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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徐克,恐怕也超不过这武侠电影的巅峰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19-10-04



作者

Andrew Chan

翻译

译/Luly   校对 / 圆首的秘书

编辑

蘇打味


远离驿站,空旷沙漠中的龙门客栈似乎没什么起眼的。它的茅草顶和泥砖结构融入周遭数英里的岩石地形中,挂在墙上的辣椒和玉米皮是目所可及仅有的微弱的颜色。客栈内部有几张木桌和一个狭窄的通向二楼房间的楼梯,看似松散却富有秩序。它位于中国北方边境某个未指明的地点,似乎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地方。而当它第一次出现在1967年胡金铨的《龙门客栈》时,一群神秘人正接近它的门口,危险四伏。就像西部电影中的酒馆和恐怖电影中的郊区房屋一样,客栈简陋的外观为即将到来的善与恶的斗争提供了最为理想的背景,摇摇欲坠的墙壁和薄薄窗纸,都无法阻挡这股力量。



如果说胡金铨在四年后创作的三小时史诗的《侠女》,作为他最受欢迎的电影,是他丰富想象力的一座丰碑,那么《龙门客栈》(该客栈和电影的名字,都是为西方发行而缩短的)代表了他最富有纪律性和精粹性的艺术。这部电影在海外华人观众群体中获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也是胡金铨离开香港,前往台湾后创作的第一部电影,在台湾的联邦影业公司,他享受了更多的创作自由。观看《龙门客栈》会使你感受到他是如何为了更好地行使自己的控制权,而排除一切干扰,使设定和故事内容都尽可能保持简单。当他结束自己在著名的邵氏兄弟工作室近十年的演员、编剧和布景师的生涯,搬到台湾的时候,胡金铨已经开始转变为一位艺术家。在协助该公司的关键人物之一李翰祥拍摄了一系列电影之后——包括60年代初吸引中国观众的黄梅戏大片《梁山伯与祝英台》——胡金铨在1965年凭借战争史诗《大地儿女》开始了他的个人导演生涯,一年后他又凭借《大醉侠》取得了关键的商业突破。


与邵氏兄弟的同事张彻(执导了1967年的《独臂刀》)一起,胡金铨接下来改变了以剑术和古代武侠为中心的武侠类型的古老面貌——把它从幻想和旧世界的迷信转移到可信的战斗描写上。但是,尽管张彻因其电影中的暴力大男子主义而出名,他却也总是能设法将一些超自然的东西与他混乱的现实主义结合起来,就像在《大醉侠》中那个令人难忘的女主角用筷子抓硬币的场景一样。尽管龙门客栈是自然主义的,胡金铨还是喜欢为观众的眼睛带来惊喜。在影片开头的一个让人毫无防备的镜头中,他就向我们展示了一片荒凉的土地是如何被瞬间激活成为一个舞台,当摄像机缓慢滑过山陵地带,剑客们一个接一个,意外地出现在画面中,身体随着刺耳的撞击声锁定在某地。


胡金铨


胡金铨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有获得纯粹的审美愉悦的天分。在《龙门客栈》中,他的精简叙事,在很大程度上让他能够专注于情绪和氛围的细微差别——内部和外部的对比、寂静与声音、扩展和压缩——这些细微差别推动电影走向抽象。客栈是决斗元素汇聚的地方。这个空间尽管微小,也是中国戏剧和文学传统的象征,唤起京剧和经典小说的辉煌,比如《水浒传》中的客栈也被描绘成混乱的公共空间,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在这里相互碰撞,还有古老的“江湖”概念——一个秘密笼罩的黑社会,不法分子、流浪者和武术家在这里战斗,在武侠小说中经常被描绘成远离主流社会的地方。


这部电影省去了一些入住客栈之前的叙事“赘余”。序言中的旁白让我们陷入了一个几乎无法一下子理解的政治背景故事中。我们看到曹少钦(白鹰),一个阴险的白发太监,被抬上轿子,下令处决国防部长于谦,他被指控反抗皇帝的特务机关。一队官员列队穿过一片泥土走向一个临时舞台,于谦跪在他们面前投降。他的谋杀是幕后的,令人不快,这表明在明朝这个动荡时期,这种权力游戏是多么频繁,也许是不可磨灭,当时无情的太监控制了多个政府机构。砍头后不久,曹少钦派出部队去杀死死者的三个年幼的孩子,他们已经被抓获,正被带往龙门客栈。当刺客在那里等待伏击时,一群忠于于谦的人悄悄进来保护无辜者。



冲突的轮廓在几分钟之内就被描绘出来了,胡金铨避免了在徐克的《刀》、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和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等模糊的现代武侠著作中的那种冗长的叙事难题。这里角色的动机相对简单且无关紧要。整部电影几乎都由新面孔演绎,它们以传统戏剧形式为基础,伴随着它们出现的音乐更加突出,使得它们相对的道德价值易于辨别。坏人的残暴被描绘成一种近乎滑稽的冷漠——在客栈的第一个场景中,一名仆人因敢于向雇主索要小费而被刺死。至于英雄们,胡金铨用削弱他们想要保护的孩子的镜头时间的方式,强调了他们的情感是何等稀薄。对他来说,受害者的危险不如侠客坚定的职业精神有趣,侠客是一个持剑的游侠,他的荣誉感不受任何外界干扰。这些战士用他们自己可靠的本性消解着人类世界的不可预测性,从一场战斗走向另一场战斗,与其说是目的感,不如说是不可救药感,隆重地向不可逆转的方向前进。


赤裸裸的情节和封闭的环境锚定了不少动作片;真正的艺术家需要超越这种前提下固有的单调。胡金铨也许可以通过专注于一位魅力四射的明星,来让他的任务变得更容易,他可以依靠这位明星来保持影片的冲劲儿和观众的兴趣。但是不像《大醉侠》、《侠女》和《空山灵雨》(1979)这三部从独狼形象和女权主义英雄的凶猛中获益匪浅的胡金铨电影,《龙门客栈》是一部永远不会完全围绕领导者的战斗天赋或不可抗拒的角色融合在一起的合奏作品。由于这种对集体的强调,演员阵容是胡金铨作品中变化最大的一个,也是他以轻盈、近乎飘渺的触觉完成抽象研究能力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像大多数动作电影制作人一样,胡金铨并没有因为他对演员的指导得到太多认可,但他聚集了中式世界中一些最令人激动的类型演员,在他的每部电影中,他都发掘着自己演员的特殊表达,他们对能量的巧妙控制和运用,与他自己的风格形成了美丽的对比。



龙门客栈最早也是最带着随意性的精彩场景,正是为数不多的为单个表演者建造的场景之一。石隽,一个经常与胡金铨合作,出演《侠女》中学究的演员,扮演了一位名叫萧少镃神秘的流浪剑客。在富有戏剧开端拍摄的电影中,这格外令人难忘:穿着白色衣服,肩上扛着一把绿色阳伞,以近乎天使般的姿态穿过小溪。他在龙门客栈坐下来吃午饭,而狡猾的小动作揭露了他坏蛋的一面。正如接下来的战斗片段中所发生的那样,新的英雄角色不断抵达,他发现自己被敌人包围了,却不得不看自己的身份能隐瞒多久,将大屠杀推迟到最后一秒。冲突的悬置导致了一个接一个令人惊讶却愉悦的视觉效果。当其中一名刺客要求他交出刚刚点的面汤时,萧少镃将碗扔过房间,碗落在敌人的桌子上,一滴也没有洒出来。有人在萧少镃的杯中放入毒药后,他先是装作痛苦地死去,紧接着一口吐到那个准杀手脸上,然后他在喝完又一轮酒后又点了一杯。


在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这个在客栈中展开的片段,展示了导演在这样一个舞台背景下可以完成的事情。在不牺牲精确性的情况下,胡金铨切换着自己的方式,在慵懒和疯狂的动作之间,在展示酝酿中紧张区域的长镜头和传递人物凝视中交换信息的特写镜头之间交替进行。但却是石隽,他怪异的碟型眼睛,给了这个部分稳定的脉搏。他内心的平静是一块空白的石板,任何情绪都可以投射到上面,让场景灵活地在轻浮和恐惧之间旋转。扮演一个没有失去任何的角色,他是胡金铨用他电影语法的具体细节在屏幕上创造的化身:一种在严格控制的表面下运作的高度警惕。




《龙门客栈》是胡金铨第一次完善宽屏构图的作品,流畅的摄影和剪辑节奏相互作用,使他成为那个时代最非凡的正式创新者之一——一个清晰可辨的作者导演,而在那个时期的中国电影界可谓凤毛麟角。胡金铨早期在邵氏兄弟的布景师工作对他作品影响持久,其布景感觉像是生活中一英寸之内的童话故事,是一种将秩序强加于混乱的产物。胡金铨像是一个整洁的怪胎,在他银幕中的英雄身上开着玩笑:在激烈的战斗中,萧少镃会花时间收拾东西,清理阳伞顶端的血迹,或者从衣服上撕下一块松散的布料。胡金铨处理武侠的惯例,就好像这种类型提供了一种如此安全、熟悉和久经考验的框架,这让他能够应对更令人兴奋的挑战。在他的电影中,媒介的可塑性与人物的可操作性相结合,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押韵效果。



虽然武侠电影有时被视为西部片在亚洲的对应物,但《龙门客栈》充满了精心编排的动作(由胡金铨的伟大合作者韩英杰提供,韩英杰也是电影中的演员之一),因此更恰当的比较可能是音乐剧,一种表演者的身体既是推动场景的叙事力量,又是导演宏大视觉设计中的另一个元素的类型。胡金铨对武术既没有兴趣也没有专长,他把自己的打斗场景想象为他小时候经常看的京剧作品中的舞蹈和杂技。《龙门客栈》确立了它与室外音乐剧的相似性——在那段令人眼花缭乱的石隽片段中,它主要是在一张桌子后面表演的——随着电影接近最后一幕并开始向门外的世界开放,这种联系变得更加不可避免。


在标志转折的场景中,一名女侠客(上官灵凤)伪装成一名男子,蹲在墙后翻筋斗越过障碍物。在刺客的护卫下,她一个接一个地消灭他们,在一次追踪拍摄中,她面对着广阔的天空。音乐奇迹般地具体,所有匆忙的脚步,铿锵的金属碰撞,令人心跳停止的停顿,有时被锣鼓打击乐器的噼啪声增强。当在室外完成这部电影的主要拍摄后,胡金铨终于不再被客栈幽闭恐怖的空间包围,激动人心的户外战开始在戈壁沙漠打响。崎岖的风景,扭曲的树木和蜿蜒的山脉,融入了优雅的构图。从前胡金铨满足于从远处驻足观看的内容,现在却只使用足够快的缩放、平移和剪切来让我们不确定如何拼凑我们所看到的东西。



曹少钦在最后一分钟的再次出现让这部电影进入了决定性的摊牌阶段,最终引发了一阵迷幻狂潮。尽管在终曲中展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龙门客栈》从未完全失去其精致和克制的感觉。胡金铨有学者的好奇心和鉴赏家的品味,他以自己对那个时期的再创作进行详尽的研究而闻名——这种细致的研究可能会在《侠女》的精心制作中,将台湾联邦影业推向悬崖,从而导致财务崩溃。这种对细节准确性的专注,表现了导演对王朝历史的怀念,这种历史被认为是反革命的,并在毛的“破四旧”运动中被摧毁——包括思想、习俗、文化和习惯。这也暗示了胡金铨作为北京人的经历,他的职业生涯把他从大陆带到了南方的首都,在那里他北方文化的记忆只能通过艺术重新点燃。


也许正是这种疏离感导致了胡金铨伟大而不可思议的成就:重新将中国商业电影视为沉思的舞台。当他出生的国家的观众被强制灌输文化大革命的理念,胡金铨不仅在银幕上挥洒着另一种快乐,还展示了在日常野蛮的背景下美是如何存活下来的。在《龙门客栈》的结尾,敌人被击败了,英雄们走向夕阳,回到镜头前,再次销声匿迹。这是一种全新的电影,只有真正致力于调和对立冲动的艺术家才能实现,只有他们,才能以同等的尺度放射出骄傲和谦卑、坚韧和宁静。



-FIN-

深焦DeepFocus系网易号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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