯女诗人
漫歌集
阿赫玛托娃
野蜂蜜散发出自由的气息…… |
野蜂蜜散发自由的气息，
而灰尘——散发阳光的芬芳，
少女之唇——有紫罗兰的馨香，
而黄金——没有任何滋味。
木犀草有清水的气息，
爱情散发苹果的芳香，
但我们永远明白，
血只散发血的气息……
那位罗马总督当着众人
在无知的贱民不祥的叫喊下
徒劳地清洗自己的双手；
还有那位苏格兰女王
在皇宫窒息的幽暗中
枉然地从自己细瘦的手掌上
擦拭去红色的斑点。
1934年
列宁格勒
他是否会派天鹅来接我…… |
他是否会派天鹅来接我，
或是小船，或是黑色的木筏？——
在第十六个的春天
他许诺，他会很快亲自来看我。
在第十六个春天
他说过，我要像鸟儿一样
穿过黑暗与死亡向着他的安宁降落，
我会把翅膀贴向他的肩膀。
他的眼睛还对我微笑
而如今，已是第十六个春天。
我该怎么办！午夜的天使
直到黎明都在和我交谈。
1936年
莫斯科
圣彼得堡，by Anna Anikina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
他，把自己比作马的眼睛，
斜睨着，观望着，注视着，分辨着，
看啊，冰雪消融，水洼已闪烁
熔化的钻石般的光芒。
浅紫色的雾霭中一切都在休憩：
后院，站台，木头，树叶，云朵。
火车头呼啸，西瓜皮破碎，
羞怯的手藏在细软的羊皮革里。
如同拍岸的波浪铮琮，轰鸣，摩擦，撞击，
突然间又陷于沉寂，这意味着，他
正小心地穿过针叶树林，
为了不去惊扰那片空地轻柔的梦境。
这就意味着，他在空瘪的稻穗里
清点着种籽，这就意味着，他
走近达里亚该死的黑色的墓石，
又去参加了一些人的葬礼。
莫斯科的慵倦又一次熊熊燃起，
远方传来致命的铃铛声——
谁在离家两步远的地方迷路，
大雪埋腰，一切都将终了？
为此，他把烟雾比作拉奥孔，
歌颂着墓地上生长的飞廉，
为此，在回响着诗歌的崭新空间
他用新颖的声音把世界充满。——
他被授予了某种永恒的童贞，
闪耀着慷慨和敏锐的亮光，
整个大地都成为了他的遗产，
他把这些与众人一起分享。
1936年1月19日
列宁格勒
译注：
①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俄罗斯著名诗人，作家。因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是阿赫玛托娃的好友，在阿氏窘困之时，曾多次帮助过她。
②达里亚：达里亚，从高加索通往格鲁吉亚的一条峡谷。
③拉奥孔：在希腊神话中，拉奥孔是当时阿波罗在特洛伊城的一个祭祀，他曾警告特洛伊人不要将木马引人城中。这触怒了希腊的保护神雅典娜。于是雅典娜派出了两条巨蛇先将正在祭坛祭祀的拉奥孔的两个儿子缠住，拉奥孔为救儿子也被雅典娜派的蛇所咬死。最终，古老的特洛伊走向了毁灭。
④飞廉：二年生草本植物，生于山谷、田边或草地，海拔540—2300米。我国及欧洲、北非、苏联中亚及西伯利亚都广有分布。
阿赫玛托娃与帕斯捷尔纳克
沃罗涅日 |
——致奥·曼德里施塔姆
整个城市站在冰天雪地里。
树木，墙壁，积雪都像蒙上一层玻璃。
我胆怯地从这水晶之上穿行。
带花纹的雪橇不自信地向前滑动。
而在沃罗涅日的彼得上空——是鸦群，
杨树，和阳光粉尘里的
冲刷过的，浑浊而淡绿的苍穹，
在这片雄壮而战无不胜的大地
山坡上还飘荡着库里科沃战役的气息。
而那些白杨，像碰撞的酒杯，
蓦然在我们的头上有力地喧响，
仿佛结婚的盛宴，为了我们的快乐
千百位宾客一起举杯畅饮。
而遭受贬黜的诗人房间里
恐惧和缪斯在轮流值班。
黑夜潜行，
它不知道黎明。
1936年3月4日
译注：
①沃罗涅日：位于俄罗斯西南部，顿河中游。距离俄罗斯首都莫斯科587公里。俄罗斯中央黑土区最大工业和文化中心，沃罗涅日州首府。曼德里施塔姆曾被斯大林流放到这里。
②奥西普·曼德里施塔姆（1891—1938），俄罗斯白银时代著名诗人、散文家、诗歌理论家。
③库里科沃战役：1380年9月8日，在顿河上游的库里科沃原野发生了一场大血战，史称“库里科沃战役”。交战的一方是以金帐汗国马麦汗为首的蒙古军队，约六万之众；另一方是由莫斯科公国大公德米特里率领的东北罗斯军队，人数与对方相当。战争的结果是东北罗斯军损失折半，蒙古军几乎全军覆没。德米特里大公也因此获得“顿斯科伊”(顿河英雄)的尊称而留芳后世。
曼德里施塔姆与阿赫玛托娃
我对你隐藏了心灵…… |
我对你隐藏了心灵，
把它仿佛抛入了涅瓦河底……
我像一只驯服的、没有翅膀的小鸟
生活在你的家里。
只在夜深人静时听见咯吱作响。
那是什么——在陌生的朦胧中？
是舍列梅捷夫家的菩提树……
还是家神在相互召唤……
小心翼翼地传过来，
恰似潺潺流动的水声，
宛如不幸的凶恶低语
灼热地贴近了我的耳朵——
它絮叨着，好像要彻夜不息地
在那里忙活什么：
“你希望享受安逸，
可你知道，你的安逸，它在哪里？”
1936年10月30日 深夜
一些人投来温柔的目光…… |
一些人投来温柔的目光，
另一些人饮酒直到天光大亮，
而整个夜晚，我都在跟自己
桀骜不驯的良心进行谈判。
我说：“我承受着你沉重的
负担，你知道，过了多少年。”
而对于良心不存在时间，
在尘世也没有它的空间。
又是谢肉节黑暗的夜晚，
不祥的公园，从容奔驰的马车，
还有充满幸福和快乐的爽风，
从高耸云天的峭壁上向我吹拂。
但是那位长着双角的敏锐的见证者
站在我的上空……，啊！去那里，去那里，
沿着古老的波德卡普里佐维小道
那里有一群天鹅，一池死水。
1936年11月3日
阿赫玛托娃
一点点地理 |
——致奥·曼德里施塔姆
不是那座因美丽而赢得桂冠的
欧洲的首都——
而是叶尼塞窒息的流放地，
是换乘到赤塔，
到伊希姆，到那干旱的伊尔吉兹，
到那光荣的阿克巴萨尔，
是押解至斯沃博德内劳改营，
在腐烂的木板床死尸的气味里，——
这个城市以它幽蓝的子夜
呈现给我，
它，被第一位诗人讴歌，
被我和你——两个罪孽沉重的人赞美。
1937年
我被钉在黝黑的时代……
|
我被钉在黝黑的时代
锁于冰冷的宫殿的贫困中。
但点点水滴不断在黑暗里
发出神秘而古老的呼唤。
我知道——由于维眼睑的沉重
会让人无法从原地挪动。
啊，那该有多好，如果突然回到
不知怎样的十七世纪。
拿着芬芳的桦树枝
当圣灵降临节时在教堂站立，
和女贵族莫罗佐娃
一起畅饮甘甜的美陀克葡萄酒，
然后在黄昏乘坐着雪橇
消失于落满牲口粪的雪地里。
疯狂的苏里科夫啊，
他会为我画出怎样的最后路途……
1937年
译注：
①维（Вий）：东斯拉夫民间传说中的死神，他通常长着垂到地上的睫毛和眉毛，被他的目光注视后人就会死亡。著名俄国作家果戈理有一篇小说《维》，就是以之相关的题材。
②苏里科夫（1848～1916）俄国画家。巡回展览画派的代表之一。他的作品多取材于俄罗斯历史事件，代表作有《近卫军临刑的早晨》、《缅希科夫在别廖佐夫》、《女贵族莫罗佐娃》、《公主访问女修道院》、《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暴动》等。
纪念鲍里斯·皮利尼亚克 |
所有这些只有你一人能识破……
当不眠的昏暗在周围沸腾，
那阳光般的，铃兰般的楔子
悄悄深入十二月之夜的黑暗。
我顺着小路去你那里。
你发出漠不关心的冷笑。
可是针叶树林和池塘间的芦苇
却报以某种奇怪的回声……
哦，如果我用这声音将逝者唤醒，
请原谅我，因为我无别选择：
我怀念你，如同怀念自己的亲人，
我羡慕那每一个正在哭泣的人，
羡慕在这可怕的时刻，
能为那些长眠谷底的死者落泪的人……
可我的泪已流尽，不能再涌出眼眶，
此刻的潮湿也不能滋润我的眼睛。
1938年
喷泉楼 夜
译注：
①鲍里斯·皮利尼亚克 (1894～1938) 俄罗斯著名作家。十月革命后从事文学创作，写作小说和散文。其中较出名的有长篇小说《荒年》，中篇小说《暴风雪》、《伊凡和玛丽雅》、《黑面包的故事》、《机器和狼》等。1929年在柏林出版的中篇小说《红木》因“歪曲苏维埃现实”而遭批判。1930年的长篇小说《伏尔加河流入里海》，对苏联生产题材小说的发展有积极的影响。1937年被逮捕，1938年被苏维埃最高法院以危害国家罪判处死刑。1956年恢复名誉。
记忆的地下室 |
哦，记忆的棺材。
——赫列勃尼科夫
那纯粹是胡说，说我活得不快乐，
说我正遭受着回忆的折磨。
我并不常去记忆家做客，
可她却总是迷惑我。
当我提着灯下到地下室，
我感觉——低沉的塌方声
正沿着狭窄的楼梯轰响。
灯笼冒出烟缕，我不能返回了，
我知道，我正向着敌人走去。
我请求宽恕……但是那里
漆黑而岑寂。我的节日已然结束！
啊三十年，人们是如何送别那些女子。
那个顽皮的人也因年老而死去……
我来迟了。真是不幸！
我好像已无路可走。
但我触摸着绘画的墙壁，
依靠着火炉取暖。这简直是奇迹！
透过这些霉斑，透过油烟和腐烂，
两枚绿宝石在闪闪发光。
一只猫喵喵叫唤。哦，我们回家吧！
可哪里是我的家，理智又在哪里？
1940年1月18日
阿赫玛托娃，1940
迟到的回答 |
我养尊处优的可人儿，我的小女巫……
——玛·茨维塔耶娃
隐身人，双生子，模仿鸟，
你为何潜藏于黑色的灌木丛中，
时而躲进多孔的椋鸟笼里，
时而闪现在死者的十字架上，
时而从玛林基纳塔楼里发出喊声：
“今天我回到了家里。
欣赏一下吧，这片可爱的耕地，
他们究竟对我干了些什么。
一道深渊吞没了亲人们，
父母的房子被摧毁殆尽。”
………………
今天，我和你一起，玛林娜，
漫步在午夜的首都，
我们身后是千百万这样的人们，
没有比这再庄严的默默的行进，
我们周围是送葬的钟声，
和掩埋了我们足迹的，
莫斯科暴风雪的怪异的呻吟。
1940年3月16日
喷泉楼
译注：
①玛林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俄罗斯白银时代著名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好友。此诗句是她于1921年12月9日献给阿赫玛托娃的一首诗中的最后一句。此首诗应该是阿赫玛托娃在19年之后给以的答复。
②模仿鸟，学名叫“嘲鸫”，因为善于模仿别的鸟的叫声，所以俗称模仿鸟。
③玛林基纳塔楼，建于1526-1531年，是莫斯科州科洛姆纳城保存至今的七座塔楼之一。
书上题词 |
——致米·洛津斯基
正当世界崩溃之时，
几乎是从高飞的阴影中，
作为对您美好馈赠的回报，
请接受我这份春天的礼物。
让心灵崇高的自由
在一年四季的交替中，
牢不可破，忠贞不渝，
见证我们的友谊，——
还要温柔地冲我微笑，
一如三十年前那样……
无论是夏宫花园的围栏,
还是白雪覆盖的列宁格勒，
仿佛从魔镜的烟雾中
都会在这本书里显现。
而在那条沉思的忘川之上
复活的芦苇重又沙沙作响。
1940年5月29日
列宁格勒 喷泉楼
阿赫玛托娃画像，by Amedeo Modigliani
这就是我给你的，以替代墓地上的玫瑰…… |
——纪念米·阿·布尔加科夫
这就是我给你的，以替代墓地上的玫瑰，
替代那香炉中的香火；
你如此艰难地活过，并最终将伟大的蔑视
带给这个世界。
你喝啤酒，和众人一样开着玩笑，
在窒闷的围墙内喘息，
把那位奇怪的客人亲手放了进来，
并与他形影相吊。
你没了，对这哀痛和崇高的生命，
四周鸦雀无声，
唯有我的声音，像一支短笛，
在你寂静的追思会上响起。
哦，谁敢相信，我发疯了，
我，变成了为死者哭灵的人，
我，在这一丛文火上慢慢燃烧。
那些错失的人，那些被遗忘的人，
有一天势必会被想起，那些人充满力量，
有着光明的思想，和意志。
仿佛昨天你还和我这样说过，
掩饰着自己临死前痛苦的战栗。
1940年
译注：
①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 (1891–1940) 二十世纪上半叶俄罗斯小说家、剧作家。一生命运多舛，代表作为《大师与玛格丽特》。1940年，布尔加科夫因家族遗传的肾病而去世。在去世前十年内创作的作品，大多未能发表。1966年，《大师与玛格丽特》的洁版（12％被删去，更多的地方被改动）第一次出版，完全版本直到1973年才出版。
关于纳尔布特的诗歌 |
诗歌——是失眠的残渣，
诗歌——是弯烛的遗泪，
诗歌——是千百个雪白的钟楼
清晨的第一次轰鸣……
诗歌——是温暖的窗台
沐浴着切尔尼戈夫的月光，①
它是蜜蜂，是草木犀，
它是尘埃，是黑暗，是激情。
1940年
译注：
①切尔尼戈夫，乌克兰北部城市，州首府所在地，位于第聂伯河中游左岸支流杰斯纳河畔。
晴朗李寒 译
《阿赫玛托娃诗全集：1921-1957》，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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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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