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将爷
我对数字不敏感,但今天却总觉得,面前是这样的计算题:9+18=?。这是疫情三年最悲怆的日子,我知道应该写些什么,但又明白什么都不能写。黄昏的时候,在院子静静坐着,精神有些迷幻,不知道是不是被盛开的九里香给麻醉浸染了。人在迷迷怔怔的时候,总会想一些深刻的东西,比如死亡。这些年,我拼命地积极生活,又经常摆脱不了内心抑郁。但,对己对人,我总会拿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这两句经典来进行生命劝勉:现如今,活着,像牲口一样活着;活着,为活着而活着。这,已然成为人们的自觉共识。问题是,很多时候,死亡就是身不由己的事,就是不期而至的事。一场未曾事先觉察的疾病,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一场凌晨行驶车辆的突然斜翻……死神就这样阴森森地走了出来,或者,是被幽暗中的黑手给推了出来。最近,我在守望乡村,感知故园的纯朴与古典在日蹇沦陷。父亲讲述了乡村太多吊诡的死亡,令我有无尽的无奈与感伤。桌上,除了父亲割来的猪拱嘴,还有我做的剁椒鱼,其他,是母亲从房前屋后菜园里采摘的蔬菜瓜果。酒喝到半斤,话说得兴起,我就有了一种人生况味,恰如汪曾祺老爸所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一个家庭,最大的人情味,或许是父子一起,可以“没大没小”,能够“谈生说死”。我的父亲老了,现在他最大的忧伤,就是村里的同伴,很多比他年轻的,都在不停地死。仅在我回来这两月,就耳闻目睹了这样一些非正常死亡。皮大爷是老伴死后半年,被发现躺在亡妻坟茔上的。当时,他左手边,有半瓶散装白酒,右手边有半瓶农药。比贫穷更难熬的,是亲情伦理的匮乏。皮大爷本是通透之人,也算德高望重,是解决邻里纠葛一把好手,常能说些慰贴人心的话,来消解纷争。然后,老伴死后,他的垂暮之年,并未换来一席存身之处。儿女的冷漠与排斥,使他独居弃屋,孤灯清影。能使百家安、千家和,逃不出自己的家庭囹圄,人生又何其悲哀?人间又何其不值?那天,酷热40度,他在玉米地打农药。我们开着车路过时,还对他吼一声“注意不要中暑”。他从蔓蔓枝叶中探出头,回了声:“习惯了,不碍事”。在中午烈日映照,我甚至能看清他的笑容。下午,就听说他死了。我探询细节,家人说他打完农药,中午回来喝到第三瓶冰啤,就倒了。送到医院,已经没治。多数人说,是药性从汗毛孔浸入了,受到冰酒刺激,就暴发了。对此,没有人去分解其中的医学原理。反正,有人说他是农药中毒死的,有人说是中暑热死的,还有人说是喝冰镇啤酒喝死的,搞得我父亲到现在也都不敢再喝冰啤了。就在前几天,村里开货车的桂四在凌晨一点多,把车子直接开进村头的集体养渔塘中了。出事的那地方,是斜坡,又是三岔口。我每次开车经过时,都拿出在山地越野的本领。桂四到底到底是怎么开进渔塘的,也没有摄像头还原真相。有人说他肯定是太缺觉,困到睡着了;也有人说是天太黑看不清;还有人说桂四还是技术不牛逼;甚至有人说可能有人在那挖坑害桂四带进去的。反正,桂四死了。桂四嫂脸上以前掩不住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每次她经过我家门前,我妈想拉她说说话,她就把头低得很沉,连招呼都不打就疾走了。一个家庭,男人没了,家里的柱子就塌了。村里的男人们本来就少了,接连的非正常死亡,给村庄笼罩着强大的悲哀。以前,村里死了人,父亲总是会被请去梳理丧事流程,处理亲缘矛盾。在他60岁之前,是一个抬棺高手,如何系绳,如何起杠,如何入坑,绝对是高手,而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找不到窍门。我看过他抬棺时的雄姿,像个战场指挥官。或而命令前行,或而要求后退,有时训斥后生,有时鼓励杠友,当然,也适时安慰逝者亲属。那一年,父亲已近花甲,我也是在这样的秋天回村,恰逢他在抬棺。秋风潇瑟,乡野苍茫,他绷紧皱纹阡陌的脸,斑白头发在风中飞动,瘦俏的背影写满了疲惫与哀伤。抬完那次棺,他的腰就不行了。那一晚,我俩酒喝大了,我过了一把教训老父的瘾,让他一边忏悔一边保证,这辈子, 再也不抬棺了。徐二愣是在外地采矿被砸死了;民办教师沈草根的坟是得咽喉病无钱医治死的; 还有读上大学还跳楼自杀的贾家儿子,死因不明...... 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在那一晚,他说出了这样的语句:送他们走,是不能将就的事。做这些仪式,就是要让活人记着死人的好。这些话对我触动特别深,让我真正理解了托马斯·林奇为何要在他的《殡葬人手记》中这样说:安葬死者经过那么多的程序,就是要表明,他们曾经生活过,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于一块石头、一棵杜鹃花,或一头猩猩,他们的生活值得叙说和回忆。
从乡村移居城市以后我,渐渐地发现,很多时候,比死亡最不堪的是,是对待死亡的冷漠与怠慢。我曾在夜晚去殡仪馆吊唁过一个教授,他还未到退休,仍是思想迸发的黄金年代,却不幸重症而去。那一晚,在殡仪馆,我看到各种台桌,有喝酒的,有打麻将的,还有勾肩搭背谈恋爱的……那种氛围令我伤感,甚至,连耳边放着的音乐,都显得那么的轻佻。那一刻,我真想把故乡的朱大嘴叫来,让他举起唢呐,来一首《大悲调》,来净化他们的灵魂。我本是特别新潮前卫的人,但越来越认为:在死者面前做些什么的意义,是要表明活着的人应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中会有人突然死去的现实。 这样的感悟,也与后来深读托马斯·林奇的《殡葬人手记》有关。在那本书中,有一句话经典地话,叫“死者一无所求。只有生者营营不休。”我的理解是,生者不能正确对待死亡,或者不能让生者正确对待死亡,人类就不会明白如何对待生活。疫情三年,很多人都困在某个空间和系统,有时连死亡都成了一件无法声张的事,连送葬都变成偷偷摸摸的事。这三年,我重读了两本关于疫情的小说,一本是加缪的《鼠疫》,一本是迟子建的《白雪乌鸦》。前者的政治性,后者的社会性,以及它们都包裹的人性伦理,让我懂得,到底什么是善治,什么善良。今天,我想分享这两位作者的题词和诉求,来感受一下,讲述那些在疫情中逝者的故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反思一下,那些疫情中被遮蔽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存在价值。拨开那累累白骨,搜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
用别样的监禁生活再现某种监禁生活,与用不存在的事表现真事同等合理。
对这两句话,这三年,我就像一头老牛吃草那样反复咀嚼,反刍消化。在累累白骨的磷火中找出微光,在别样的监禁生活中审视合理性,这是多么智慧与思想的表达呀。中国与世界最顶级作家在告诉我们,对待死亡,那是绝对不可怠慢的事。在深夜旷野中,一群动物死去,才会只有流星看见,而人类一无所知。一个人,终究不是一块石头、一棵杜鹃花,或一头猩猩。那么,人在这世间经过一场,因何而生,为何而死,也就更值得叙说、回忆和反思。PS:全文完,共3000字。今天散文表达,我也是尽力了,欢迎留言交流!欢迎扫二维码与老将交流。微商勿扰,加过号勿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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