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濒危语言志｜甘肃肃南西部裕固语调查手记

肃南纪行

2015年年初，我有幸参加“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专项任务”“濒危语言调查·西部裕固语”项目，随着调查的全面展开和不断深入，肃南县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语言特点和淳朴的民风，特别是当地政府和广大裕固族朋友对知识分子的尊重敬仰之情、对自己民族语言热爱保护之意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并将转化为一份真实的力量和责任感，为裕固族语言文化的保护和传承做些自己积极的努力。

厚重的历史，多彩的文化

肃南集青山、绿水、雄浑于一身，她的美说不完，看不厌，宛若一颗明珠镶嵌在河西走廊，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漫步在肃南街上，到处都能看到建筑物屋顶上的这样一幅图案：画面中间是三个圆圈，上面的红圆圈象征着太阳，下面的两个绿圆圈代表草原，圆圈的左右两侧各有一飞奔向前的神鹿，神鹿是裕固族崇拜的图腾。在金色的阳光下，图案熠熠发光。自汉武帝开疆、张骞出使西域始，河西走廊便成为连接中原与西域甚至西方的经济文化交流通道。在河西走廊，无论置身何处，你都会触摸到厚重的历史。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民族在这块土地上演绎过各自的文明史。匈奴之于阴山、河西，吐蕃之于河西、陇右，回鹘之于凉州、沙洲……。历史的沧桑变化，文化的兴衰更替，族群的迁徙流动，都被湮没在五千年历史的长河中，实现了中华民族大融合。是的，在肃南这片热土上，无论你是走进裕固族、藏族、蒙古族，还是汉族等家庭，与他们交谈，你都能深深地感受到各民族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睦相处的氛围。肃南县除主体民族裕固族外，还分布着汉族、藏族、蒙古族、回族、土族、满族、保安族、东乡族，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形成了绚丽多姿的民族文化。如裕固族等民族的春节、祭祀点格尔罕鄂博活动和喇嘛教的宗教节日，裕固族、藏族等民族广为流传的婚礼曲、哭嫁歌，蒙古族等民族的赛马、射箭、摔跤活动，不仅极富魅力，而且构成了该区域独特而深厚的人文资源。在肃南以酥油、炒面、乳制品烧制的奶茶，再配以用铁锅烤制而成的“烧壳子”，是裕固族、藏族、蒙古族等民族喜爱的饮食。在肃南县城、明花乡、大河乡的每一天，走访裕固族家庭，女主人都要先给客人“打茶”，喝上这样一碗香喷喷的酥油炒面茶，一天都不觉得饿。肃南有着不少的文物古迹和文化遗产。从藏传佛教寺院红湾寺、明海寺到佛教圣地马蹄寺石窟群，再到明海古城遗址、皇城遗址等，这份目录可以列举很长很长。刚到肃南，我就和几位裕固族朋友去看明海古城和明海寺院。沙漠、绿洲、戈壁、草原、城墙、驼铃，峻拔的白杨，构成明海古城特有的风情。夕阳西下，我登临古城墙眺望远方，任思绪随风飞逝。在沙漠深处的古城墙上，我仿佛听到了王之涣的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全唐诗》2000多首边塞诗中，竟有1500多首是咏唱陇右的作品！秦州、临洮、金城、酒泉、敦煌、凉州、阳关、祁连、陇坂这些地名在许多边塞诗中跳动。这是一方神奇的土地，面积不大，可这儿的一切却表征着一种古老、幽静又令人赏心悦目的神韵。离明海古城遗址不远处就是明海古寺院。在面积并不大的殿堂里井然有序地陈列着几尊中原风格和藏传风格的佛像。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古寺院，记录了明海昔日的盛衰，今日的繁华，也将目睹明花乡明日的腾飞！守望明海寺院的是一个裕固人，藏文名叫洛桑嘉措，曾在甘南佛学院学过四年佛学。他从1984年开始就一直在寺院传经诵佛。他守望在寺院已近三十年了，他不仅仅是在守护寺院，更是在守护传承着古老的文明。当今社会实在是太现代了，人们在追逐物质利益和享受现代时尚时，却往往忽略了古老的文明。离开寺院时我头脑里突然冒出胡塞尔那句名言：“我们切勿为时代而放弃永恒。”因为文化是永恒的，因此我们永远都不能放弃！

得天独厚的语言资源

肃南县居住着裕固族等9个民族。裕固族语言使用情况比较复杂，在肃南明花乡、大河乡走访一些家庭，我对这里的语言使用状况有了进一步感性的认识。在一些家庭中，家里人相互交流不断转化语码，他们一会儿用西部裕固语或东部裕固语，一会儿用汉语，间或又有藏语等。肃南的汉语方言虽属于兰银官话，但县城人说的方言与皇城、明海、大河人说的又略有不同。这里是研究汉语方言、西部裕固语和东部裕固语、藏语、蒙古语的语言宝库，有大量因为语言接触而带来的语言相互影响的典型范例；这里同时也是进行古今裕固语和古今汉语比较研究的大语料库。在这里你信手拈来一份材料都极为珍贵。肃南这一历史文化圣地虽偏居西隅，但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以其厚重的历史、多彩的文化呈现出更加灿烂的现代价值。其多民族和睦融合、独特的语言交融、珍贵的多民族语言宝库资料等，越来越受到国内外专家学者的重视和青睐，神秘古老的肃南以其特有的文化神韵展现在当代世界多元文化之列。我作为学习、研究裕固族语言文化的一名学者，能有幸参与到这一行列，切身感受她的神奇、领略她的厚重、吮吸她的养分是我的荣幸，也是我自身事业更好发展的源泉。

民心向上，民风淳朴

自踏上肃南这片土地的那天起，我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裕固族同胞的礼让和热情。初涉生地，接触生人，问路、坐车，心里总是怀着一种警惕的心态，生怕被骗，但一接触到肃南人，即刻就会发现其独特之处。每次问路，无论是店掌柜，伙计还是陌路人，都会不厌其烦地给我指引。讲不清楚时，他们都会亲自带路。走进肃南任何一家商店，无论是买大件的还是零碎的东西，标价都比较低，因此也无须讲价。人人都说无商不奸，这里却流行着淳朴的经商观念，这是肃南人淳朴民风的缩影。在肃南无论是在县城，还是在乡下，我没看到过一个乞丐，朋友们自豪地告诉我：在肃南不管是谁生活上遇到困难，大家都会相帮，所以没有乞丐。朋友们还告诉我：在肃南不用担心丢东西，因为这里就没有小偷。前两年，外地有小偷想趁肃南举办某一活动期间行窃，结果被大家发现后挨了一顿揍，灰溜溜地离开肃南，再也不敢来此地了。这是一块多么令人神往的热土啊！那次去肃南做调查，笔者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即代表我国著名的突厥学家、西部裕固语研究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和人类学研究所陈宗振研究员，前来肃南参加裕固族研究学会成立大会和裕固族文化发展学术研讨会。研究西部裕固语，我虽是一名新兵，但作为陈先生的助手，毫无例外地享受到了特殊的“礼遇”。无论是在会前宴席上，还是在开幕式上，我的名字都无例外地排在了最前边，我知道这是因为陈先生把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西部裕固语言文化研究的事业上，裕固族同胞通过各种方式来表达对先生的爱戴之情，这也是裕固族同胞对先生孜孜以求奉献精神的最高嘉奖！听着大家发自内心的祝酒话语，喝着这醉人心扉的美酒佳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是怎样一个尊重知识、热爱自己民族语言文化的民族啊！刚到大河乡进行调研时，遇到了不少困难。首先是难以忍受的高原反应。大河乡海拔较高，对于生长在平原地区的笔者而言，最难克服和所要适应的就是高原反应，这只能靠坚强的意志来战胜各种困难。记得2015年5月课题组刚刚接受任务之际，陈宗振先生就帮课题组联系赴肃南调研相关事宜。虽然出发前做了一些比较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刚到肃南就明显有了高原反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好在有陈先生提前联系好的裕固族朋友贺继新等人的帮助，笔者逐渐克服了高原的不适。身体稍稍好点儿，课题组就开始与当地政府联系，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和帮助，接下来就跟贺继新商量找发音合作人等相关事宜，并向他详细地介绍了此次调研的任务以及对发音合作人、录音场地和录音时间的具体要求等，然后请他帮助课题组选定合适的发音合作人。但等具体实施起来，还是遇到了一些想不到的困难。因为这儿是山区，因此汽车、拖拉机的鸣笛声回音特别大，就连河水流水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大，这是课题组来调研之前没有考虑到的，为了解决录音场地安静、无噪音的问题，换了不少地方，最后终于得到了解决。其次是怎样保质保量地完成好录音录像工作。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显得特别单调、枯燥，尤其是一个词有时需要录好几遍，这时自己首先不能着急，要有足够的耐心，并且需要跟发音合作人不断进行良好的沟通互动，关心发音合作人，虽然看似琐碎，但却能达到比较好的效果。另外，也要虚心向发音人学习，碰到把握不准的词要多交流；要抛弃原来自己对某些问题的成见，要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求教的学生。因为即使是一个文化积累非常丰富的人，在生活感知方面也很难超越在那里生活了数年的当地居民，他们的文化已经融入在举手投足之中，因此在田野调查中调查者不能先入为主，而只能默默地观察、聆听、思考，再观察、再聆听、再思考，有时还需要不分巨细地记录和捕捉每一个信息。交流时要特别注意方法与技巧，不能强求发音人接受自己的观点。要努力做好每天的录音录像检查。工作了一天虽然很辛苦，但每晚也要检查当天的录音录像情况，及时将没录好的材料汇总到一起并做好标记，以备后期集中补录。另外，也要做好第二天的准备工作。发现问题，随时进行调整。例如，课题组在进行口头文化的录制工作中发现，发音合作人不是很理想，这时要首先在尊重对方的情况下，耐心细致地讲清楚工作要求和更换要求，并想办法对对方做出相应的一些补偿。做好现场记录。现场记录是田野调查中最基础的资料，也是形成调查报告最直接的依据。现场记录包括笔记、录音、录像等形式，这些手段的综合使用对以后还原田野场景很有帮助。一般来说，田野笔记必须手疾眼快，能够尽可能多地记录那些瞬间即逝的信息，形成音像注释的充分素材。记录田野笔记的同时还要做到边记录、边思考、边整理，积极发现调查中的疏漏和不足，以便能在当地找机会及时弥补和解决。特别是涉及到资料的典型性与准确性时，更要反复核实。在对语料进行整理、标注和分析时，为了确保质量，笔者反复不断地听录音材料，观看发音人视频，力求能将发音人的音频材料用国际音标准确地记录下来，并在认真分析研究语料的基础上，对其进行详尽的语法标注。笔者虚心向当地群众学习，拜他们为师，将自己整理好的语料反复说给他们听，请他们帮助纠正自己记录的不准之处。在肃南的每一天，在明花乡和大河乡的每一天，我听到的最多、最熟悉的一句话是“您研究我们的语言，我们应该感谢您！”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语，我心里都热乎乎的，同时我也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殷殷期待！我不断地问自己：你能否担当得起这份责任？你该如何回报这份深深的、浓浓的厚爱和期待？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发奋学习！努力工作！我在大河乡、明花乡调查期间，处处受到热情的接待，被奉为上宾，乡政府专门安排裕固族文化干事帮助我走访老乡家，我深刻体会到了身为人民教师而又冠以“专家学者”名号的优越。但在实际的调研中，又深感忝入“专家学者”之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肃南，我得到了许多裕固族朋友的帮助，离开之际，我想表达一点自己的心意时，他们怎么都不肯接受，其实我这一点点的意思，又如何能够表达尽我的感激之情？如何能计算得清他们无私的帮助和深情厚谊？我憾我自己不是肃南人，不能把生命溶在这里；我又憾我不是丹青手，把肃南这幅山水人情描画出来，让其他地方的人也能体味到它的美、它的博爱……。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离开肃南已经又一年多了。前前后后的数次调查，我收集到了一些非常珍贵的资料，但这仅仅是开始，今后我还要不断深入当地做好调查，为裕固族语言文化的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笔者参加肃南县第一期回鹘文培训班

采访大河乡长沟寺发音合作人

题图来源：百度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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