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计兵:当外卖诗人没有时间送外卖
跟王计兵联系时,他刚送完一单外卖,“电瓶车没电了,徒步跑了两公里完成订单”。
但这并非外卖诗人王计兵如今的生活常态,过去一年,王计兵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在《赶时间的人》爆火后,王计兵的生活迅速被各类文学活动、卫视节目、媒体采访填满,随后又加入了中国作协,去美国交流……
去年12月,王计兵在江苏的昆山只完整地呆了三天,送过三次外卖。因为太久没有送外卖,王计兵的外卖骑手账号已经从“黄金”降为新手“普通”级别。送外卖,已经从维持生计的手段,变成王计兵从应酬的百忙之中抽空才能做的兼职。
近期,王计兵的第三本诗集《低处飞行》出版,他更忙了,我们联系的次日,王计兵就要配合媒体拍摄一部微型纪录片,而我则见缝插针,占据了他第三日的时间——在与爱人合开的小卖部里,王计兵接受了红星新闻的专访,聊了聊关于“爆火后”的生活。
王计兵与他的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 图据受访者
“我到现在都还没有适应,这的确不是我正常的生活。”
短短一年时间,王计兵已经成为昆山家喻户晓的名人:昆山的地铁、公交上循环播放着他的宣传片;外卖平台的总裁特意买了他的书,为他在书页上提了一段话并转送给他;送外卖时,他也时常被顾客认出来——为了避免麻烦,王计兵只能一概不认:“我说我也知道‘王计兵’,都说我长得和他非常像。”
王计兵为此感到焦虑,“和送外卖不一样,那是每天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而现在,每天迎来送往各种文化界人士与媒体,活动的主题、时间、地点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有时候也会心存疑虑,觉得自己并不是因为写作本身而被关注,而是因为“外卖小哥”这个特殊身份引起了文学界的注意。他虽然内心希望能“谈论自己的诗歌多一些,谈论外卖员少一些”,但即使这样,他也很少拒绝基于“外卖诗人”这一身份的邀约——去年王计兵的两本诗集,卖到了十几万册的好成绩,他却觉得,这不是源于自己的文学能力,而是“顶着别人的恩情”:“要是没有媒体的帮助,这怎么可能啊?所以我总是害怕愧对别人。”
王计兵的第二本诗集《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在每一场活动落幕之前,王计兵总是忐忑不安,“担心自己做不好,担心给邀请你的人抹黑,担心写自己的报道让人家的平台出现低点。”遇到媒体采访,但凡能看到阅读量的,王计兵总会默默关注着自己那篇稿子有多少人点击,“如果没人阅读,我会很担心是不是我给人家丢脸了。”若是外地媒体的线上采访,他甚至会主动断掉移动网络,避免突然打来的电话打扰记者,他说,“人家来找我,是看得起我,是来帮助我的。”
“我觉得我到了一个被媒体推高的峰值,去年是把我推到了顶峰。”王计兵对突如其来的众星捧月有着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外卖诗人”的身份为他的诗附加了很大的光环,这也是人们为他贴上的“善意的标签”,“未来能不能让大家多关注我的诗,而非我的身份,在于我的努力程度。如果我的能力有限,或者江郎才尽,只能打‘外卖诗人’的标签,那是我的问题,与读者和大众无关。”
为此,他十分努力地写诗。整个2023年里,每天都沉浸在诗歌创作的状态中,最少的一个月创作了60首诗,最多的一个月甚至创作了126首诗,都保留在自己的QQ空间,精挑细选后才出版成诗集。
他对投稿也变得很谨慎,既害怕别人只是因为自己是王计兵才给他发表,又担心网友们读了后质疑“这样的诗怎么能发表”。为此,他常去阅读豆瓣网友们的评论,有读者批评他作品口语化太严重,他对此十分在意:“这是我需要调整的方向。”
爆火之后,王计兵一边继续写着诗,一边宿命般地等待着读者们对他的关注度降低,自己重新回到送外卖的生活中——这也成为了他坚持继续送外卖的理由:“我觉得2023年(对我的关注)已经到顶峰了,它一定会逐渐下降,逐渐回落,然后我还要回归到外卖小哥正常的生活。”
2023年,王计兵的好消息接连不断。
先是诗集的稿酬缓和了家庭外债。过去的王计兵一直因为无法给家人想要的生活而感到愧疚,如今诗歌带来的成绩远远超出了家人的预期,王计兵的写作已成为了他们眼中的“头等大事”。往常遇到刮风下雨,他必定出去送外卖——恶劣天气下,送外卖收入会更高。但现在一旦下雨,王计兵的妻子就会把电瓶车的钥匙藏起来,不让丈夫出门,“她说,‘天气这么差,不要出去,你就在家读读书吧。’”
也是在这一年,王计兵加入了中国作协。当王计兵在网上看到名单上自己的名字时,他十分激动,反复查看名单上的名字,恨不得立刻转发到朋友圈,但又莫名担忧会不会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诗人也叫“王计兵”,弄得自己白高兴一场。“我想得非常多,我真的不确认,我怕重名,还怕最后名单又说没有我了,直到我收到一些领导祝贺时,我才确认名单上的那个人真的是我,第二天才放心地把消息转发到了朋友圈。”
“后来中国作家协会的人联系我,说我可以来参加他们的活动。”那一刻,王计兵内心的激动无法言表,满心都是“小时候特别盼望放假的感觉”,在家里掰着指头数还有几天就可以前往北京。
毕竟那些在诗歌刊物上看到过无数遍的名字,平时投稿时哪怕回复几个字,也能让他觉得无比宝贵。而如今,他们却能够坐在一起面对面谈话。回忆起那次经历,王计兵忍不住嘿嘿笑,“没想到我已经50多岁的人了,还会有这种感觉,特别渴望,也特别美好。”
穿梭在车流中的外卖员 图据图虫创意
大大小小的活动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受到清华大学的邀请前往美国纽约交流民间文化。
这是王计兵第一次出国,“家里很担心,他们说,‘不懂外语,到美国去怎么办?’‘如果发生了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情,我们怎么才能帮助你?’”
特别是对于妻子而言,陌生的国度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她从侧面了解了许多关于美国的小道消息,焦虑不已。等到飞机落地,王计兵打开手机,来自妻子的几十条语音消息一股脑跳出,微信语音里,妻子的语气从平静到慌乱,再到后来开始失声痛哭,“一直在追问我到了哪里。”
王计兵自己倒是不担忧,他和同行的老师们一起在纽约的街头一口气逛了三个多小时,去看自由女神像。看的时候,阳光刚好照在了自由女神像的背面,这导致王计兵看到的自由女神像,和他想象的自由女神像有一些落差,“只是黑乎乎的一个影子。”
美国街头的种种见闻,王计兵一一记在了心里,看到什么,他就在分享会上讲什么。他发现美国有一种绿色的公交车,每次上下坡的时候会主动降低车身,“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设计的,但这种设计让人特别暖心。”他也发现机场步道上的烟头很多,一些出租车司机粗野地揽客,他感叹,“原来他们的人民也在为了生活不断地努力。”
他对这次美国之行有着政治关系上的理解,“我认为我们是在用民间交流的方式,拉近两国之间的距离。”他认为这是一件在促进两国之间发展的事情,“给我的感觉,这就像当年的‘乒乓外交’一样。”
但王计兵老觉得,外卖员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的生活。
在一次“外卖小哥节”上,王计兵创作了一首《低处飞行》:
如果人间有第五个季节
那一定是
小哥的春天
他想为更多的外卖员写诗,想要接近他们,倾听他们的故事。
王计兵的第三本诗集《低处飞行》
一开始王计兵采用了问卷调查的方式。他联系到一些站点的负责人协助下发问卷,为了感谢他们填写问卷,每填写一张,王计兵就会给他们50元的“误工补助”。
“我打印了70份,收上来50份,但有效信息很少。”本以为小哥们各有各的精彩故事,但让王计兵意外的是,外卖小哥们工作中的快乐点和伤心事大抵相同,“最不开心的事情,大部分是受到了顾客恶劣态度的对待;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收到顾客的打赏。只言片语,很难让我写成诗。”
王计兵只能守在外卖员常出现的地方,他穿上外卖服,戴上头盔和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去接近其他外卖骑手——以便于之后重新以外卖为生时,再与他们打交道时避免感到尴尬。“看到他们闲下来,我就会说咱们可以聊聊吗?我们是同行,可以聊聊生活中那些开心或不开心的事情。但有的人就会直接冲我爆粗口,叫我赶紧滚。”
王计兵 图据受访者
前前后后,王计兵坚持采访了100多个外卖员。有的之前是流水线工人,有的是生意失败的老板临时找个活干,还遇到过一个自称是研究生的年轻人,只送了几天,“找不到工作,过渡一下。”王计兵去倾听他们的故事,把他们的生活写成诗句。
他一天晚上多次遇到同一位女骑手,在第三次见面时,他上前寒暄,得知女骑手家里有一位还在吃奶的孩子,她每天晚上会先把孩子哄睡,在孩子醒之前出门送外卖,“她说,‘我用这一段时间正好能赚到第二天的奶粉钱’。”
王计兵写下这样的诗句:
送完这单就回家
遇到她时
她已进入焦灼
根据经验
儿子已经在哭
已经奶奶的怀里
四处乱拱
像一只寻找萝卜或白菜的猪仔
还有一位总是把脏话挂在嘴边的年轻女孩,王计兵却因为深知女性干这行的艰辛,“她一定是使用这种行为来包装自己,让自己看起来特别强悍,让其他人不敢惹她。”王计兵写下这首《立秋》:
她说妈的
女孩不应该爆粗口
不过也没错
女人不应该做骑手
所以负负得正
最让他敬佩的,还是一位因为刹车失灵摔断8根肋骨的外卖小哥,“昏迷着被送往医院,我以为他会对这一行有了恐惧,但没想到康复后又继续再送外卖,每个月收入能上万元,属于小哥中的佼佼者。”
王计兵为他写下《八根肋骨》:
他说你知道吗
八根肋骨会减去两厘米身高
从前老婆比我高,现在更高
“我应该是对情感的把握上,有一些特长。”王计兵这样分析大家喜欢读他的诗歌的原因,他认为这样的创作打破了大家对文学写作的距离感,其中真挚的感情更容易引起共鸣,而他恰恰善于书写普通人的生活。
疲惫的外卖员 图据图虫创意
他多次与人说,很多著名的诗他其实看不懂,“有一些人的水平确实是高高在上的,思想确实是超前的。我达不到他们的文化底蕴、写作高度。”目前他还是偏爱手机阅读,因为手机更能适应他快节奏的生活,或是集中读一些年选,“经过他们反复精选后,质量要高一些。”
在新的一年,王计兵创作欲依然十分丰满,他手里堆积了大量素材,想写成非虚构,“(非虚构)可能会更受欢迎一些”。从前王计兵用家乡人的故事写小说,招惹了不少麻烦,如今他想尝试调整思绪和写作方式,重新讲述身边人的故事。
“不是每一对翅膀都可以展翅高飞,鲲鹏十万里始终是极少数。更多的翅膀是麻雀、蝴蝶和蜜蜂们的,和我们广大的平民百姓一样。”王计兵说,“谁都想展翅高飞,但是我们能力有限,飞在低处。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
撰文丨 毛渝川 编辑丨毛渝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