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雪夫《闭上眼睛》(十章)海之魂朗诵
是叫星星花,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花。花很小,色浅,浅蓝或者浅紫,也可以是纯白色,开得非常密集而无序,但有些地方又很稀疏。它们通常在夜里开放,天亮之前收拢花瓣;还有那些小片的叶子,也都相继裹卷起来,像蝴蝶敛起翅膀。
这是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说是梦也行。那时我比现在年轻。那时多梦。
还是跟音乐有关。
德彪西的《月光》,钢琴曲,是《贝加摩组曲》的第三曲。那是怎样的一片月光啊!星星点点,轻盈地跳动,跳动又闪烁。黑夜遮蔽了所有的脸,唯有细碎的星星洒落一地——是柔情似水的,可以熨平所有的皱纹。是清冷的、感伤的,故事结束了,高潮提前降临。月出东山。美人谢幕。
德彪西是法国人,他一定跟莫奈这个前辈握过手,也一定见过莫奈的油画《印象•日出》《鲁昂大教堂•日落》以及《睡莲》,否则不大可能这样“印象主义”。我说的是印象派绘画,诞生于十九世纪后半叶的法国巴黎,笔调轻快、灵动,色彩斑斓、纯粹,阳光铺满画布。而印象派音乐与印象派绘画源于同一血脉。德彪西是印象派作曲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和他的朋友们认为音乐也像绘画那样,有明暗有层次,色彩或浓或淡,光影朦胧,变化无常。
这些都是意象,关乎作曲家对自然的瞬间感觉与把握,微妙得很。
然而《月光》带给我的,更多的是中国古典艺术方面的意象——张若虚的月光,李白的月光,以至曹孟德与苏东坡的月光。我的月光呢?记起小时候去养父的乡下老家玩,在邻家表哥那里偷偷看过的一本小人书,名字忘了,说的是嫦娥奔月。故事凄婉哀怨,当时就想,如果嫦娥不偷吃那粒药丸就好了;抑或偷吃了药丸,我是那只兔子就好了。还记起一首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烧酒辣,买黄腊,黄腊苦,买豆腐……转而又想,多年以后,当我再也看不到月亮,月光会照在谁的身上?心里便骤然堵得慌,竟像中了魔法一般,整个人恍兮惚兮,好像要病。
于是有了后来的一首诗,《星星花•听德彪西〈月光〉》:“……这一刻/就让我/在你芬芳的额上/留下最后一朵星星花”“冰凉的手,不忍/拍醒沉梦/憔悴的脸/早已泪流满面//悄然的星星花/守着鼻息/在太阳升起之前”。
如果说贝多芬的第三和第五交响曲是山呼海啸的话,那么第六交响曲从总体上看,实在像一场和风细雨。
这场雨绵密、细致、温润,时断时续。间或晴空万里,有一道七彩虹从左弯向右——在我心中真有这道彩虹,如果时间可以弯曲,左端是我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右端是现在。这个跨度足有二十年,这并不夸张。在听过的贝多芬九大交响曲中,唯有第六交响曲伴我走过这么长时间:从胶木唱片到录音盒带,又从CD激光唱片到眼下的APE音频,几乎没有停歇过。
跟布鲁克纳命名第四交响曲一样,这部第六交响曲也是贝多芬唯一自己命名标题的作品——田园,虽然贝多芬去世的时候,布鲁克纳才三岁。
《田园》构思于1806年,那一年贝多芬三十六岁。他于次年动笔,第三年完成,同时完成的还有《第五交响曲》即命运交响曲。他住在维也纳郊外的一个小镇,叫埃林耿希太脱。也许跟我见过的不少小镇相似:镇内的日子烟熏火燎,人们闲适、慵懒,镇子边上是菜畦或者农田。倘如坡地较多,这些长满绿色植物的田地便有了层次,叠叠翠翠的样子。白天有鸡鸭,夜晚闻犬吠。倘如还有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想必会多了一些浣衣的妇人。孩子在近处戏水。偶尔几只水鸟发出阵阵短促的欢叫声,忽高忽低,猛然嗖地一下掠过水面,水皱了几下,之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平静如初。反正贝多芬非常喜欢那片土地,说这部作品是“对农村生活的回忆”,并且特意在第一小提琴的分谱以及演出节目单上注明:“《田园》交响曲并非绘画,表达的是乡野之趣在人们心中所引发的感受”。
这是一种提示,类似电影的画外音。接下来,在全曲五个乐章的开头都有一个小标题。一段浓郁的乡村风格的句子从小提琴上缓缓飘散开来,初到乡村的人们被眼前的景象所迷醉,恍如大梦初醒,铺天盖地的绿让人有些不知所措;又恍如好梦未醒,几分迷惑,不可置信。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出现了,天宽地阔,碧空如洗。第二主题也跟着出现了,显得更加柔软平和。一注水流淙淙响过,是小提琴在高音区发出的声音。
更多的水哗哗而来哗哗而去,是第二乐章,是小溪。柏辽兹对此乐章有形象的评说,说贝多芬一定是躺在草地上,仰首望天,听着风声与水声。我想恐怕不止于此,他的双手多半枕于脑后,嘴角衔着草根,有一丝淡淡的甜味。
第三乐章是“乡村欢乐的聚会”,三拍子舞曲热烈活泼,忽而转成两拍子,再转回三拍子,舞蹈由弱变强,由缓变急,直到大雨将至。
雨说来就来,之前电闪雷鸣,这是夏季通常的雨。人们一轰而散,纷纷往家的方向跑去,也有躲到大树下的,转眼省悟过来,怕遭雷击,复又跑开。
是的,是第四乐章,贝多芬注明的小标题简单直接:暴风雨。大提琴与低音提琴在低音区四处撞击,狂风呼啸,闪电撕裂天空的时候,云层越发乌黑。乐队齐奏,所有的乐器都加入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不规则的音符迸裂八方!
但暴风雨急促而又短暂,轰鸣声渐渐远去,一缕牧歌轻轻荡漾,天晴了。在末乐章,牧歌占去相当大的篇幅。接着是第二主题,清新跳跃,色泽光洁的C大调一直跳来跳去,状若珠玉。
值得一提的是,有人不喜欢贝多芬在这部作品中采用的手法,说是过于自然主义,是对自然的简单模仿,孰不知贝多芬早在1802年便已双耳失聪。
贝多芬实在并没有模仿鸟叫,他什么都听不见,只好在精神上重新创造一个在他已经灭亡了的世界。要听见它们的唯一方法,是使它们在他的心里歌唱。这句话是罗曼•罗兰说的。
书架上有一本精装书,傅雷的《傅译传记五种》,其中的《贝多芬传》,作者正是罗曼•罗兰。此书早已被我翻旧,从来不愿借与他人。里面有贝多芬。我的贝多芬。
有段时间,一位捷克人让我着迷,最先吸引我的是他的名字,斯美塔那,很美,像个女人。而后听到他的音乐,马上喜欢上了,就是那曲《伏尔塔瓦河》,曲子时间不长,12分45秒。
实际上,这支曲子是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第二乐章,当然开初并不知道这些。看过资料,说斯美塔那1855年被迫离开祖国,流亡六年后回国。1874年写《我的祖国》,1878年完成,历时五年。说斯美塔那将其对祖国的真情挚感都写进了作品,是一部捷克人民反抗异族压迫的斗争史,并成为后人写作叙事性和历史性交响诗的范本。
面对这类干巴巴的资料,我的目光通常一扫而过,我的兴趣只在作品。音乐这门艺术实在奇妙得很,无形无色又无味,看不见摸不到闻不了,却又形质皆备,色彩纷呈,气象万千。书上说,一个人赏乐的过程其实是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与人生体验的过程。是的,闭上眼睛,伏尔塔瓦河确实是伏尔塔瓦河,但又不完全是伏尔塔瓦河。它既陌生又熟悉,既熟悉又陌生,让我一阵阵欣喜莫名,恍惚中竟然有岷江的影子。岷江,流经眉山的一条大河,出东门一公里,眉山人叫母亲河。我在河边长大。
我固执地认为斯美塔那也在河边长大。关于河流,关于水,我们似乎有太多的话题。那天晚上在泊心楼,斯美塔那像展开一幅长卷似的展开伏尔塔瓦河。森林。猎号。田野。农房。男人与女人。白天与黑夜。阳光与月光。一条河流蜿蜒而来,由小变大,由缓变急。最急的地方是圣约翰峡谷,水从天上来,峭壁兀立,水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闭上眼睛,水面渐趋宽阔。成群的鸟飞来飞去,在河的上空叽叽喳喳,它们把家安在岸边的林子里。闭上眼睛,我看见斯美塔那喝着河里的水。水上有桥,他再一次从桥上走过。枯水季节,河里的卵石露了出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溜圆。水不大的时候,斯美塔那一定捉过鱼,但肯定不会用竹子编成的箢篼。也下河游泳,累了便躺在沙滩上看云看天。如果有帆船经过,又恰好顺风,他会看见鼓起的帆,像怀孕的母亲。偶尔他会看见纤夫,他们裸着身子,弯曲的样子像虾。他听到纤夫喊号子了,低沉、有力,后来这些号子在他的记忆中一直无法抹去。
泊心楼很静,除了伏尔塔瓦河奔流的声音。渐渐地,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宽广,流过布拉格,流过维谢拉德,最后跟易北河汇合,消失在地平线。
写到这里,我打开搜索网页,输入《伏尔塔瓦河》,出来许多链接。又看到一段资料,说斯美塔那的五十岁是灾难性的一年,那一年他失去听力。他创作这部作品时,什么也听不见。
突然想到贝多芬。
启动foobar2000,任旋律恣意弥漫,如雾如烟亦如水。是布鲁克纳的《第四交响曲》,降E大调,指挥切利比达克,刚从网上下载。
19世纪,一位著名的音乐大师说过布鲁克纳,说他的作品是宗教的,过于宁静,一两年之内必将消失并且被人遗忘。然而杰出的艺术作品往往喜欢跟人开玩笑,好比16世纪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又好比18世纪荷兰的梵高,他们的作品在当时都不值钱。布鲁克纳亦复如是,他的音乐经过沉寂,而后穿越漫长的时光,而后一路闪耀,照亮今天。的确是这样,如今他被人们称作19世纪的交响乐大师,喜欢他音乐的人越来越多。
这部交响曲是布鲁克纳的所有九部交响曲中唯一带有标题的作品:浪漫。奇怪的是布鲁克纳并非浪漫主义作曲家,明显有别于同时代的贝多芬、门德尔松、肖邦、舒曼、柏辽兹,以及瓦格纳、弗兰克、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等等。不过不要紧,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一位非浪漫主义作曲家不创作浪漫的作品,正如无法要求写《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苏东坡不写《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一样。我似乎可以这样想象:1874年,布鲁克纳在奥地利阿尔卑斯山区的一个村子里,那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天气晴好,风从广袤的田野吹过来,也吹动了窗帘;或者有雨,不紧不慢,须臾,漫天都是雨丝,很细密的那种。于是,他燃起一只烟斗,如果他抽烟的话。他站起身来,将小屋的窗帘完全打开,望着外面的一切一言不发。他个子不高,衣著土气,不太习惯喃喃自语,我们看不见他内心的起伏。少顷,他复坐下,坐回那架老旧的钢琴前,十指轻轻地从键上滑过……
世界很静,除了琴声以及他用鹅毛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仿佛印证了我的想象,第一乐章的开头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渐渐地,一缕颤音之上响起一个主题,是法国号,悠长而神秘。之后是异乎寻常的从容与自信,且很快发展成为一个富丽堂皇的乐章。还有一个主题,中提琴和小提琴,宁静,轻快,溪水潺潺,鸟在四处鸣唱。至于第三主题,由铜管吹奏,宛如风雨。第二乐章却是另一番景象,用布鲁克纳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男人徘徊于恋人窗下,她不让他进去”,所以有了一首中提琴诉说的小夜曲。第三乐章是典型的谐谑曲,森林与猎人,人们在踏歌在击掌,炊烟散尽,饭菜飘香。末了到达终曲,第一和第三乐章的主题交相出现。暴风雨来了又走了,大地重光,所有的一切闪闪发亮,包括树上的叶子。
我在那簇叶子下面发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我关掉电脑,两条腿翘上桌面,十分安稳地睡了一觉。
有必要说一下布鲁克纳的大致情况。他的大名叫安东•布鲁克纳,祖父和父亲是乡村教师,出生于奥地利林茨镇安斯费尔登村,那里靠近多瑙河。他不像莫扎特那样天才早熟,十三岁参加圣弗洛里安修道院唱诗班,并尝试作曲。三十一岁任林茨大教堂管风琴师,四十岁完成第一交响曲,四十三岁任维也纳宫廷管风琴师。生于1842年,卒于1896年,享年七十有二。
那天掌灯时分,柏辽兹在看戏,《罗密欧与朱丽叶》,剧团来自英国。他看得两眼发直,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撩来撩去,面色潮红,浑身躁热,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他在看朱丽叶。朱丽叶的扮演者是史密逊。
我无法对二十四岁的柏辽兹说前方有个大坑你要赶紧踩刹车,这无非是莎翁的一台剧作,朱丽叶是一回事,史密逊是另一回事。他一次次地想象舞台上的那个罗密欧应该是自己,甚至,他产生了一种想把那家伙撵下去的冲动。过后,史密逊到哪里演出,他便跟到哪里。以至有一次,他寻到史密逊的临时住所,租下对面旅馆的一个房间,像间谍一样盯人家。他还给史密逊写情书,相信对方即使是一块坚硬的石头,也会变得柔软起来。
这是1827年到1828年发生的事情。对于史密逊来说,这种信她收得实在太多,根本不可能回信。
柏辽兹像一只飞蛾,愈挫愈勇,频频扑向那盏光芒四射的灯。他终于有机会见史密逊了,但这位高傲的女伶直接对他说了一连串的No。柏辽兹病了,病得不轻。他躺在床上,天花板变成一张史密逊巨大的脸,冷若冰霜的模样让人绝望。他吞下吗啡,想眼一闭腿一蹬一走了之。他去了天国,到门口转一圈又回来了,吗啡剂量不足。他睁不开眼睛。他看见自己在半空飘浮,还有一些音符也在飘浮。渐渐地,这些音符化为一段旋律。
这便是《幻想交响曲》的主题,即呈示部主部主题,也叫情人主题。长达两分钟的引子如梦似幻,之后情绪一路高涨,到达顶点时,情人主题翩然而至。
柏辽兹对这个情人主题颇为看重。全曲五个乐章,每个乐章都有这个主题,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如第二乐章的舞会,情人主题一改起初的节奏与和声,融入圆舞曲,是因为舞蹈的人群中,有自己所爱的人。再如第四乐章的断台头进行曲,结尾处,一只单簧管孤独地奏起情人主题,刚奏出几句便嘎然而止,乐队突然轰鸣,咔地一下,那个梦见自己杀死情人的艺术家人头落地。
《幻想交响曲》的副题是:一个艺术家生活的插曲。我以为,柏辽兹是以音乐的形式创作一部小说——从一见倾心到狂热爱恋,从郁郁寡欢到绝望无助,从服毒自杀到梦中杀人,从血溅刑场到地府狂欢,情节曲折,形象生动,高潮迭起,结构完整且层次分明。
这部作品1829年动笔,1831年完成。不过,在最终定稿之前,也就是1830年岁末,《幻想交响曲》在巴黎首演,轰动一时,不久获罗马作曲大奖。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音乐史会不会重新来过,我不知道。
1833年史密逊再次随团来到巴黎。此时,柏辽兹三十岁,《幻想交响曲》带来耀眼的光环,还有自信。他不是无名小卒了。
柏辽兹要请史密逊听音乐会了,还要亲自上台敲定音鼓。
史密逊如约而至,听着听着便泪眼婆娑。她明白当初的那个楞头青长大了,而自己风光不再:下马车时不慎跌倒,腿伤难愈;债台高筑;也老了,虽然才三十三岁。
她答应了柏辽兹的求婚,尽管她比他大三岁。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有一个男孩。
史密逊的脾气一天天变坏,暴躁、易怒、酗酒,疾病缠身。柏辽兹名声在外,可是仅靠音乐创作养活一家人,很难。我想起著有《两当轩》的清代诗人黄仲则,在《都门秋思》中写如何贫穷:“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柏辽兹遇到的麻烦恐怕比黄仲则好一点,但也必须在音乐创作与柴米油盐之间做出选择。他决定写音乐评论,挣钱快一些,谁知一写便是三十年。这回真的刹不住车了,跟史密逊分手后,他还在写。
他杰出的音乐创作才华逐渐被文字替换,虽然其音乐评论成为欧洲音乐批评的重镇。
他是第一个将音乐与文学紧密结合的人,是标题交响音乐的奠基人。法国浪漫主义艺术三杰,他居其一,另两位是雨果和德拉克洛瓦,前者是作家,后者是画家。
他的《幻想交响曲》所呈现的十九世纪法国人的精神世界,让我想起他的同时代同胞,诗人波德莱尔的代表作《恶之花》。
他独创性地将情节性与戏剧化表现手法运用于交响音乐,我可以在二十世纪中叶的中国芭蕾舞剧找到影子——《白毛女》《红色娘子军》。
他一生的重要作品完成于四十五岁之前,终年六十六岁。
起初,我以为舒伯特不过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枪。他的《b小调第八交响曲》只有两个乐章,看上去像是半截子工程,一座烂尾楼。
确实显得未完成,后来的人们索性给这部作品安了一个别名:《未完成交响曲》。通常,古典交响曲有四个乐章,也有五个乐章的,好比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田园)》。但一部交响曲乐章如此之少,想必鲜见,兴许是唯一。
当然得泡一杯素茶,然后挑选版本。手上有伯恩斯坦指挥的阿姆斯特丹音乐厅管弦乐团版和小泽征尔指挥的斋藤纪念乐团版。今天听小泽征尔。我喜欢这个阔脸华发,出生于辽宁沈阳的指挥大师,他的动作幅度大,双臂舞动舒展流畅,线条极富表现力。
我居然把舒伯特想象成一个画家,并且是手抓羊毫或者狼毫,身著长衫的中国古典名士。不过他的形象与年纪并不相符,少年老成。他才二十五岁。这天是1822年10月30日,星期三。
第一乐章,起笔节制,平缓,洁白的纸上仅仅落下一块淡墨,然而漫延开来却是暗影。他采用b小调,这种曲调色彩阴郁,用于交响曲,之前无人尝试。
我开始用一种审慎的目光打量这个唇上尚无一丝茸毛的年轻人,想起辛弃疾的那首《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近处是低音区,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在更深的深处沉吟,伤感得无以复加。又进来两个主题,形成乐章发展部的关键。
很快,引子结束了,小提琴以十六分音符摹拟慌乱的心跳,中提琴还有低音弦乐器用拨弦的方式轻拂着它,并引出悲歌似的第一主题。第二主题是大提琴厚实又兴奋的大调,像一团重墨消解了些许阴冷。
云层飞来飞去,光影迷离,万树起伏如波涛,广袤的大地上,所有的生灵纷纷加入这场盛筵。遗憾的是,高潮总是太短而忧思太长,一句短暂的休止过后,四个有力的和弦结束了第一乐章。
第二乐章没有发展部,因为在两个主题的不断呈示中,乐思兀自展开。首先是咏唱,弦乐宽广,空气澄明,天高云淡。接着出现单簧管,它孤身只影的样子是荒原上的一块石头,风从对面来,石头越吹越薄,不知何时就会薄得真如一张纸,甚或一个影子。
该离开了,离开眼前的一切,离开转瞬即逝的阳光,离开雨水,离开悲伤,离开爱情,离开所有的一切。待我转过身来,舒伯特依然站在画案前,可是什么也没有留下,纸上一片空白。
事实上,我发现自己看走了眼,舒伯特的老成跟他的年龄毫无关系。那天,他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只是被旋律牵着,且徐且疾。写第三乐章时,他的脸上冒出坏情绪。纠结在于,无论怎样写,都无法将此乐章与前乐章相融。他甚至写出了第三乐章的九小节,连配器都已弄妥。要命的是,据马丁•丘西德推测,舒伯特觉得越往后写,越有贝多芬《第二交响曲》的影子,他怕再写下去早晚会被人家戳脊梁骨,于是搁笔。马丁•丘西德,1925年生人,美国音乐学家,纽约大学教授和威尔第研究院院长,也是舒伯特的资深研究者,其看法姑且算一说。
必须提到一个人,安斯林•胡登巴勒。此人与舒伯特交谊不错,手上有多部舒伯特的手稿。
友人之间互赠作品,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可对于安斯林,我不知倒底该讨厌他还是感谢他。舒伯特去世三十多年后,一天,安斯林的兄弟约瑟夫•胡登巴勒致函约翰•赫贝克,说哥哥有舒伯特的手稿。赫贝克是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的指挥,他找到安斯林,略施一计,说:我想排一部阁下的作品,就在维也纳。安斯林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指挥家竟然亲自上门求作品,欢喜不已,当即挑了一首得意的序曲给赫贝克。赫贝克一边翻一边说:嗯,我想……如果……音乐会能够再加上一部舒伯特的作品,演出效果会不会更好?安斯林连声应道:当然当然,我有舒伯特的好东西。遂爬上阁楼,取出一摞手稿。
赫贝克旋即组织乐队排练。1865年12月17日,《b小调第八交响曲》在维也纳首演,其时,舒伯特告别人世已三十七年。
真是藏在深山人未识,一朝曲响天下惊,由此,更多的乐团将之列入演出曲目,更多的人涌进音乐厅,更多的潮水般的掌声以及无尽的叹息送给这位早夭的天才,——舒伯特,一个光辉的名字。想想也是,或许,他实在是一个让上帝既心疼又头疼的人,——上帝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又匆匆将其带回天堂。他三十一岁逝于维也纳,留下作品一千五百余部(首),几乎涵盖了所有的音乐类型。
至于舒伯特画下的那段空白,多年以后有人条分缕析,正经的说法是研究,认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不可能犯低级错误,一定有第三第四乐章,若非毁于安斯林之手,便是隐于别处。他们跟另一些人如出一辙,总想千方百计将维纳斯那条失去的胳膊再接回去。1928年,舒伯特逝世一百周年,该举行纪念活动了,这些人续写的 《b小调第八交响曲》出炉了。结果是,评委会最终不得不认账,所有的添枝加叶统统多余。
情况便是这样,形式不过是框,破与不破,作品自己说了算。有时候,形式上的不完美,恰恰无比完美。
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正规的叫法是e小调第九交响曲,也有版本叫《新世界》或《新大陆》。《自新大陆》这个名字是德沃夏克本人取的,表明他一路飘洋过海到达美洲。他是捷克人。那一年,即1892年,他受聘于美国纽约国家音乐学院当院长。作品写于任职期间,1893年完稿,同年12月16日由纽约爱乐乐团首演,据说当天现场,听众纷纷掏出手帕擦拭泪水。可惜文字无法变成声音,否则你会听见我的哼唱。
德沃夏克大体上属于民族乐派作曲家,尽管他的音乐在形式方面涵盖颇广。他在美国当了将近三年院长,创作了好几部作品。《自新大陆》是代表作之一。
在异国他乡创作跟在本土创作,感觉上肯定不同。《自新大陆》的民族性同样强烈,但有别于他的其他作品,别具一格。他非常巧妙地将黑人灵歌的元素融入其中,如第一乐章的《流吧,约旦河》、《老摩西卖玫瑰》和《马车自天上来》。这些灵歌欲隐还显,像影子一样穿行于整个乐章。乐评家认为,这是德沃夏克对美国这块新大陆的初始印象,也是对黑人命运的同情。
最生动的莫过于第二乐章,那段让我忍不住想哼出声的旋律便是这一章的主题。一连串的和弦庄严、神圣,然后英国管引出《回家》的旋律。此旋律跟朗费罗的诗《海华沙之歌》有关。海华沙是印地安的民族英雄,妻子死于饥饿。那天乡亲们在森林里为她掘下坟墓,他们一言不发,只有肆无忌惮的风刮来刮去。旋律兀自延伸,渐渐弥漫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海华沙孤独地站立着。德沃夏克也是孤独的。他在思念捷克。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听《自新大陆》。磁带不紧不慢地转动,老掉牙的砖头录放机噪声有点大,倒也不影响情绪。有时边吃饭边听,那段旋律一出现,便禁不住像卡拉扬那样比划起来。当然,手里没有金属棒,是筷子。女儿那时还小,筷子起舞的时候,通常会响起她的喊叫声:妈妈快看,爸爸又要发神经了!
关于这支曲子,还有一个小故事。好像是去年一个周末,我窝在泊心楼上网。发现一个论坛的管理员是古典音乐发烧友,有个帖子介绍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关键是版本好,Jascha Horenstein指挥,英国皇家爱乐乐团演奏,录音师叫威尔金森,大名鼎鼎,号称上世纪最伟大的录音师,由美国发烧唱片公司CHESKY重新制版发行。帖子附有全曲,可以在线听,音质果然妙极。我就想下载,以便随时享用。但不行,那个链接设了防盗机关,用尽办法也只能干瞪眼。又不忍放弃,起来重新泡一杯绿茶,再坐下。突然,脑子灵光一闪,似乎有门:Windows操作系统有个临时文件夹,相当于临时库房,凡是打开过的网页文件都放在里面,以后再打开,可以提高浏览速度。我就想,既然可以听到音乐,说明它已进入这个文件夹。上网搜索,知道了文件夹的准确位置。一看,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音频文件。再查文件夹的设置,磁盘空间只有9兆,显然太小,《自新大陆》长度四十来分钟,压缩后少说也有数十兆,空间太小自然装不下,就加大一百倍,之后清空所有临时文件,重新上网;又将显示屏一分为二,一边打开文件夹,一边听《自新大陆》。四十分钟后,曲子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我像小偷潜入这个临时房间,里面空空如也,点击鼠标右键,刷新,那些乱七八糟的临时文件呼地一下便钻了出来。那时候我的眼光想必是绿色的。我轻手轻脚地逐行扫视,快到尽头处,一个熟悉的mp3音频文件静静地躺着。乖乖!我像捧起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宝,小心复制,轻拿轻放。这家伙块头不小,差点50兆,一播放,跟先前听到的简直一模一样,忍不住在地板上翻了个筋斗!
话说回来,像我这样一个不懂乐理的人,要想记住一部交响曲里面的某些旋律该是何其艰难,除非它像《自新大陆》。看来即使今生想忘记这段旋律已不可能,好比无法忘记诗经的《关雎》、李白的《静夜思》。忽然明白一个道理:能够历久弥新且广为传颂的艺术作品,往往看上去并不复杂——形式,结构,内容——像水珠一样单纯而又透明,但又并不简单,一定是表达了人类某种共有的东西,比如情绪,比如命运。
先是仿若钟声的和弦,八下,不紧不慢,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沉,你会感觉得到这些和弦在屋里游来荡去,经久不散。即使你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它们也会盘桓良久。
是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的和弦,他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跟我见面。今夜,我是唯一的听众。
这个瘦脸男人自信非同一般。费城乐评家亨利·普莱桑特问他,谁是当今最伟大的钢琴家,拉赫玛尼诺夫想了想,说:嗯,这个……有霍夫曼……还有我。说这话他完全不必脸红。拉赫玛尼诺夫天赋了得,他天生一对好耳朵,天生好记性——任何曲子过耳不忘,只要听过,就能在钢琴上完整地演奏出来。有人说,拉赫玛尼诺夫是史上最伟大的视奏大师之一,因为一部作品经他从头到尾视奏一遍,也就大体上完成了一次演奏。
不过对于钢琴,他好像并不是太看重。他觉得自己首先是指挥家和作曲家,而以演奏钢琴为生是四十五岁以后的事情,那时他已离开俄国。
他是尼克莱·泽维列夫的学生。这个从不弹琴的俄国音乐教育家以严厉出名,性格怪异,脾气暴躁,只教男生不教女生,却长了一副侠义心肠,比如在收费问题上,对富家子弟绝对会漫天要价,而对贫寒的学生不取分文。拉赫玛尼诺夫在他的教鞭下大气不敢出,沉默寡言,彬彬有礼,像一名绅士,后来成了泽维列夫最优秀的弟子。
拉赫玛尼诺夫1918年移居美国,而《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完稿于1901年。这部以仿若钟声的和弦作为引子的作品是他创作辉煌时期的辉煌作品。
“钟声”过后,一大股弦乐铺天盖地,势不可挡,一如俄罗斯冰雪覆盖的草原,广袤,苍茫,充满忧伤。然后是慢板。雪花不停地飞扬,天空是白色的,那些白桦林也是白色的,除了让人几欲窒息的白,什么也没有。时间仿佛快要冻僵。
许久以后,天边终于有了一点暖调子,些许的粉红色。远处似乎有了房子,甚至可以依稀辨别出炊烟的形状,淡蓝色的。然而炊烟持续的时间总是太短,它们很快便跟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这是另一种忧伤。
其实拉赫玛尼诺夫一直在行走,在雪原上孤独地走。他在寻找回家的路。显然,他是游子,他只是朝着家的方向不停地走。他的忧伤只有他知道。我在摄氏十六度的泊心楼,的确看不见他的忧伤。
1943年2月17日,拉赫玛尼诺夫在诺克斯维尔举办最后一场音乐会,同年3月28日逝世于贝弗利,此前加入美国籍。
拉赫玛尼诺夫与霍夫曼非常要好,情同手足。霍夫曼于1945年写过颂词:“拉赫玛尼诺夫是用钢铁和黄金制成的。钢铁是他的手臂,黄金是他的心。一想到他的神圣庄严,我就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
我是说柴可夫斯基。不少古典音乐爱好者都这样称呼他,像叫一个身边的人。
我是后来叫他老柴的。之前,也就是祖国大地到处放映《列宁在1918》的时候,我还没有长大,电影里俄罗斯芭蕾舞女演员明晃晃白花花的大腿,对我来说还缺乏某种特别的意义。当然,长大以后知道了那些舞蹈的片断缘自他的《天鹅湖》,就买了全本,有CD,也有VCD,熟悉的旋律和场景让我重新回到少年。
的确是老柴,认识很久了,像老朋友——见面问好,握手,或者拥抱,顺便拍拍对方肩膀。既然是老朋友,其作品理应尽量搜罗,仔细聆听。该好生感谢互联网,上网以来,找老柴不必跑腿,一搜一大摞;或者直接寻个古典音乐论坛,随便注册一个ID,翻箱倒柜。运气好的话,链接有效,喜孜孜赶紧下载,那些看不见的音符便乖乖地钻入硬盘。听过的也不是全都记得住,眼下能够想起的是这样一些:交响曲六部、幻想序曲《罗密欧与朱丽叶》《意大利随想曲》《C大调弦乐小夜曲》;一些乐队与独奏乐器,如《洛可可主题变奏曲》、三首钢琴协奏曲等。但我想说《第六交响曲》。
老柴的兄弟莫杰斯特为这部作品起了标题:悲怆。无论是作品本身还是老柴本人,都当得起这两个字。这是他的三部悲剧性交响曲的最后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是代表作。下面的单词可以让人对这部作品有一个粗略的概念——苦难、反抗、生活、幸福、爱情、绝望、死亡——如同人的一生。
乐曲分为四个乐章。开始的主题低沉而晦暗,大管在低音区缓慢引导,低音提琴伴随左右,黑夜漫无边际。不知不觉远方似乎有一点光亮,明明灭灭。心跳动起来,三分期待,七分不安。然后是第二主题,跟第一主题形成对比,也是发展。尽管夜还在延续,但紧张的面部表情有了一些舒缓,似乎闻到家的味道,炊烟的味道,更多的是母亲身上的味道,甚至有乳汁的芬芳,来自童年的记忆。不过,这一切仅仅是好梦一场,一闪即逝,苦难依然横亘在眼前,拂之不去。又于心不甘,起而抗争。频繁的抗争带来更多的叹息。
第二和第三乐章都是悲剧性主题的反衬,明亮的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圆舞曲轻柔、欢快,舞会高潮迭起,看不清人面,只有飞旋的舞步,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旋转。可是内心的痛苦除了自己,别人无法知道。知道了也没有用。我想起曾鸣的诗句:“水被我薄薄地涂开/盖住了今晚最后的激情/现在我退到舞池边缘/面对自己留下的脚印/却迟迟不敢下手。”这是诗人笔下的清洁工。而《悲怆》中的这个人,也许就是作者自己,在舞曲终了,人们陆续散去之后,依然独自徘徊在舞池中。他的影子比夜黑,比灯光更长。
诙谐的第三乐章显然有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味,“启”、“承”,而后“转”,转为进行曲,疾速、澎湃,万般色彩交相呈现,但却是对整个悲剧性主题的一种强化,是回光返照。
真的绝望了,在第四乐章,绝望始终占了上风。黑夜的脸越来越黑,越张越大,一个疲惫不堪的旅人带着满身创伤渐渐被黑夜覆盖。他呼出的最后一声叹息,消失在风中。
《第六交响曲》完成于1893年10月,当月28日在圣彼得堡首次公演,九天后,柴可夫斯基如他作品所描述的那样,永远闭上了眼睛。
关于老柴的死,有一种版本:那天午饭时,他饮用了一杯未煮沸的水。那阵子流行霍乱,而他偏偏染了此病。
关于他的生活与爱情,我们只需记住两个女人的名字。一个是安托尼娜•伊凡诺夫娜•米留科娃,一个是娜杰日达•冯•梅克夫人。前者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不幸,确切的说法是他有同性恋倾向,曾在绝望中企图自杀;后者始终没有与他谋面,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资助他的创作后来又断了资助。
有人说《第六交响曲》具有哲学深度,以非凡的音乐形象表现了人类共有的悲怆情绪。我以为是,但不常听。而每听一次,眼眶总会不由自主地发热。
面对老柴,面对这样一部作品,我无法平静。
面前是一帅气小伙子,我们之间隔着一排齐胸高的柜台。
他问外面橱窗里的世界语是谁的手笔?我说本人便是。他笑了,说想不到会在眉山碰见世界语者,自己是内江市歌舞团的,省内巡演,上午到了眉山,这会儿上街转转。他说你先忙,晚上七点半钟来看演出,我在剧场门口等你。
这是1985年初秋的一个下午,我在储蓄所上班,半天当会计或者出纳,半天写写画画。自部队返乡后,我被这家银行特招为美工。任专职美工之前,须在一线网点熟悉前台业务,眼下是第三个年头。有一天,某杂志上刊有世界语函授广告,说世界语不难学,语法简洁,逻辑性强,是中立性的语言,创立者是波兰眼科医生柴门霍夫;又说世界语自五四运动时期传入中国,鲁迅、周作人、胡愈之、巴金等人都是拥趸与传播者。想起读书时仅会背诵26个英语字母,几乎白痴,如今时代变了,好歹得懂点汉语之外的东西,于是报名。大概三个月后,该更新全辖网点宣传橱窗了,我盯着银行名称琢磨,版面要好看,字母串一串,可又不想配汉语拼音,何不把刚学的世界语弄上去,肯定可以糊弄人。那时候,简称CI的企业视觉识别系统尚未引入国内,至少在金融广告方面是空白,也不晓得这个做法算不算别出心裁。而因世界语结识新朋友,且可以免费看节目,倒是意外之喜。
全世界的世界语者都是一家人,这是教材导语上的一句话。事实上,我与帅小伙一见如故。他个头略高,大我三岁。他在剧场门口接我,已上了妆,直挺的鼻梁颇有些洋气。他让我坐舞台侧幕,有人过来问我是谁,他说是眉山舞蹈界的朋友。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同行。
该他上场了,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舞蹈《西班牙斗牛士》。只见他裹一身雪白的紧身服,披着一块三四尺见方的绒布,里红外黑,双腿绷得笔直,左手叉腰,右手横向舞动,随音乐的节奏或挪步或转圈;间或将那布摘下来,红色朝外,与公牛纠缠,那看不见的牲口便随红布的红在舞台上左冲右突;偶尔腾空一越,来个横劈叉,如芭蕾舞剧中的王子,英气逼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斗牛士舞蹈。起初,我以为《西班牙斗牛士》和之前听过的《斗牛士之歌》是同一支曲子,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前者的作曲是帕斯夸尔•玛奎纳•纳罗,西班牙作曲家;而后者是歌剧《卡门》的一段男声咏叹调,出现在第二场,作曲是法国的乔治•比才。相似之处在于,《西班牙斗牛士》是单纯的进行曲,《斗牛士之歌》也有进行曲,却是嵌入咏叹调中,且旋律不同。
玛奎纳生于1873年,卒于1948年,一生创作颇丰,但唯有作于1925年的《西班牙斗牛士》最为著名。虽说没有什么可比性,可我依然会无厘头,想到南宋诗人陆游。陆游的诗作兼具李白的雄奇与杜甫的沉郁,文学史上早有定论。关键是陆游的创造力非常惊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六十年间万首诗”,已是海量,而被后人经常传诵的,零头而已。他的诗词,我记得四首:《示儿》《卜算子•咏梅》和《钗头凤》两首。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诗歌中,我居然可以将陆游的四首诗词倒背如流,已然有些自得了。而玛奎纳,因《西班牙斗牛士》而被世人所熟知,成为舞台上久演不衰的经典曲目,也已名垂青史。
显然,古往今来灿若星辰的艺术家中,无论玛奎纳还是陆游,确属异人,他们的身体里有着远比一般人多得多的“荷尔蒙”,其蓬勃旺盛如火山般持续喷发的艺术创造力,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回到音乐上来,由于是进行曲,比起别的音乐体裁,结构与旋律相对单纯,或者换句话说,这类作品大抵相当于严肃音乐中的通俗作品,宜作为欣赏的入门曲子。有一次,某君问我如何欣赏古典音乐,说为什么你总是听得摇头摆尾津津有味,自己却一头雾水?我半开玩笑说,听进行曲吧,比如老约翰•施特劳斯的《拉德兹基进行曲》、玛奎纳的《西班牙斗牛士》,保证听得你手脚乱抖不亦乐乎。而半夜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从最简单最容易上手的地方下手,理应是如你这样的聪明人干的事情。
至于那位帅气的世界语朋友,我们分手后再未谋面。三十年一晃就过了,我几乎快要忘记人家了。
好在每次听见那支高亢嘹亮的小号独奏曲,我还会想起一个会跳舞的世界语朋友,想起我曾经也是世界语者。
好在音乐也是一种世界语。
2017.04.10
(注:除国画为雪夫作品外,其余图片均来自网络)
雪夫作品
⊙ 雪夫:养母
⊙ 雪夫:那年那月
雪夫,15岁参军,20岁退伍。曾任《四川文学》美术编辑,现任《百坡》文学编委、执行编辑和美术编辑。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眉山市散文学会理事。发表有诗歌、散文、文艺评论、书画、摄影、平面设计等作品若干。著有个人书法集。作品散见于《星星》诗刊、《美文》《四川文学》《四川日报》《海南日报》《镜像的妖娆》《咔嚓·民间影像》等报刊及选本选集。有散文作品获第二届四川散文奖、第二届三苏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
在场管理团队
总 编:周闻道
副总编:晓来轻酌
在场编校:宁静(组长)、袁志英、钱昀、刘月新、刘小四、偏说、杨培铮、六六、刘爱国、李慕云、李世琼
在场朗诵:海之魂(组长)、郭万梅、赵文、杨丽、花语、龙丹、吴海燕、章涛、万军、冯露西
在场阅评:郭连莹(组长)、润雨、王茵芬、高影新、鸣谦、楚歌、林中蔓青、齐海艳
在场制作:刘珍(组长)、相相、王金梅、宋小铭、四季芳、谭丽挪
特约评论员:草原凤凰、乔民英
在场公众平台已经开通原创保护、留言和赞赏功能,无论长篇散文还是微散文,请勿一稿多投,已在其他的公众号发过的,请勿投。所有来稿须经编辑审核或修改,一月之内未发表的稿件请自行处理。来稿请附上简介和照片。
在场微信平台投稿邮箱:zczy0838@126.com
《在场》杂志投稿邮箱:zczy0838@163.com
在场网站:http://www.zczy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