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东:在语文的世界里把自己教回童年
浙江永嘉县教师发展中心副主任,中学特级教师,温州首届名师模范班主任。其博客“我们的语文”开通6年,坚持更新“我们”的文章,博文已超过2000篇。
文章 | 肖培东
编辑|邹雪平
图片|花瓣网
人们常说,语文,不仅仅是为了应试而学习的一项技能;语文,是对一个学生整个生命的浸染。你的语文课什么样?你是否把它上成了离应试最近,却离语文最远的样子?你有没有对你的课堂感到迷茫与不安?
我一遍遍地剖析自己,不断追寻质问:语文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上好一节语文课,那里不只有分数,那里还有诗歌、有情感、有人文、有关怀……
语文课,永远充满着新鲜的生长,于是,我一次次尝试着从高中走进小学,走进天真烂漫的儿童中间,和孩子一起,享受着他们的成长,也享受着自我的净化。
和孩子们一起,世界小了,纯了,清了
冬天的下午,冷雨淅沥,仿佛这个世界有着说不尽的寒心。我和孩子们却很是温暖。三个孩子,两个五年级,一个四年级,属于那种眼睛清澈得就能望见心灵的年纪,和他们一起,世界的寒冷和庸俗就关在门外了。
和他们聊点什么呢?教作文?
不,我很少对孩子说“作文”这样的术语,技术的东西在孩子的心中要化为艺术化为智慧,知道了这是一种技术,写作往往成为一种生产一种负担。我喜欢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眸里涌出欣喜的神色,我喜欢看着他们抖动的小手间飞快地流淌出纯真的文字,我喜欢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地画出这个世界的印痕。
窗,关闭着,玻璃被这个冬天冻成了伤心的脸,水气迷蒙,只等着孩子们的阳光驱散这个冬天的恍恍惚惚。
“玻璃窗上都贴上了雾气。你来换句话说说,但别说‘雾气’这个词。”我开始了漫不经心式的聊天。
“玻璃窗哭泣了。”
“玻璃窗流泪流个不停。呵呵呵。”
“玻璃窗伤心了,脸上布满愁云。”
“出汗了……”
然后就是不停地笑,说一句就笑,说什么都笑,孩子的心里装载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快乐。
“你看,玻璃窗这个时候成了人了,它也会哭——”孩子们又笑了,我还没说完,他们就用笑声喊醒着瞌睡的玻璃窗。
“爱这个世界,除了我们,我们能看到的很多东西,它们也有一个名字,叫——”
“人!它们也是人!”孩子们又叫嚷起来了。
“对的,你要把石头当人,你要把窗子当人,你要把房子当人,还有,那棵树是人,那朵花是人——”
“那棵草,那朵云都是人!是人!!”四年级的孩子是叫得最响的,最欢的。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清纯的眼眸,再望望窗外。阴沉的天,静默的地,隐隐约约的建筑,几棵树,在努力挤出一堆堆憔悴的绿色。这段时间,我看世界都是灰色的,都是惨淡的,我叮嘱自己,必须振作一点,享受他们无所不在的欢乐和童真。
“一棵树,流泪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继续问,问得很逼真。
“有人把它的树枝给折断了,它痛。”四年级的孩子仰起头,小手撑住下巴,眼睛扑闪扑闪的,他是棵多么善良的树。
“一棵树,身边原来有很多同伴的,它可不希望同伴长得高。后来,它旁边的树都被人们砍倒了,全都没有了,也就没有为它遮风挡雨了,它也遭到了报应,哭了。”东澄说故事,总是说得很快,急急切切的。
“哦,树也会妒忌,也会忏悔,很好。”我夸了一下他,眼光落向六六。
“树在思念它的故乡。”六六冒出了这样一句。
“是的,思念它的故乡,原始森林,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重重地又接了一句。我点点头,我把他们看成三棵小树,在这个冬天的阴冷里径自欢快地摇曳。风来,不怕,雨至,更欢。所谓时间,空间,都是他们用来酿造幸福的滋养。
“树上有小鸟的,小鸟不见了,树哭了。”
“树和树闹别扭了,分开了,就流泪了。”
……
“那好,我们为它写几句话,写出这棵树泪的背后,泪的心情……”
几分钟后,他们的土地丰收了。我们开始大声地读了起来,想象着这个世界满满的阳光。和孩子一起,其实是在教会自己,就像顾城一样,“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原来,孩子的诗句,可以医治这个世界所有的创伤!
窗外,所有的树,都欢乐地流泪了。我们歌唱着,我们一起走向世界的最清澈!
童心,其实就是纯粹自我的缤纷世界!
“孩子们,现在是什么季节?”我站在讲台上,望着他们。
“秋——天——”对把季节放在眼里种在脚下的五(1)班的孩子们,这根本不是问题。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是秋天的呢?”我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下“秋天”两字,又顺势一问。
手,一只只高高地举起,像秋天高高的庄稼,急不可耐地在风中摇曳着。
“我看见楼下种植园中的树,树叶开始枯黄了,我就知道秋天来了。”
“我从冰凉的河水里知道秋天来了。”
“大雁南飞,我知道了秋天来了。”
“我从成熟的瓜果中知道秋天来了。”
“阵阵的冷风”“农民的笑脸”“增厚的衣服”……这就是孩子的眼睛里的秋天,这就是世界的本真,这就是我们应该要有的生活。
“你们说的秋天,都是眼睛看到的,其实,我们还可以换种感官,去听,去嗅,去感受。”我继续启发着。
于是有了“瓜果的香气”,于是有了“落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有了“最真的心灵”,孩子们找到秋天的途径越来越多。
一个孩子说:“我用手在瓜果上摸到了秋天。”哇,这就是诗心。
“我用手摸到了秋天,这是最好的一句诗。”我忍不住夸奖了他,他的眼睛里一片丰收。
“我用嘴吃到了秋天。”
“我用嘴喝到了秋天。”
“我用脚踩到了秋天。”
……
童心,其实就是纯粹自我的缤纷世界!
我突然觉得我的秋天更加广阔了,我的童年里都是秋天,孩子们在语文课上帮我找到的。
“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顾城的诗句,被我大大地写在黑板上。我隐去了“青草”两字,要求孩子填空,“我会像……一样呼吸”,并说明理由。
五年级的孩子们想了想,眼睛亮亮的,说出了他们自己的“青草”。
肖惟肖:我会像落叶一样呼吸。(理由:落叶奉献自己的生命,给以别人力量。)
虞东澄:我会像蓝天一样呼吸。(理由:蓝天如此广阔,像心灵一样纯净。)
这两句,我觉得很“顾城”。东澄的“蓝天”澄澈透明,六六的“落叶”富含热情。原来,我担心“落叶”会伤感许多,孩子的世界里落叶的唯美却不是凋零和孤独,那通体灿烂的落叶是无私奉献的象征。可孩子,对落叶的关注是有正能量的。“蓝天”让我想到曾经的童年,还有我们现在面对的无尽的雾霾,我觉得我们都是蓝天里的白云、飞翔的小鸟、绚丽的阳光。这样的呼吸很纯净,很生命,很清朗。
我建议他们再写一组。
虞东澄:我会像雨滴一样呼吸。(理由:点点滴滴,绵绵不断,活泼,像顽皮的小精灵。)
肖惟肖:我会像黑夜一样呼吸。(理由:黑夜无边无际,黑夜里,我们都睡觉了,黑夜像个摇篮。)
这组“青草”,孩子们的思维不再刻意重复,而是有了进一步的延伸。他们从色彩转向更心灵的感知,视觉上不再注重鲜艳亮丽,在用自己幼小的心灵去触摸去舔舐这个世界的美丽。
很有意思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此刻周遭的环境特征,比如雨夜,比如黑暗。雨滴,此刻,窗外正是秋雨淅沥,东澄说“雨滴很活泼”,倒是给这沉闷孤寂的雨夜添上一份诗意和生机。
六六的“黑夜”让我有点吃惊,“我会像黑夜一样呼吸”,这是我很追求的一种感觉。我习惯于把自己藏匿在黑夜里,是因为这个世界漫延堆积的忧伤和疲倦。孩子却说,“黑夜是个摇篮”,更加温馨了。
绿水无忧,因风皱面。这个世界原本没有伤感,只是我们的内心复杂了。
答案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彩。在孩子们的世界前,我很惭愧。
……
我告诉孩子们,顾城写的是“青草”,他们不以为然,说自己写的也是一株株青草。我点点头,我相信。
“大地的诗歌从来不会死亡”,死亡的是我们浸泡在世俗里的心。望着他们的眼睛,我看到春风吹开的花瓣、蝴蝶翅膀扇起的风、蛙声里清凉的月光,以及飞成一团小雾似的带着花香的蜜蜂,哦,我真的嗅到了青草的清香。
把画面交给孩子到生活中去寻找
这节课,我和六年级的孩子聊“飞翔”。
“飞翔,这世界有太多的飞翔,小鸟会飞,你还能从下列画面中找到飞翔吗?”我上过这样的课,这次对小学生我做了更多的提示,我们之间有更多的对话,然后课堂才进入思考讨论阶段。
我会在PPT上出现大约七八个小画面,或露珠滚动,或小草钻出大地,或河流冲向大海,或残疾女孩的美丽舞蹈,小孩子的蹒跚学步……以往都是依次出示画面,然后学生观察思考发言,这次,面对这些纯真的眼睛,我在上课过程中竟然有了新的灵感。
露珠的飞翔,小草的飞翔,河流的飞翔,我们已经讨论了三个画面。
“孩子们,你们猜猜,老师第四幅画面会是怎么样的?”我打破了原来的推进节奏,不再一幅一幅地展现,改让学生自己猜。
“我觉得应该是野马奔驰在草原上,草原是马的天空。”
“我觉得是悬崖上长出了一朵花。”
“可能是一棵树吧,在荒凉的地方。”
……
这个时候,画面是孩子们自己想出来的,其实已经暗合我要的场景,“飞翔不是只有一片天空,飞翔不是只有一种姿态”!一波才动万波涌,我这临时一变,把画面交给孩子自己去想自己去生活中寻找,课堂教学就由讨论转到实践,就由老师牵着走转到自己迈开步子。教学的艺术在于激励、唤醒、鼓舞!我站在讲台前,望着这些可爱的孩子,我觉得他们都是诗歌!
别把PPT给按完了,留个按钮给学生!
我顺手点出了我的PPT里的画面,果真,我用的是骏马奔腾!那个猜对的孩子喜滋滋的,眼睛都在微笑,仿佛这个世界最为幸福的人。“哇!你猜对了!”教室里一片赞叹。可是,谁又能说其他孩子说的不对呢?
……
这个环节的处理,是这堂课上最让我心动的。教学,永远是美丽的,看着孩子们的眼睛,走进他们的世界,别想着总是帮他们种树,他们的春天是他们自己的颜色!虽然原来的设计也是在铺展画面,帮助学生品味出“飞翔”的更广阔的文学内涵,但是今天却是铺一半学生自己画下一半,教学更为灵活,对学生的训练更加有效。
孩子们猜图很有兴趣,眼睛亮成了春天。语文课堂教学是个有机的动态系统,任何系统只有开放,与外界有物质的、信息的交流,系统才有生命活力。“停一停,让学生去猜”,这样创设了孩子们喜爱的情境,激发出学习兴趣,学生会更主动地参与到学习中去,自主感悟主题的外延和内涵,产生个性化的体验。与一次次鼠标点击出示画面让他们思考,这样更开放更有训练价值,效果也更明显!以前我们想的很多的是提供情境,其实情境也可以让孩子们自己去创造。原来,激励也分层次,唤醒也有深浅,鼓舞也见雅俗。教学永无止境,每一个你精心思考的环节其实都有更高境界在等你开启。
这节课,我也在这里飞翔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语文课!
“我们在寻找一个眼神,然后让微笑像空气一样,我们在寻找一种单纯,然后让感动像音符一样,我们在寻找一种温暖,然后让幸福像孩子一样。”央视宣传片主题歌《心在一起》唱得很温暖,语文教学不也是这样一种寻找吗?语言文字里的思考,让我们过滤了世俗烟火和浮躁尘埃,我们会走得很远,走得再远,都是回归美好。
不忘初心,教学的眼睛要学会远眺,也要学会回望。语文,既要我们走向深刻和成熟,也要我们坚守纯真和初心。走进孩子中间,走回童年时光,我的语文,让我变成一个孩子,语文的孩子。
有时候,不是我在教孩子,而是孩子在教我。
把自己教成一个学生,教成一个孩子,让我们教着教着回到童年,回到我们最爱的课堂。如此,用我们的童心,我们的学习心,对教育永持热情,对世界永有好奇,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课堂,永远芬芳绚烂。
清澈,神奇,纯真,丰富,有爱!世界应该这样!
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语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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