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死了一只羊》：直达死亡深处

一

导演: 万玛才旦
编剧: 万玛才旦
主演: 金巴 / 更登彭措 / 索朗旺姆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藏语

一

寻回死亡

作者

万事如意

本科在读，蒙主福恩，喜欢电影

编辑

三耳猫

靠近死亡的，是濒死的恐惧，身体的颤抖，错乱的语言，歇斯底里是临死时的常见状态，进入那段幽冥的时间内部，我们放佛听到了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撒旦嚎叫。但是，恐惧过后，是摆脱恐惧的急切愿望，对生的期望，对物质的决绝丢弃以及内化了的宗教信仰在这时候都会放大数倍的出现。

自我世界正在急剧收缩，外部世界慢慢无限放大，收缩的是傲慢、自私、卑劣，放大的是救赎、伟大、牺牲，恐惧后的将死未死投射的是明亮世界的欲生还生，死亡的临界状态似乎携带了太多的真实与道德，足够填满我们过去那空无衰朽，糜烂肮脏的人生。死亡，不是结束，这不是在某种意义里才会确立的事实，在任何时候，死亡，都是开始，是新生，是个体最后得以确认个体的独特价值。但是，与其说如今死亡堕落，不如说我们已经堕落到了借用深沉的表情，悲剧的故事，循环的往复去顽强地对抗熟悉生命的终结。

《撞死了一只羊》这部影片所抵达的，正是死亡的深处，在那里，死亡仅仅是死亡，死亡是自然的结束。死亡之前是前所未有的空白和纯洁，面对这种死亡，欲望和束缚终于消失的了无痕迹；死亡之后是关于未来的无穷可能，模仿这种死亡，无数个死亡甚至可以掀起关于死亡的节庆。寻回死亡，恰恰在于导演真正了解死亡之前和死亡之后的意义所在，而影片的巧妙所在就是先行讲述了羊与死亡之后，最后讲述了人与死亡之前。

《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羊不仅仅作为动物，在基督教里，羊是虔诚的仆人，在佛教里，羊是肉身的另一种生成，在传统中国，羊大为美。羊已经被超载了太多意义，它拥有太多的幻象。在《我的太阳》乐声结束后，羊被金巴开车撞死了。当美声在这样一个错位的空间响起的时候，“太阳”召唤的是那个更隐喻的所指，旋律与空间不断摩擦碰撞，必须借助外来之乐并依靠那个遗留下的太阳寓言，才能用两者化合出的荒诞去反抗被迫遵守的规制。

羊死，首先作为对太阳意象的反抗，对太阳旋律的延续，羊与车相撞的那一瞬间，没有谁要为这种死去负责，羊的死像是殉道，在带有极大言说性的音乐出现之后，羊总是要死，而且不得不死。因为羊死了，才会出现宗教的超度，信仰才能去僭越无形的约束，天葬台是最原始的棺木，低机位视角下的金巴和乞丐将羊放置在天葬台，秃鹫组成的狂欢节游行队将棺木“抬到”纯洁的天空，那里存在的一定是无私、爱与希望。

羊不是死完就终结，它死后将自己整个奉献给秃鹫和天空。然而就像影片开头出现的阴郁冷冽的画面一样，羊死，已经昭示了混沌的扩大。混沌，就是景深处模糊的风景，就是汽车排气筒释放的蒸汽，就是磁带绞带后混乱的声音。环境配合羊的死放大了这种混沌，混沌里面充满未知的激情，重建的愉悦，至少在影片内，高原依靠现时的混沌似乎在预测着未来会处在一片明亮和充盈当中。

在观影过程中，观众可以切实的感受到混沌带来的希望，不仅因为混沌后就是新的可能，更因为混沌将我们包裹在神秘模糊的情感状态当中，难以自拔，再也没有控制的精神和宣教的意识施加给我们的种种锁链，混沌里就是绝对的自由。只有此，金巴在马路边随意撒尿才能显的毫无违和，金巴头发那样任意竖起的没有冒犯。金巴并没有拿撞死的羊去作为送给情人的礼物，因为他有一种模糊的信念，经他手的羊，是一种“和人一样的生灵”，所以他在贩肉摊又买了半片羊。

当那半片羊挂在情人屋内的时候，弗朗西斯培根的油画裸露出现了，死去的羊、挂着的羊、培根的《绘画1946》，三个已逝的生命在室内的一隅交织在了一起，暗红的画面覆盖住了这片氤氲着鲜血热气的空间角落，物与影不断结合又分离在虚掉的背景画面中，这不是癫狂错乱的象征，也不是严肃庄重的暴露仪式。在这一刻，死亡的崇高和死亡对旧有一切的冲击达到了巅峰，世上任何目光都不能在对这半只残羊投出不敬，这半片羊像是风化了的坚硬岩石，从一种生命的形式到另一种生命的形式，从有形的生命到无形的精神，它仅仅讲述了死亡之后，我们究竟该真正的面对什么。

《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是在死亡之后，影片才迂回的讲起死亡之前。羊死后，杀手上车了。杀手上车前被两片镜面捕捉，金巴的墨镜和汽车的反光镜，和镜面透视、反射人物一样，杀手的出现是为了最后投射出人与死亡的状态。

虽然金巴在车内不停和杀手说话，可杀手始终没有投入交谈，他把金巴当作客观的他者，因为交流绝对会削弱复仇的本能，深入的谈话会因为迁就和迎合对方让一个真正的人变得面目全非，它会剥夺掉身体内部积蓄了几十年的修行克制，这背后是巨大的恨在进行着的苦苦支撑。这种恨以及冰冷，是死亡之前的对立面，杀手不能救赎任何人，他也无法摧毁任何一个人，从本质上讲，他也是一个毫无欲望的死人，在他父亲死去之后，他要么放下怨恨，要么拾起深仇，显然他选择了后者，复仇不是欲望，复仇是切断一切联系后的自我囚禁，复仇者是极度孤独的，他的可能性在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

就是在杀手下车跌撞的走进分岔路的另一条后，金巴始终无法摆脱它，与其说金巴对一个陌生杀手产生古怪的好奇，不如说他对死亡产生了一种迷恋，羊之死已经刺激了他，在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觉弥漫开来的时候，对死亡的窥探已经超越了性欲对其的纠缠，所以，他才会重新复原杀手走过的路。

在复仇之地，出现了两次黑白影像，在高对比度的黑白抽象影像下，杀手的眼睛里放佛存在一个涡旋，像是黑洞似的在吸收掉周围存在的一切，周围一切存在因为它的眼睛都变得扭曲了。被特写镜头瞄定的杀手的行囊与茶上的浮渣是影片由黑白转向彩色的见证，对宏观世界来说，这两者是毫不起眼的微小之物，但是，这两者作为万物平衡的一部分，是不能被分割的，死亡之前不论是转经还是祈祷，都是试图想重新回到平衡状态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因为死亡，势必要打破平衡。

至死杀手父亲的玛扎所做的所有，都是拼命在挽回可能会失去的平衡。并不是因为玛扎生在藏区，就要去选择转经、跪拜、向佛忏悔，而是因为宗教、经书、佛像已经高度渗透了他，就像对死亡的恐惧已经把他浸润一样，能够磨平死亡的，或许只有完全将自己交付给另一种更高的存在，宗教把玛扎围住，让他间断性地摆脱死亡之前的神经衰弱。玛扎饱尝了死亡之前的种种临界状态，这不同于疾病对身体的直接折磨，这是死刑前种种准备工作对灵魂的实在抽打，这是生命与死亡难见的张力。杀手哭泣的离去是因为看到了幼小的生命，这是死亡之前的希望；玛扎持久的站立是因为他依然要在干裂的土地上赎罪，这是死亡之前的救赎。

《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影片开始和结尾时出现的字幕是全片唯一失败的地方，这不是一部需要再去书写脚注，进行诠释的电影。在羊死之后和人死之前的情节讲述过后，被幽闭的死亡已经重新寻回。电影最后的梦中杀人所寻回的依然是死亡：只有绝对的死亡，才能催生微弱的希望，人在现实中并没有真正的被杀死，镜头紧贴着持刀的金巴晃动，他刺向的，其实是那个作为意象的太阳，太阳对金巴是一种折磨，让他时刻需要带着墨镜进行提防，当至高的太阳不再的时候，墨镜就没有继续佩戴的需要了。

除梦中杀人以外，电影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去讲梦，从头到尾也没有讲过循环。承认死亡，比向往统治权的循环更需要勇气，而死亡，最先打破的就是循环，死亡是不断向前延伸的绵延力量。死亡让人们面对的不是黑夜而是白昼，不是无限的循环而是有限性之后的可能。死亡再次显示了它对待每一个生物的平等，它用毁灭打破了“一团和气”的世态炎凉。

或许我们还会记得汽车内摇曳旋转的祈福挂件，挂件伴随前进的汽车形成了独特的运动节奏，在挂件的一面是宗教，一面是亲情，当寻回的死亡成为永恒的时候，导演万玛才旦依然动情的为死亡打开了一个缺口，缺口里面的存在没有讲死亡，他们本身就是绚丽的死亡。

《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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