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中国:写作最需要什么?
编辑 | 阿薇
几日前,香港教育大学在北京师范大学有语文教育沉浸式课程,特邀我去和香港教育大学的学生对话。对话过程中,学生们一致反映中学老师特别喜欢讲文言文,对现代文则兴味不足。经过与学生们充分的研讨。我们达成如下的几点共识:
1.中学老师之所以喜欢讲文言文,是因为“有的讲”,因为文言文中有稳定的、容易呈现的知识化的内容,例如,实词、虚词的意义及用法,文言语法现象等等。一见到这样的内容,我们的老师觉得实在、充分,特别好把握,于是这些内容自然便成为课堂最主要的内容了。
老师们觉得教得充分,考得现成。所以每讲过一篇文言文之后,一般都喜欢随即再出一张知识性考查的卷子,有讲,有练。于此基础上,学生一旦考试有所失误,老师们自然会有憋了一肚子的话等着对学生宣讲呢。
2.现代文的情形,于此大大不同,最大的教学问题,是没有什么可讲的。该说的,作家似乎都已经说完,每个字都认识,都知道基本意思,那课堂还要说什么呢。教师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这样,《教学参考用书》就排上了大用场。类似于这样的教学情形,在我们的课堂中还不同程度地存在着。
在这样的情形下,阅读与作文之间没有内在的关系。于是,教学上有了读写结合的提法,大体的做法有:以优质的现代文为依托,进行仿写;或者从现代文中总结出作家的写作方法,以小见大、先扬后抑、象征、卒章显志……
此外,现在较为流行的做法是让学生写鉴赏性质的文字。这些做法,对学生的写作当然会有所推动,但主要的推动还是来自于技能方法层面上的。
我以为,充分而真实的阅读对写作最大的推动,是构建一个人思想的规模,是帮助一个人深挚地积累心中的风暴。
当然,阅读,不必也不能总是和写作进行人为的贴合。人为的贴合越多,对写作可能恰恰构成了一种内在的阻碍与伤害。只有在充分而真实的阅读的追求中,我们才会被阅读的力量引领到无限开阔与无限深广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沐风雨、听惊雷、观群山高巍,见砰崖转石……在那里我们感受到了与理解到的,汇聚交叠,日日成长,内在而深刻地构成了我们写作最为重要的一道源泉、一支力量、一队浩浩荡荡的不吐不快……我们思想的大树、心中的风暴都和纯挚的阅读有着内在而密切的关联。
写作:除了纸笔之外,还需要我们心中的风暴。心中的风暴不断,笔下的文字便永远不会枯竭。
下面,是一位初二学生的作品,没有阅读良好的“作用”,我们相信,她不会有笔下此等倾吐与表达。
提及候鸟,想必大家都不陌生。深秋时节,它们从萧瑟的北方飞抵温暖的南方,来年,它们又将北归。但是,我今天要说的不仅仅是一种鸟,而是具有候鸟精神的人:他们飞离了故土,但故土情深,无论在外羁留多久,他们终将回来。与此同时,他们还将衔来一颗颗历经“异域”文化滋养的种子,将它种在“北方大地”——他的故乡,那贫瘠的土壤上。
在中国,就有着这样一只候鸟,他就是鲁迅先生。他远渡重洋,抱着“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信念来到了日本学医。在日本,他找到了思想的绿地。“如果他没有去日本,那他不过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现代版李贽”(《日本经验》,孙郁《鲁迅忧思录》34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
他学会了以怀疑主义的视角,认识两国之间的差异:“中国教育只是让人盲目的信仰什么,自主的判断是微弱的,结果造就的不过是些奴才”(《日本经验》,出自孙郁《鲁迅忧思录》35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他说:“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久而久之,在中国文化与异域文化的强烈的碰撞与摩擦中,一颗种子孕育而生——对国民性的认识、批判和揭露。
“候鸟”终究会归来,他的命途,在他的故国,在他的家园。历经七年之久,1909年鲁迅自日本回国。很快,一篇篇作品相继诞生了。在《药》中,他写道:“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天下”。在《且介亭杂文》中,他饱含深情地、不无忧患地说:“中国的人民,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在《吃人和酱缸》中,他又说:“一个名词归化中国,不久就弄成一团糟。”他在做着不懈的努力,深掘开黑暗而坚硬的土地,力求将种子深植人心,借以拯救唤醒国民。
种子深藏在思想的深处。当然,作为一个小学生的我自然没有看懂它的意味。当我第一次阅读鲁迅时,唯一引起我兴趣的是百草园的泥墙根、传说与笑话、偷罗汉豆子吃……但随着我的成长、认识的逐渐成熟,我渐渐看到了那颗“种子”的价值和意义:去掉肉体上的,有形的辫子很容易,只需一把锋利的剪子就可以了;但剪掉精神上的辫子,谈何容易。只有让这些种子植入我们民族的思想意识中,内省反思,才能最终破土而出,长出民族真正富强繁荣的蓊蓊大树。
有人把鲁迅的作品喻为匕首和投枪,但我却更愿意将其比喻为种子。匕首、投枪更多地带有“破坏性”,但鲁迅真正的心愿却是彻底改变国民性,是郁郁葱葱的建设。同时,我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这粒种子,爱护这粒种子,尊重这粒种子。将这颗种子深植在我们思想的深处。
我想用艾青的诗句向鲁迅这只伟大的“候鸟”致敬:“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是的,诗人戴望舒也说:“因为只有在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多么愿意自己将来也成为一只候鸟,展开巨大的羽翼,飞向世界各处,将一粒粒种子衔回我的故土。当然,我也会将故国的种子,衔到世界各地去。
我想起了一只候鸟,想起了一颗种子。那颗种子,只为剪掉思想上的辫子。
阅读鲁迅,对学生而言,确实很难,而这恰恰构成了鲁迅的骄傲。伟大的作家,不会止于眼前一般的价值与发现,他的思想犹如一队锐勇的铁骑,往往喜欢“孤军深入”。他无限深广的思考与触及,早将这支铁骑驰纵到前人少有达及的“无人区”。
能深入到这样的“无人区”,是伟大作家永恒的骄傲,也是他们奇崛独特最为充分的明证!这样的“无人区”常常会令我们感到茫然失措,迷惑不解,力不从心;但真正的读者,一定不会因此而停下来,他们知晓唯有无限地接近与靠拢,才是我们得以出发与打破自我的必由之路。
这样的阅读,促成我们,可以向无尽开阔与高远处挺进,可以在充分的碰撞与对话中,理解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些道理,发现最宝贵的一些真相,诞生最隽永的一些情怀。
这样的阅读状况在日常越是能充分有效地发生,当我们“遭遇”题目的时候,便越是容易旋起心中的风暴。当面对“候鸟衔来的种子”这样的作文题目时,作者心目中“候鸟”的情状也因此而一步步清晰起来,与自己心中既有的“风暴”自然地关联在一起。
鲁迅先生,不就是这样一只候鸟吗?孙郁先生的一句话,点醒了作者,是的,“如果他没有去日本,那他不过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现代版李贽”,异国他乡,为这支候鸟孕育了一枚重要的思想的种子。异国他乡的气候与土壤,为鲁迅先生最终决心做文艺,无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学会了以怀疑主义的视角,认识两国之间的差异:‘中国教育只是让人盲目的信仰什么,自主的判断是微弱的,结果造就的不过是些奴才。’”
“候鸟”无论飞多远,他终究是要“北归”的。作者对《药》《且介亭杂文》《吃人和酱缸》等几篇作品重点语句的引用,是准确且有力的,将鲁迅先生渴盼将一颗宝贵的种子深植于民众之中的努力与求索充分表现出来了。
作者回忆了自己自小学起阅读鲁迅的经历,年龄渐长,理解日深。“去掉肉体上的,有形的辫子很容易,只需一把锋利的剪子就可以了;但剪掉精神上的辫子,谈何容易。只有让这些种子植入我们民族的思想意识中,内省反思,才能最终破土而出,长出民族真正富强繁荣的蓊蓊大树。”
作者能有这样的见识,不虚言,不卖弄,不藻饰,恳切地表达自我的主张,值得我们为她喝彩!作者虽小,但她基本的认识与鲁迅先生思想,已经很接近了,鲁迅曾说,他写《阿Q正传》是要“写出一个现代我们国人的魂灵来……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我虽然竭力想探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
“有人把鲁迅的作品喻为匕首和投枪,但我却更愿意将其比喻为种子”,作者如是说。细读全文,似乎种子比匕首和投枪确实更符合鲁迅先生的本意:“有人在贬低鲁迅的意义时,常常说鲁迅只有破坏,没有建设。他们根本不理解鲁迅思想本身,就是对中国思想文化的建设性贡献,是20世纪中国和东方思想文化遗产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就具体操作的层面而言,在我看来也很少有人像鲁迅这样为中国的文化建设和积累,而呕心沥血,这自然是否定者视而不见的。”(钱理群著《鲁迅九讲》第9讲,我们为什么需要鲁迅,215页。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2007年1月第一版。)
艾青的诗句,戴望舒的诗句,在全文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特别是戴望舒的诗句,饱含着诗人深挚沉痛的爱与求索,意味无穷,激荡人心。放在原文,与鲁迅先生深沉的情感融为一体,让人徒生无尽的喟叹!
我们的写作,不仅需要纸和笔,不仅需要作文题目,不仅需要范文,不仅需要一般意义上的“读写结合”,不仅需要写作方法的指导,我以为最需要的是我们每个人在充分而真实的阅读,于心中深挚积累起来的那些风暴。
我们期待在充分而真实的阅读中,我们每个人都能深挚积累自己心中的风暴。因了这些风暴,我们的笔下的文字更加真实而富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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