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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历史和时间的诗人,安哲罗普洛斯的凝视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22-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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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北影节“大师回顾”单元唯一的主角来自希腊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从长片首作到最终遗作,14部作品放送让我们得以完整地接触到这位影史巨匠,非凡的长镜头调度、对于历史的凝视、来自哲学的沉思,安哲留下了太多瑰宝供我们发掘。值此安哲逝世10周年念之际,我们通过Senses of Cinema一篇物稿来回顾这位电影大师的生平及众多杰作,也为北影节各位打算一睹安哲电影的影迷们打个样,以免诸位在绝美长镜头中深睡


译者:勒夫辛烷


一个捍卫无删减资源的高清画质控

(豆瓣@勒夫辛烷)


Theodoros

Angelopoulos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雾中风景》Landscape in the Mist,1988)展开了一段令人萦绕心头的奥德赛之旅。电影的开头少女沃拉(塔尼娅·帕拉依奥罗葛)讲床边故事给弟弟亚历山大(米哈利斯·齐克饰)听,随后,母亲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倍感失望的亚历山不耐其烦地抱怨道:“这个故事永远也讲不完。”电影里小男孩这一天真烂漫的观察体会,也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安哲电影的特色:漫长而壮丽、极具有本土性。安哲的电影结尾时并没有采用传统的“End”一词收尾,而且他喜欢将早前的电影的情节分段穿插在一起,相互关联成“章节”,以创造一个连续的、未完成的作品。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就像《雾中风景》里的孩童一般,穿梭于形而上的诗意空间,现实与虚幻象征性地(以及崇高般地)交错串联起电影的脉络,映射出希腊灵魂的无边景观。


自年幼时,安哲罗普洛斯似乎就命中注定成为用影像去记录当代希腊历史的艺术家。1935年4月27日,适逢梅塔克萨斯将军(General Metaxas)的独裁时期,安哲出生于一中产商人家庭。安哲自称是“战火孤雏”,随着1940年意大利对希腊的入侵,接踵而至的是空袭警报的声音,德国人打进雅典的画面——烙刻在他最年幼的记忆,这让他可以与生俱来般地反映国家创伤。之后在《塞瑟岛之旅》Voyage to Cythera ,1983)的开场,是他从记忆里重现那些不可磨灭的画面。战争年代下的所有家庭都日子艰难,经济紧缩,饥饿不堪,安哲父亲名叫斯皮罗斯(Spyros),是一位为人谦虚、勤劳刻苦的店长,母亲卡特琳娜(Katerina)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两口子艰难地抚育年幼的西奥和他的兄弟姐妹尼科斯(Nikos)、哈萝拉(Haroula)、沃拉(Voula)。在安哲成为一名感知力强且深思熟虑的电影作者成长路上,下面两件创伤性的事进一步影响了他的青少年时期:一是他的妹妹沃拉死于儿童疾病,年仅11岁;二是在1944年的被称之为“红色12月”时期,希腊内战的爆发(《流浪艺人》The Travelling Players ,1975)和《尤里西斯的凝视》Ulysses’ Gaze ,1995)有提及此事件),他们被告知表弟不支持共产党,而后父亲又失踪于圣诞期间的逮捕行动。


《尤里西斯的凝视》电影剧照


父亲被捕后,安哲罗普洛斯开始写诗——一个具有创作性的媒介,他后来仍认为诗歌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艺术影响——尽管他在当时似乎注定要继承他叔叔的法律业务。年轻的安哲罗普洛斯在雅典大学(University of Athens)就读法律,但在毕业前不久就放弃了,转而参加义务兵役。回归后,他毅然决定前往巴黎,在索邦大学(Sorbonne)学习文学、电影和人类学,师从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62年,他就读著名的法国电影学院IDHEC(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inématographiques),但在一年后被开除,理由据说是他傲慢自大,缺乏纪律。之后,他参加了巴黎人类博物馆(Musée de L 'Homme)的一个讲习班,师从著名的民族志学者和纪录片导演让·鲁什(Jean Rouch),学习了“真实电影”(cinéma verité)的技术。完成课程后,安哲受到启发,创作了他的第一部电影,并寻求IDHEC前同事的帮助,拍摄了一部名为《黑与白》Black and White16mm的短片。这部黑色电影讲述了一男子在巴黎被神秘未知的东西追逐的故事。不幸的是,他有限的预算不足以去支付冲洗工作样片,因此,他永远无法回收这部片。他这一现实生活插曲后来讽刺般地与电影《尤利西斯的凝视》的剧情背景出于一辙。电影里主人公A(哈威·凯特尔饰)是希腊裔美国导演,痴迷固执地寻找巴尔干电影先驱马纳基斯(Manakia)兄弟制作的三卷丢失的、未完成的胶片,这些胶片非常纯粹,用影像“首次凝视”此地,是第一部代表了该地的电影。他相信找到这些电影会恢复他自己堕落的艺术视野。


当安哲仍估量着自己在法国电影行业的职业前景时,他一时冲动回到了家乡雅典,接受了一家名为Demokratiki Allaghi的左翼报纸的影评人工作。他解释说,这一决定是因为他想为1964年帕潘德里欧的学生示威活动中受到警察袭击受伤而表态支持。接下来,他在这一职位工作直到1967年,帕帕佐普洛斯上校(Colonel Papadopoulos)的军政府镇压激进反对派,该报纸惨遭废除。在Demokratiki Allaghi报纸工作期间,希腊作曲家范吉利斯(Vangelis)为他的乐团Forminx在即将到来的美国巡演中招募宣传视频导演,安哲得到了机会可惜又被提前打发走,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项目为年轻的安哲提供了资金去拍摄他的第一部(发行的)短片:《放送》Broadcast,1968),这是一部关于寻找(或更为恰当地说,是创造)“理想男人”的具有讽刺性的实验电影,获得了希腊塞萨洛尼基电影节的评审团奖。


年轻时节的安哲罗普洛斯


之后,安哲在第一部剧情长片的《重建》Reconstruction ,1970)创作中,表露出了当年让·鲁什纪对他纪录片培训指导的影响,电影的灵感来源于真实事件:从德国回乡的外来工被妻子与她的情人谋杀的故事。这是一部罗生门般的情节非连续性的电影,安哲极度精雕细琢地利用叙事素材,以更广泛的社会学和人类学角度,去探索一个希腊村庄的死亡——并由此,揭示了希腊灵魂的本质——之后,安哲在 1993年与安德鲁·霍顿(Andrew Horton)的采访中讨论这一文化因素:


希腊村庄是一个整个世界的缩影。旧时的希腊村庄是有精神的,有生活味的,充满着工作,玩耍与娱乐。当然,在19与20世纪之交,希腊村庄的人口开始减少,但真正摧毁希腊村庄的概念与现实生活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随后的希腊内战。这两次灾难彻底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


……这些变化本可以是渐进的、温和的。但你知道吧,两次战争带来的部分结果是,在20世纪50年代,有50多万村夫外出打工,前往德国,还有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地。这带来乡村生活的巨大转变。突然间,男人们走了,女人们留下。随着这些变化,村庄的精神开始消亡。


即便是处女作,我们仍然可从中一瞥安哲天生与电影的联系。电影的开场,丈夫可斯塔(米哈里斯·佛托普洛斯饰)在国外打工,居旅多时,有一天返回伊庇鲁斯——这段意想不到的事件实际上携带着安哲的个人经历:他的父亲被捕后,命数未知,而数月后,突然现身(当时家人已经接受了父亲惨遭处决的可能性)。



希腊近代史三部曲


安哲罗普洛斯继续致力于通过当代历史的影像,去反映希腊乡村文化景观的动态脉络。之后,他拍出了《1936年的岁月》(Days of ’36 ,1972),这是他自诩为“希腊近代史三部曲”的第一部电影,另外两部是《流浪艺人》(The Travelling Players,1975)和《亚历山大大帝》(O Megalexandros ,1980)。从表面上看,电影的创作启发于1936年关于一名议会官员被囚禁为人质的真实事件,但该片同时也在颠覆性地控诉当时执政的军政府(1967-1975)的腐败和无能,和为维护权力对反对派暴力、恐吓和审查的高压手段。


《1936年的岁月》电影剧照


安哲的《1936年的岁月》把历史事件压缩在电影里一个相对较短的时间内,而到了史诗杰作《流浪艺人》,电影则以1939年至1952年为背景,呈现了一个广阔的时空框架,跨越了三段历史:前君主制的梅塔萨斯独裁统治时期(1936-1941)、二战下德国占领雅典时期(1941-1944)以及希腊内战时期(1944-1949)。该片细述了《重建》中探索的移民漂泊和流离失所的主题:在20世纪中期动荡的希腊,一艰难的巡回表演剧团反复地试图完成田园剧《牧羊姑娘戈尔芙》的表演 (但似乎永远无法完成)。


《流浪艺人》中描述的外国干涉希腊主权的问题,同样显而易见于《亚历山大大帝》,这是一部结构紧密的电影,安哲把自己的两大嗜好倾向——历史(19世纪后期的马拉松,希腊土匪绑架英国贵族游客)和神话——交织一起,并激进地审视政治神话的毁灭——无论是英雄人物(亚历山大大帝)还是意识形态(乌托邦)都破灭了。即使在早期的关头,安哲的电影已开始映射一代人理想主义的破灭,后来,他在《尤里西斯的凝视》里哀歌意象表达了这种幻灭——列宁雕像四分五裂,在救捞驳船上浊水漂流。


《尤里西斯的凝视》电影剧照


安哲在《亚历山大大帝》里采用的引用典故的、象征性的表现手法,同样显而易见于他的前作《猎人》The Hunters ,1977)。《猎人》是他历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电影,故事围绕着一群中年猎人发现一具冰封30年、保存完好的游击队员遗骸(与拜占庭的耶稣基督形象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迫于思考如何“恰当”地处理尸体,而后度过了一个闹鬼不安的夜晚,去面对过去的历史。该片以后军政府时代的希腊为背景,是一部当代寓言,讲述了这个国家如何故意压制有损形象的伤痕历史,以及个人责任感的缺席。



三部曲


安哲带着20世纪希腊历史激进的审视去重新评价当代希腊,他试图捕捉希腊遗留给今天的人类灾难。电影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系列萦绕心头的、深刻敏锐的、亲密无间的、感人肺腑的奥德赛之旅,穿梭于意识、神话与记忆。安哲自称这些电影为“沉默三部曲”:历史的沉默《塞瑟岛之旅》Voyage to Cythera,1984)、爱的沉默《养蜂人》The Beekeeper ,1986)以及上帝的沉默《雾中风景》。


《塞瑟岛之旅》聚焦上世纪70年代大赦期间一名的政治流亡人士(马诺斯·卡特拉基斯饰)回归希腊后的困境。主角是一名共产党人、希腊内战期间的游击战士,在前苏联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的塔什干重建生活已有32年。与《重建》类似,罗生门的叙事结构在《塞瑟岛之旅》展开了隐喻视角:片中流离失所的父亲(他与安哲久违的父亲一样,都叫斯皮罗斯)试图重建以往的生活,与家人重建联系,但却发现随着哀鸿遍野的战争、村庄的废弃和商业的发展,家的概念已成为一种荒诞。


《塞瑟岛之旅》电影剧照


《塞瑟岛之旅》对分离漂泊而又多年重逢的暮年恋人呈现出的人物弧光虽是令人沉痛的,但又基于现实而超然存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养蜂人》的人物影像则是黑暗忧郁的,与生活深深脱节,伶仃孤苦的。电影记录着一位独居的中年教师斯皮罗斯(马塞洛·马斯楚安尼饰)其漫无目的的生活。挚爱的女儿嫁入他人后,父亲倍感沮丧,开始了家庭传统的养蜂事业,在春季迁徙中,他毫无路径规划地直觉向南漂流。为了与陌生的现实世界连结,男主与搭便车的少女相处,她是个居无定所的、滥情淫乱的人,沉迷于西方流行文化,对过去一无所知。如同安哲的父亲,斯皮罗斯代表的是一代失落的希腊人,在经历了数十年的分裂战争、经济动荡和不稳定的政府之后,这些人在他们的国家里,已成为无关紧要的轶事遗物。


正如斯派罗斯追随祖先的脚步寻找碎片的连结,《雾中风景》也是一场通往深邃根源的旅程。片中俩姐弟沃拉和亚历山大想方设法地寻找未知的、基本上不复存在的亲生父亲。他们的母亲含糊地(且随意地)解释说,他们的爸爸住在德国。孩子们的奥德赛之旅受引于一直都沉默不在场的父亲其白日梦般的、未予回复的信件,展开了一段对希腊身份和民族群体的存在主义探索。从这个角度来看,电影再现了《流浪艺人》传统舞台剧演员在的角色。这是对20世纪中期希腊历史伤痛的自我告别,亦是对20世纪末希腊文化身份的朦胧走向和看似不可避免的消亡的忧沉洞察:孩子们超现实般地看到一只离身的、失去食指的巨大的石手,从海里升起,这象征着一种不确定性。


《雾中风景》电影剧照



巴尔干三部曲


随着上世纪90年代巴尔干地区不断升级的种族动荡,安哲在《流浪艺人》后再度回归对希腊历史演进过程中文化移民的主题探索,审视地理边界本质上是人为分裂的产物。在《鹳鸟踟蹰》The Suspended Step of The Stork,1991)中,记者亚历山大(Gregory Carr)在希腊与土耳其边境附近报导,遇到了一个难民(马塞洛·马斯楚安尼饰),他长得像一个多年前抛弃了妻子(让娜·莫罗饰)并失踪的政客。电影的高潮是一场令人难忘的婚礼:难民的女儿(朵拉·西里思科饰)与儿时的爱人在埃沃罗斯河对岸结婚。安哲在这里阐明了,人为武断制造的地理边界对后人带来的是荒谬与痛苦的影响,但人类也能够自然而然地去打破这些限制壁垒。片中一组独特风格的镜头意象化了这一主题:穿着黄色夹克的工人们(安哲电影里常见的独特形象),在电线杆上维修,他们成线结群,攀伸至地平线之外。


《鹳鸟踟蹰》电影剧照


难民无奈地说:“我们已经越过了边境,依然还在这里。要跨越多少边界才能回家?” 在安哲的下一部电影《尤里西斯的凝视》中,主角A来到临时搭建的户外电影院观看他的电影。正如《养蜂人》中漂泊的斯皮罗斯一样,穿梭于祖居之地的A,他所经历的荒废般的心灵奇旅,也是一场个人的奥德赛旅途。他试图重新捕捉人类的图景,连结过去的文化,而这些都因浪漫的消亡、艺术的堕落、家庭的隔阂和意识形态的分歧而玷污下沉。


在史诗般气质的《尤里西斯的凝视》之后,安哲罗普洛斯创作了可能迄今为止最为私人的、内省的作品《永恒和一日》Eternity and a Day ,1998)。电影讲述了身患绝症的作家兼诗人亚历山大(布鲁诺·冈茨饰)处理好个人事务后,告别家人朋友,决定次日住院,在那度过余生,等待死亡降临。一方面,亚历山大内心挣扎,想与对亡妻安娜(伊莎贝拉·雷纳德饰)的不周之情达成和解;另一方面,他帮助了一流浪街头的阿尔巴尼亚孤儿(阿希莱亚斯·斯凯维斯)。后来,他通过文学上的言语交换——诗歌与交流——寻找到了目标与救赎,超越了肉身的边界和生活存在的遗憾。


《永恒和一日》电影剧照


在回望之旅中,亚历山大从阿尔巴尼亚男孩那听到了三个令人回味的词,这些词也捕捉住了电影怀旧沉思的基调。第一个词是“花之心”(korfulamu),这是一个微妙的词,字面意思是“安慰”他身体上的痛苦。第二个词是“局外人”(xenitis),反映了他工作导致与家人的疏远和感情上的分心,无论身处何地,都如同陌生人。第三个是“黄昏迟暮”(argathini),意思是“深夜”,这个词类似于隐喻一个人存在的“黄昏”。这些文字不可避免地传达出安哲电影里消磨不去的诗性本质:希腊村庄的灵魂,长期流亡的情绪,以及一种文化的消亡。


在1998年的戛纳电影节上,安哲罗普洛斯凭借《永恒和一日》斩获梦寐以求的金棕榈奖,他说:“我所处年纪的这代人都已缓慢地走向职业生涯终点。” 尽管他似乎听天由命,但他继续勤勉地致力于拍电影这门手艺活儿,他已经开始拍摄雄心勃勃的、宏大的浪漫三部曲里的第一部电影,讲述的是20世纪早期来自敖德萨的两个人时运不济的故事。这部横跨世纪的史诗三部曲是安哲罗普洛斯的最新篇章,计划于2004年完成。


*原文链接:

https://www.sensesofcinema.com/2003/great-directors/angelopoulos/



编辑:一门

睡一觉起来再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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