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6-06-07
沈念
深焦DeepFocus
作者 | 沈念(东京)
编辑 | Silvia(成都)黑泽明的《乱》是莎士比亚《李尔王》的改编之作,这部日法合资的鸿篇巨制在当时却亏损惨重。评论界的褒贬不一,从《电影旬报》(一九八五年七月上旬号)等电影杂志的批评专题可见一斑。原著台词的抛弃与葛罗斯特副线的删除让本作被许多莎翁研究者划入“激进派改编”之列。狩野良规更曾指责道:“不仅人物、剧情,甚至连主题都大相径庭,根本没有改编的必要。”甚至黑泽明本人也曾申明:“《乱》并非单纯的改编,希望将《乱》独立于《李尔王》看待。”
然而,本文的目的并非探讨戏剧作品电影化中各种方式的孰对孰错,而是希望通过对本作中影像力量的分析,向大家展示一种改编的手法与可能。笔者将详细分析《乱》的前四个场景(相当于《李尔王》的第一幕第一场),剖析巨匠黑泽明的电影世界。开篇狩猎,黑泽明用几个远景展现仿佛被困于大自然的武将们,他们仿佛被某个未知的存在注视着,自己却浑然不知。直到被围猎的野猪出现,我们才明白武将们不是猎物,而是猎人。黑泽明让猎人们以一种猎物的形象出场,营造出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为人间地狱般的惨烈景象埋下伏笔。最后以一文字秀虎(相当于李尔王一角)骑马射箭的特写为本场景画下句点,让我们直面秀虎眼神中的不怒自威,想象他当年的神勇英姿,呼应他之后的遭遇,更显凄凉。 狩猎后的宴席,寥寥数语将秀虎与被其捕获的野猪联系起来,喻示着秀虎将虎落平阳被众人欺凌。代表秀虎的野猪是由其亲手射杀这一点,也暗含讽刺的隐喻。狂阿弥表演后,看不惯绫部(相当于勃艮第伯爵)与藤卷(相当于法兰西国王)阿谀奉承之态的三郎(相当于科迪利娅一角)出言不逊,表达他对二人利用联姻稳固自己权势这一企图的戏谑,可见三郎这个角色性格狂妄,同时也直截了当,城府不深。
这里通过狂阿弥(相当于弄人)慌张逃离的镜头,间接表达了绫部的怒气,而右方藤卷的满脸笑意也为之后他接纳被驱逐的三郎铺垫。 秀虎睡着后,众人离开的先后顺序也暗藏巧思,绫部的最先离开表达了他对一文字家的强烈不满。这里有个细节描写,三郎拔剑走向树的时候,狂阿弥起先害怕地躲起来,可见三郎是个外表粗旷、甚至有些凶恶的人。但当他砍树枝为秀虎遮阳尽孝时,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是略带鄙夷与不快,唯有狂阿弥与藤卷浮现赞许的微笑,可见三郎温柔缜密的心思只有同样心地和善的人才能察觉。藤卷作为宾客先行离去,臣子丹后(相当于肯特)为其撑起幔幕,太郎(相当于戈那瑞)与次郎(相当于里甘)紧随其后,三郎是三兄弟中最后离开的,且途中还有一次驻足回首,望向秀虎的眼神中满是敬爱。另一名臣子生驹(相当于奥司华德)虽因自己臣子的身份,等到三郎出去后才紧随其后,但他看三郎的眼神却是冷漠的。随后,丹后放下幔幕离去,狂阿弥最后一个离开,他面带微笑看着秀虎,眼中的深情与三郎如出一辙,且他与三郎一样,也有一次回首。
这里的顺序透着尊卑,宾客先行,公子、臣子随后,最后才是下人;同时也象征着对秀虎其人感情深浅的排序:怒气冲冲的绫部先欣赏三郎的藤卷离去,并不真心敬爱父亲的太郎、次郎先三郎离去,事后成为叛徒的生驹先忠心耿耿的丹后离去,而最后一个离开的狂阿弥在秀虎失势落魄时也不离不弃,不曾离开。 画面转向幔幕之外,众人等候秀虎醒来,太郎、次郎顾及藤卷、绫部两位贵客在场,让狂阿弥唤醒秀虎,只有三郎注意到秀虎没有打呼这一反常现象。就在狂阿弥拉开幔幕的一瞬,惊醒的秀虎冲出,三个儿子上前扶住,此处有一个生动的细节。在太郎与次郎虚情假意地安慰父亲之时,狂阿弥立刻去搬椅子,三郎则利索地接过椅子为置于秀虎身下,这个细节与上一个场景三郎为秀虎遮阳相似,太郎、次郎总是面对父亲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而三郎与狂阿弥则是在秀虎看不见的背后默默地为他做着实事。
随后,黑泽明给了秀虎一个半身镜头,让他娓娓道来那预言式的噩梦:“我做梦了,一个荒野的梦。在那片荒野,我走啊走,却看不到一个人。不论我如何叫喊,都无人应答。唯有我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孤身一人。” 话音刚落,黑泽明就切了个中景,展示三个儿子围在秀虎身边的画面。这一剪辑似有两层寓意:一是暗示纵然秀虎有三个儿子,最终还是孑然一身的悲惨下场;二是为下一个秀虎单人的近景做铺垫,他站起身后望了望太郎后笑出声来,说道:“听到太郎的声音,我醒转过来,仔细一看,眼前有我的孩子们。”说着环视他的三个儿子,抚摸太郎的脸,拍拍次郎的肩。这里明确将秀虎的噩梦与他对孩子们的依恋联系起来,也为他随后的决心隐退埋下扎实的伏笔。
当秀虎面带痴狂的笑容试图靠近三郎时,三郎却一脸惊恐地闪避,并直言不讳:“父亲那样的表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真让人不适。”闻言,秀虎神情僵硬,并倒退两步,当镜头切换角度后,我们看到秀虎低下了头,用剑支撑自己的身体。这里虽然秀虎没有言语,也未发怒,但他用表情与动作的微妙变化展现了他的失落。随后,太郎呵斥三郎,说道:“对于惦念着我们的父亲的心情,难道你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吗?”次郎却接着说道:“但我也认为父亲现在的言论不能当真。若我们不仰仗父亲的指导,便会一事无成。”对比这二人此时的言论,太郎是个直白的人,他的奉承与讨好也是非常浅显直接的,但次郎则更管弯抹角,且有着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的狡黠(因此他之后才会使出暗算兄长这种阴险的手段),二人的性格在寥寥几句台词中一下子区分开来。三郎则不屑与他们为伍,叉腰望天,蔑视两位哥哥的谄媚。通过这一画面,黑泽明鲜明地展现了三兄弟的性格,让他们的异同富有层次。 经过前三场缜密的铺垫,黑泽明才终于让秀虎宣布传位于太郎。这里与原著明显相异之处在于:原著中三姐妹所获的财产与地位是基本平分的,并没有将王位单传与某一位公主一说;而在《乱》中,秀虎明确表示将城主之位、国事与兵马的大权全部交予太郎。这一设定上的改变给予次郎诬陷三郎居心不良的机会,即三郎反对秀虎的决定或是出于他对分配不均的不满,让三郎更百口莫辩,也为秀虎的暴怒推波助澜。而三郎的言行无疑比科迪利娅的更让人难堪,他先是当众羞辱秀虎的两位宾客;又在宾客面前躲避父亲对他的示好,伤了老父的心;最后又在宣布继位这般庄重的场合,在众臣子与邻国首领的面前,质疑兄长、驳斥父王。
可以说黑泽明在此强化了三郎不得不忤逆秀虎,与秀虎不得不驱逐三郎的理由:三郎为了拯救一文字家族的未来,必须在秀虎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前制止他,事到如今已顾不得秀虎的颜面了。但颜面恰恰是作为一城之主的秀虎所无法舍弃的,而三郎三番两次当众驳斥秀虎,也让秀虎骑虎难下,必须严惩三郎才能保持自己的尊严。 这里又有一处细节描写,三郎将三支箭掰断后,秀虎脸色一变,尴尬地看了看坐在他左方的绫部与藤卷(绫部依然怒气冲冲,藤卷则依然微笑向三郎投以欣赏的目光),可见三郎的言行让秀虎尴尬不已、颜面尽失。在三郎一番直谏后,我们可以很明显的看到秀虎虎躯一震,肩膀都垮了下来,几乎站不稳,且往左下方低头,避开三郎直视他的视线,停顿几秒后才转头重新面对三郎,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在那个瞬间所受到的、几乎无法平复的打击与伤害。秀虎宣布放逐三郎与丹后之后,黑泽明切了一个远景,让秀虎背对所有人,展示他因为呼吸急促而不断起伏的肩膀,用形体表现人物的伤心、愤怒,以及在那一瞬所感受到的孤立无援,一个可悲的老父形象就这样树立起来了。 黑泽明通过细节的层层推进,最终让秀虎与三郎身不由己、迫不得已地做出最坏的决定。局面的失控有着一个缜密的、细节的铺垫过程,才能达到尴尬至极的戏剧效果,营造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紧迫感。然而,本文论述的开篇不过是本作的冰山一角,黑泽明细致入微的刻画贯穿整部作品,让每一帧画面都暗藏玄机、意味深长,值得每一位观众聚精会神地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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