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独绝的中国水墨 在远山烟云中浮动千年
2023年一开年,高分国漫《中国奇谭》就让中国水墨的魅力以动画的形式触及大众。
春节档上映的电影《深海》,则采用原创“粒子水墨”技术将中国传统水墨与“三维化”动画相结合,打造了全新的视觉盛宴。
自《山水情》之后,中国水墨动画一度被认为已成绝唱,如今这一传统终于得以接续,并大放异彩。
而对比西方的油画与壁画,中国的水墨画通过水与墨的完美融合,化繁为简,以有限的笔墨,阐释出中国美学无穷的意境空间,它就像中国人的底色,当我们看到那一抹晕染时,都能感知背后的意境。
历经千年,这一“天下独绝”的艺术赓续不绝,并且正以一种新的形式,传承着中国艺术精神的内质:极简、诗意、性情。
水墨之源 在线条与书法
《鹅鹅鹅》的导演胡睿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自己小时候学过国画,所以动画中出现了米氏云山等设计。
米氏云山,正是中国水墨的的优秀代表之一,主要指的是宋代画家米芾、米友仁父子的山水画,也称米家山水。
米芾《云起楼图》
米氏父子笔下的水墨山水,烟云变灭,恬淡虚无。
善画无根树,能描朦胧云。
云雾缭绕、山林隐映,取意不取形,为文人画南宗的真正趣向,尤为后世文人所乐道。
宋代文人钱闻诗题米友仁的《潇湘白云图》时盛赞道:“雨山晴山,画者易状,唯晴欲雨、雨欲霁,宿雾晓烟既泮复合,景物昧昧,时出没於有无间,难状也。此非墨妙天下,意超物表者,断不能到。”
米有仁《云山得意图》(局部)
据史料记录,中国最早的水墨画可能从东晋时期(公元317~420年)就已有雏形初现。如东晋名士戴逵的《吴中溪山邑居图》,以及顾恺之的《雪霁堂五老峰图》,被后人归入水墨山水的类别。
遗憾的是,这两幅名画真迹早已荡然无存,也没有摹本传世,仅余画名记录在相关古籍中。事实上,顾恺之最著名的《女史箴图》,也非他本人手迹,而是唐代摹本,现存于大英博物馆。
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艺术,在陈丹青的描述中,是一场线条的盛宴——2020年初,山西博物院首次展出四座北朝(公元六世纪)墓室壁画:太原北齐娄睿墓、太原北齐徐显秀墓;朔州水泉梁墓和忻州九原岗墓。
太原北齐娄睿墓壁画(局部)
陈丹青说,北朝人“画脸就跟写字一样,如汉简,如魏书,笔锋的起止,流转,蜿蜒,收放,一派书法气度”。画中人物独特的飞鸟髻,清秀俊美、不辨男女的少年,受惊的战马,如书法狂草的雷公电母……如此简练,又如此传神,每一处细节,都令人叹服不已。
这些墓室壁画的创作者,应该都是民间画匠,下笔就已精彩非凡。而从唐人摹本《女史箴图》中,更可见千古名家顾恺之的笔下线条,如春蚕吐丝,轻盈流畅,气韵连绵。这些简约传神的线条,与同样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达到巅峰的书法艺术同源,可以说是奠定了日后中国水墨画的重要基础。
太原北齐徐显秀墓壁画(局部)
用线条和意象化的符号造型入画,是中国画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绘画相区别的重要标志。
早在青铜时代,中国绘画已确立了以毛笔线条勾勒物象的形态,再敷以色彩丰富画面和完善整体表现的基本格局。先秦时期,丹青绘画之作为主流,经过青铜时代对于线条作用的充分强调,在用线、符号化造型观念上均予以了进一步的固化。
两汉时期,绘画与当时隶书笔法的丰富性变化是一致的。魏晋时期,丹青绘画又与晋人书法的成就相和谐,如笔法、结字上的变化,促使了楷书、行楷、行书字体的产生。由符号到线,再到真正意义上的书法成熟,这一演变的意义非常重要,因为“以书入画”恰是后世水墨画的内核之一。
北宗有青碧 南宗重水墨
唐代是水墨画走向高峰的“攀登时代”,涌现了多位名垂史册的著名画家,并逐渐呈现了南北两个画派。
著名诗人王维是南宗之祖,吴道子和李思训父子为北宗之祖。
吴道子被后代称为画圣,以描绘人物传神而著称。他行笔纵放,如雷电交作,既有气概,又极为精准。其笔势圆转,衣袂飘带如迎风飘扬,后人称这种风格为“吴带当风”。
在敦煌的唐宋壁画中,也多见类似风格。学者们认为,敦煌壁画中的兰叶描与吴道子线描绝技也是一脉相承的。
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在前人的基础上,吴道子可谓将线条的艺术发展到了极致。以其传世经典《八十七神仙卷》为例,他用圆润劲健且富有生命力的线条,表现了道教传说中的东南二帝(东华、南极)带领真人、仙官、玉女、神将等八十余人去朝拜元始天尊的宏大场面。
潘天寿曾评论此画:“全以人物的衣袖飘带、衣纹皱褶、旌旗流苏等等的墨线,交错回旋达成一种和谐的意趣与行走的动,使人感到各种乐器都在发出一种和谐音乐,在空中悠扬一般。”徐悲鸿更是两次为此画倾尽所有,最终将这件国宝留在了徐悲鸿纪念馆内珍藏。
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这幅画卷中虽然没有着任何颜色,却产生渲染的效果,堪称现存中国历代白描人物画之最。画史上评吴道子的壁画“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动”“道子之画如塑然”,可谓是将平面的构图画出了立体的效果。
李思训是李唐王朝的宗室子弟,年纪轻轻便因为战功显赫封为大将军。武则天掌权时,李思训选择了归隐山林,并潜心作画。
他的画并非水墨,而是“青绿为质、金碧为纹”的金碧山水,在唐代就有“国朝山水第一”的美誉。他的儿子李昭道也是著名的山水画家,后人称他们父子的水墨画为“大小李将军山川”。
李思训《江帆楼阁图》
如果说李思训的山水是金碧青绿的一座巅峰,那么王维的清淡散逸的水墨画风,则几乎影响着中唐以后的中国山水画发展的全部历史——至少可以说,占据中国古代山水画主流的文人画,都接受了王维的影响。
据说,“水墨”这一概念的起点,便是王维的《山水诀》中所云——“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在王维的《江干雪霁图》中,更是表现出了水墨山水的经典意境:连绵不断的群山,小船在宽阔江面上缓缓行驶,水天空濛,茫茫白雪,营造出分外宁静、富有禅意的氛围,和一种幽深淡泊的诗意境界。
王维《江干雪霁图》
明代沈周在看到王维《万峰积雪图》后,曾题文“僧楼今日见此卷,雪意茫茫寒欲逼”。在雪景山水的创意上,王维是公认的开创者之一。
苏轼对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赞语,奠定了王维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到了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更是将王维推崇为文人画之祖。
有墨色和皴法 便有无尽世界
中唐时期,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出了“运墨而五色具”的观点,主张以笔法为主导,充分发挥墨色的功能,以墨的浓淡变化来表现彩画中颜色的层次,正所谓“墨分五彩”。
而“皴法”的形成和广泛运用,更是极大助推了水墨画的发展,也标志着山水画真正走向成熟。
皴法的基本方法就是利是用毛笔的侧锋,在线描勾勒的轮廓中,用淡墨或干墨,扫出山石的明暗凹凸和不同形貌。
经过无数画家的演绎,皴法的细分种类也极为丰富,如批麻皴、雨点皴、卷云皴、折带皴、荷叶皴、斧劈皴等等,不下几十种。
荆浩《匡庐图》
具体明确的皴法,一般公认为始于五代十国时期的画家荆浩。他因躲避战乱而隐居太行山,擅画北方地区的崇山峻岭和峰峦叠嶂,气势磅礴,巍峨雄壮。
在他的《匡庐图》中,可以看到这种依山形结构、从上之下攒簇成皴的画法,这种皴法显现山形土石相交之态,自然潇洒,对后世山水画家产生了重要影响。
到了宋元时期,文人的水墨山水画步上中国古代美术史真正的巅峰,李成、范宽、董源、巨然、马远、夏圭……从“宋三家”到“元四家”,名家层出不穷,留下许多佳作。
范宽《溪山行旅图》
其中特别著名的范宽,因有几件超绝的代表作传世,使他的名字被后世研究宋代水墨的艺术史学者们尤为熟悉。比如《溪山行旅图》和《雪景寒林图》等。
范宽的画多为全景山水,峰峦浑厚端庄,气势壮阔伟岸,令人有雄奇险峻之感。笔力强健,皴多雨点、豆瓣、钉头,营造繁复密细之感。
其中,天津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雪景寒林图》,是一件三拼绢的大幅画作。白雪皑皑中,雪峰屏立,山势高耸,山麓水际边密林重重。深谷寒林间,萧寺掩映,流水无波,峰峦沟壑间云气万千,真实生动地表现了秦陇山川雪后的磅礴气象。
范宽《雪景寒林图》
这幅《雪景寒林图》还有对雪中云雾的描绘,这在以往的雪景画中极为罕见,中国古代著名收藏家安岐著录的《墨缘汇观》中称其为:宋画中,当为无上神品。
极致表现文人画清雅高逸气质的,当属宋代另一位著名画家马远的《寒江独钓图》。这幅画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是“火烧圆明园”之时被抢走的。
《寒江独钓图》上没有山石树木,画面上仅有一叶小小扁舟浮于冷清的江水之上,一个渔翁独坐小舟之上。
马远《寒江独钓图》
在被誉为中国水墨动画巅峰之作的《山水情》中,可以看到极为相似的画面
正是这片空白,表现出了江水的清冷和无边无际的空间感,衬托出江上寒意萧瑟的气氛,也给欣赏者提供了一种渺远的意境和广阔的想象余地。所谓“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与柳宗元名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米芾《春山瑞松图》
这也是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所没有的、中国水墨最为独一无二的特色——在留白中创造无限的想象空间。
它体现了中国古代绘画艺术轻盈灵动、处于似与不似之间的极简美学,意境深远,韵味悠长,直到今天依然深入人心,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不同艺术领域的创作者们。
中国第一部真正的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源于齐白石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其中的鱼虾蟹龟寥寥几笔,却惟妙惟肖,充分体现了中国水墨画“写意”和“神似”的精髓。
撰文 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