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谈论女性电影时,我们谈论的究竟是什么?
FIRST
第十六届FIRST青年电影展公布“FIRST FRAME第一帧”单元获奖名单:
年度影像荣誉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
牛小雨
特别提及
《之后的一周》
陆晓浩
当我们在谈论女性电影的时候
我们谈论的究竟是什么?
作者:Kevin
菜鸟影迷,资深社恐,爱好是白日梦、以及用笔把白日梦都记下来反复做: )
在过去的一年,我们目睹了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最高奖皆授予了女性导演,女性电影人也更加深入地参与到入围影片创作和电影节评审团当中…的确,“女性电影”一词在近年来愈发显著地出现在公共讨论里;作为观众,我们也愈发频繁地关注到了在系统性的性别歧视中长久失声的女性电影创作者。但与此同时,究竟什么才是“女性电影”的讨论也从未停止过。
电影教授、作者帕特丽夏·怀特(Patricia White)在她的著作《女性电影/世界电影》(Women’s Cinema/World Cinema: Projecting Contemporary Feminisms)中举过一个恰如其分的例子:当芭芭拉·史翠珊在2010年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授予给执导《拆弹部队》的凯瑟琳·毕格罗时,伴随着欢呼与庆典的,还有无数困惑、质疑以及随之而来的争论。
凯瑟琳·毕格罗《拆弹部队》片场照
首先,女性电影指的是“由女性拍摄的电影”吗?或者更苛刻的,是像毕格罗一样,可以在类型电影领域留下自己独特风格和印迹的“女性电影作者”吗?另一方面,对于《拆弹部队》以及毕格罗的多数作品来说,它们是传统意义上的“男性题材”、关注所谓“男子气概”的展现;那么与之相对的,女性电影是否更应该关注女性的生命体验、困境和情感呢?而拍摄所谓“男性题材”的作品,究竟是毕格罗的女性主义探索,还是在依旧性别歧视的社会制度下给她带来了相对其他女性创作者的不公平优势呢?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但在不止不休的讨论与争议背后所展现的,或许恰恰是“女性电影”作为一种影像概念的模糊性,以及与此同时,它的包容性。
2021年,FIRST国际电影节首度联合香奈儿CHANEL发起了“FIRST FRAME第一帧”单元,作为主竞赛入围的“别册”着力关注华语青年电影人作品中的多元女性形象,鼓励女性主题影像书写。2022年,“FIRST FRAME第一帧”单元再次从年度竞赛作品中精心挑选出四部长片、五部短片,以更具锐度的影像书写、更具突破性的议题选取和更具有力量感的角色塑造作为标准,希冀向公共话语空间传递更加明晰的信号。或许它们不能、也不应该作为种种争议的回答、终点;但无可置疑的是,它们为讨论的一次次发生提供了充足的文本和影像土壤。
2022年 FIRST FRAME入围影片混剪
私人经历,还是社会议题?
我们应该讲述自己的故事,还是所有人的故事?这无疑是一名影像创作者亘古的迷思,而在本次“FIRST FRAME第一帧”单元里,我们也可以清晰地描摹出一条探索的光谱。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和《再见,乐园》都选择了非常私人化的创作路径。前者通过细密的日常记录、穿插的歌舞片段、和一个个精心搭建的超现实场景,尝试还原了主人公叶子在爷爷去世后,与奶奶在家中度过的一个暑假。像导演牛小雨在专访中提及,虽然影片故事并不是导演自己的真实生活,但却和她的生命体验息息相关。的确,影片有着极为感性的影像质感:透过百叶窗落在房间里的光斑,窗帘在阳光下映射出的各式影子,仿佛失去了时间、总是懒洋洋的夏日午后…从这个角度来说,《不要再见啊,鱼花塘》是一部绝对私人的影片,它只关乎一个陷在回忆里的女孩,尝试与死亡和解,说出“再见”。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剧照
在类似的创作路径上,《再见,乐园》却显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质地。在首映映后,我们得以了解到,影片分为三段的叙事结构,讲述的就是导演王尔卓的外婆、女友、和母亲的故事。《再见,乐园》将叙事的主动权交还给了女性,让她们以旁白的形式贯穿始终,缓慢地讲述了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并以“再见,乐园”作为主题进行归纳和升华。相对《不要再见啊,鱼花塘》的感性挥洒,《再见,乐园》则更为沉静朴实,但直接、甚至“纪录片化”的叙述中也完全不乏令人震慑的瞬间。而随着影片发展,情感浓度也缓缓堆叠向上,直至影片结尾化归为一首合唱的《送别》和朗诵的《南方的夜》,令人唏嘘不已。
相对来说,《百川东到海》和《之后的一周》则选择了更为社会性的创作道路。前者从男主人公“小海”的儿童视角出发,透过“学生作文创作”这一普适的生命体验,探讨了留守儿童、城市化与被抛弃的“空心乡村”等尖锐议题。《之后的一周》则将核心矛盾设置于城镇与超级都市、“走出去”还是“留下来”的二元抉择,但当观众跟随着处在人生路口的女主角“燕婷”漫游于不同的城镇、了解到她所处的重男轻女的成长环境后,我们会缓缓意识到这一抉择的失效,抑或她的命运早已被家庭、社会所框定,从而与主人公面对人生的无力感共振。
《之后的一周》剧照
类似的,多部入选“FIRST FRAME第一帧”单元的短片也有着鲜明的社会议题。比如,同样将背景设置于有着落后性别观念的南方小镇的《莉莉》,从生育的角度探讨了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必然面对的偏见和伤害;而《流云过》则以缄默的语调和精心构造的场景,透过堕胎的话题在短时间内建立起了超越亲情的女性情谊。
拍什么,还是怎么拍?
“拍什么”固然重要,但“怎么拍”也是让电影作为一种独特的影像媒介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重要元素。那么,题材上的多元无疑也预示了视听语言的多样,而这一特征在今年的“FIRST FRAME第一帧”单元中展现地淋漓尽致,同时也有力地论证了创作者们的无限创造力和独树一帜的影像视角。
《再见,乐园》大量使用了极富设计感的远景、固定长镜头与旁白相配——这一选择听起来或许会令人乏味,但观影体验却无比地令人沉浸。比如片名字幕前,一段从公交车内拍向公路的长镜头,配以外婆缓缓叙述她带着自己患病的孩子从农村前往城市的经历,一下子就可以将观众拉进影片所构建的环境场域当中。值得注意的是,《再见,乐园》的画面与旁白并非绝对的对位,多数时候其实是没有直接关联的;相反,影片恰恰是通过音画两个元素间若即若离的联系,以及结构性、有规律的画面编排(比如在第三段为了引出《送别》的表演,先展现了三次合唱团表演结束的场景进行气势的堆叠和情绪的烘托),来制造出视觉与听觉间的巨大张力,从而紧紧地将观众吸进影片散文诗一般的表达当中。
《再见,乐园》剧照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则是截然不同的视听选择。影片在现实的段落中着重通过“光影”在生活中的多种样态,缓缓提炼、酝酿出一种于日常生活中的“鬼魅”氛围。在采访中,导演牛小雨是这样诠释的:“我的设想是爷爷要变成光,所以影片中的光和影子是作为一个角色存在的。影片中有很多光,比如光在家里行走,光停在手机上等待奶奶,然后又溜走,或是风吹起来时,会有人形的影子在家中来回踱步等等,这是影片最基础的概念,也是源于我在家居住时的感受。”另一方面,影片也在“鱼花塘”边,插入了多段超脱现实的歌舞表演。这些表演是童真的,有着腮红、玩偶道具、和刻意舞台感的布景,让人不禁想起自己在幼儿园或者小学时,一定参与过的“集体表演”,或是在电视里见过的儿童歌舞节目。
在“FIRST FRAME第一帧”单元的短片选择里,视听上极富形式感的作品也并不少见。比如,《坏掉的土豆》讨论了后真相时代的新闻生态,但却通过黑白、报纸质感的创作和复古的拼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有羽毛的东西》则向内探索,在讲述难民家庭于异国他乡寻找自我认同与归属的故事里,导演选择了始终不露出角色正脸,而是聚焦于“手”这一身体部位的日常描摹,从而提喻女性的生命体验。
《坏掉的土豆》剧照
女性的故事,还是女性讲故事?
作为围绕着“女性电影”讨论的根本话题和争议之一,本次“FIRST FRAME第一帧”单元的影片,也惊喜般地提供了无数种创作的样本,也由此隐喻了女性电影的无限包容性。
在传统认知里,“女性电影”是内敛的,“女性题材”是含蓄的,“女性创作者”是敏感的。我们也的确看到了这样的作品,比如,牛小雨导演的《不要再见啊,鱼花塘》细腻地描摹了女主人公小叶在暑假里,于记忆、梦境、和现实生活中穿梭体味到的感官经历;杨辰宁导演的《囡囡》则以盛夏的杨梅为喻,轻盈地塑造了一段两个女孩间像友情又似爱情的“summer fling”;而黎静导演的《莉莉》则是跟随“莉莉”的儿童视角,缓缓展现了一个南方热带小城里,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
但这样的二元划分无疑是片面、刻板的。相对前半段平静、舒缓的氛围,《莉莉》将“鱼汤”倒进“求来”的金鱼缸一段高潮无疑是华彩而“炸裂”的。沿着光谱向前,我们或许会问,女性导演就一定要拍摄女性题材吗?在FIRST FRAME单元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吴双导演《百川东到海》这样的作品:它聚焦于两个男孩的童年友谊,同时在暗线里缓缓铺陈主角小海与父亲的矛盾与和解,细腻地处理了多段复杂且多义的人物关系。我们还可以发现税源导演的《坏掉的土豆》这样极致的、充满形式感的动画作品,决绝地打破了含蓄的刻板印象,越过角色塑造而着重于写意一种荒诞的后现代、后真相的社会生态。
《莉莉》剧照
而从光谱的另一面看,我们还会发现像王尔卓导演的《再见,乐园》,陆晓浩导演的《之后的一周》,以及唐培彦导演的《流云过》这样的作品:男性拍摄女性题材。其中《之后的一周》和《流云过》都通过精致的台词设计和内敛的情绪表达,塑造出了两段作为叙事核心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情谊;而《再见,乐园》的导演则选择把叙事的主动权交还给了三名女性,让“自己”的声音成为了片中隐藏的角色。在影片首映的映后环节,王尔卓导演也提到,他拍摄的既是“三名女性的故事”,也是“他眼中的三名女性的故事”。
在《女性电影/世界电影》中,帕特丽夏·怀特的核心论点之一是:“女性电影应该永远被视作世界电影”。的确,在“FIRST FRAME第一帧”单元九部影片的策展中,我们已经可以一窥“女性电影”作为一种影像概念的切片:它可以用极致的、实验的视听语言来讲述一个最微观的、最私人的故事,但也可以穿行在多面向、多角度的社会议题中,提出问题、寻求答案、抵达更多观众的内心;它既关乎、强调、支持女性创作者讲述女性的故事,但也呼吁来自任何性别创作者创作有同理心的、诚挚的、关于“人”的故事和影像。它是多元的、包容的、有着无限可能的;它也是创造性的、不被定义的、永远在改变和自由生长的。
《流云过》剧照
香奈儿女士曾说,“我要成为未来的一部分”。秉持着这一愿景,香奈儿一直以来都期望通过各种方式,参与到支持、培育女性与崭露头角的新生代电影人。比如,香奈儿与翠贝卡电影节的合作项目“透过她的镜头:翠贝卡香奈儿女性电影制作人计划”(Through Her Lens: The Tribeca CHANEL Women’s Filmmaker Program)已经走过了第16个年头,为全球新一代女性电影人提供了意义非凡的支持与认可。而香奈儿携手FIRST青年电影展所搭建的特别策展单元“FIRST FRAME第一帧”,则是品牌与电影、与女性电影人的悠久历史中,一次全新的尝试。通过鼓励女性影像创作、塑造多元女性形象、扶持新一代女性电影人,FIRST FRAME单元希冀提供给女性电影一次书写的机会,和一个观看的窗口;回望历史,同时也面向未来。
“帧”是剪辑工程里最基础的单位,是电影胶卷的方格,却在上一秒与下一秒之间,生长出无限时空的可能性。“帧”即是我们看见的万种光影;它即是世界电影,也即是女性电影。而女性电影的“第一帧”,即如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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