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渴的肉体·致我们终将消失的生命
致我们终将消失的生命
饥渴的肉体之九
傅菲
傅菲: 诗人,散文家,七十年代生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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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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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了下来,我不走了,仰起脸,在一棵梅树下,最后喝一滴叶子滚落的露水。在水井旁,我把脚洗净,把脸投映在井圈,瞥一眼,之后,万物成空。一栋有窄小庭院的小楼,有一个葡萄架,围墙下的花栏里有五株藤蔓蔷薇。架上的葡萄无人采摘,麻雀、乌鸫、松鸦欢快地啄食,在黄昏前都不会离开。蔷薇爬满了围墙,粉黄粉红的花朵在谷雨时分,绚烂得让人悲凉。楼上的天台,是一个空中花园,有一个鱼池,木栅栏挂着迎春,在鱼池的边上,有鸡冠花、孔雀草、二月兰、半枝莲,它们在春夏时节,开各色的花。鱼池养了两尾锦鲤,像一对永不分离的情侣,一起喝水一起呼吸,看一样的天空,过一样的四季,身子挨着身子,鳍碰着鳍,幽幽地游。我的一生不如锦鲤,我更像草根下的蚯蚓,蠕动,在幽暗的洞穴里度过漆黑的时光,啃腥土,排污物,身躯冰冷。小楼的大门前,有一棵柚子树,四月的花香黏稠。我将在这个小楼里,熟睡一个晚上。
最后一个晚上。我将梦见我母亲。她会紧紧拉着我的手,抚摸我的头,我羞怯地把头靠在她胸前。像一个七岁的孩童。她唇角有一颗黑痣,额头像一块崖石,脸瘦削,一口洁白的牙齿像刚刚蒸出来的饭粒。她的手刚硬,手掌薄薄的。这只手,在我四十岁以后,经常伸进我梦里,像一盏烛火,要把我空空的梦照亮,让我看见她隐藏在黑夜背后的脸庞。我熟睡的身躯成了一个灯罩。我要读一首诗给她听,尽管她一句也听不懂:
我从我虚弱的身躯里
我从空洞的眼睛里提取
那生长又倾泻我燃烧的生命之光。
然而从我的存在中
生命传向所有漆黑的房间
而房子颤抖于我的沉默
如果我死去,被轻风所采摘,
一个世界就因为我而失明
它不可能比我更经久。
——伊凡·哥尔《蜡烛》
她是给我光的人,是我的上帝,赐福于我,祈佑于我。我要对她说:“我爱你,是你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尽管她已经听不见。但她看见我嘴巴噏动,她会露出满足的微笑。在梦见她的同时,也会梦见她的伴侣。他们是我一个人的祖国。她的伴侣喝小酒,牙齿掉光了,慢吞吞走路,吃很咸很咸的菜。我原谅了他一生对我的威严,事实上我从没畏惧他。
接下来,我梦见一条河流和两岸开阔的田野。就是我昨天去看了的那条,我拖着蹒跚的步子,沿芦苇丛生的河岸,呼啦啦的白鹭从洋槐里四散而飞。田野里,种了甘蔗、西瓜、禾苗、菜蔬,油绿油绿的。一生之中,我多少次站在河岸,眺望远方,察看星象,交融万物,听草叶饱吸露水,鱼群翻动,鸥鹭振翅,但我从没像雨水一样渗透它,熟悉它的纹理和经脉。但它是我的天堂,我任何的想象都不可能超越它。我是一个多么细腻、丰富的人,得益于它缠绵的浇灌。现在我把这些收尽眼球里,密密地存封好,带到另一个地方。每一次,当我感觉孤立无援,饱受伤害,前程茫然,我会来到这里。在芦苇茂密之处,河流晃了一下,来到我面前,它柔波一样的皮毛泛着光亮。云彩,从山梁涤荡过来,仿佛暗示我:远走他乡的人,已经站在河岸,暗自啜饮,澄澈的浑浊的,都因为要去的旅途太遥远。恩赐我血液的,恩赐我食粮的,我要一一归还,以一撮灰的形式,施在一株藤本植物根部,借助它,再一次攀援在河边,一岁一枯荣。
没有时间梦见其它了。把余下的时间用来梦见你。一个为爱流离的女人,我怔怔地看着你。我不知你身处何处,你身上的荷叶蓝衫是否依旧。“我对这个世界都绝望了。”在我修建小楼的那年,你对我说起这句话,我不曾忘记。“在今晚我又想起∕那许多日子∕为了仅仅一夜的爱∕而牺牲了自己。”(引自耶胡达·阿米亥《时间》)因为你,我爱上了生命的裂缝,让阳光照进我的五脏六腑,照进狭长九曲的峡谷。你从来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每天都活在临别的状态。于是,我栽梅,种葱兰,植百合,在屋前给指甲花浇水,在屋后给白芷施肥,让夕颜攀上屋顶。我给每一朵花注入一张脸的影子,以及和影子一同逝去的自言自语——我只能在时间哗哗流淌的水波里,看到你的面容,和面容里一场雨的结束。在我们所追寻的事物之中,惟一的必然,是告别。我不知你一生爱过多少人,但我知道,我是你依恋的那一个,也是完全可以舍弃的那一个。也是和你最后告别的那一个。在梦中告别——你那么模糊,头上积了一层雪花,脸上依然有空茫,你的声音穿插着潺潺溪流。看着你,我把手伸出去,摸到一堵墙。我要称呼你:最亲爱的……后面是长长的空白,或者是长长的省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你一直等待这样的称呼,就像我一直等待你的来信——我们一直执迷于这种从不到来的东西。我想摸摸你的脸颊,摸摸你瘦弱的手,我抬起手,像抬起眼皮一样,但手太重,兀自停在空气中,垂了下来,像眼皮过于深睡而无法睁开——原谅我。救赎与被救赎,到此结束。
窗外的雨一直下,窸窸窣窣,瓦楞清脆地响。断断续续地响。我听不见了。一个无人的车站在黑夜的尽头出现,闪现朦胧的光。四处都是漂浮的海水,沉静的海水,阴凉的海水。彼岸花开得摇曳多姿。我坐上列车,穿过海水……我流下了泪水,我要告诉你,这一生之中,谁是我最重要的人,永远不可以放下的那个人是谁。但你已经听不到。我紧闭的嘴唇是一扇石闸门,谁也无法把它打开。这个时候,你把我的手掰开,留有一张纸条:山川易苍老,愿你多珍重。
这个黑暗中的车站,其实我们是列队而去的,谁都不孤单。彼此相识,但谁也不说出。我曾写道:人有两个地方是必须要去的,一个是医院(我们在这里出生,从母体拱出毛绒绒的脑袋,剪下脐带,被一条小毛毯包着,开始独自呼吸——出发吧,尽管我们对世界一无所知,手足无措),一个是火葬场(高温的炉火下,柴油呼呼呼地燃烧。一个铁皮炉是肉眼世界的最后形式。花是纸扎的,捧在手中的遗像一律黑白色。汹涌的哭声,反衬出死亡的森严和肃穆)。在医院至火葬场的路,称之为人生。这是一条不规则的路,以线圈的缠绕绑在我们脚上。像一个索套,勒在我们脖子上,越勒越紧,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跑啊跑啊,跑得太快,让我们有时脱离重心,飘飞起来;跑得太慢,有时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脏腑俱裂。
我家的墙上,四壁都是小孩涂画的线条和色彩,有的是黑线,有的是彩线,有的是色块,有的是黑块。小孩拿着一支笔,沿着墙走,笔沿墙歪歪扭扭地留下线条。我从不责怪他。白色的墙壁,面目全非。有一次,小孩看《米奇妙妙屋》,我无事可做,细细地看墙上的线条,有的部分虚了,有的重复画,有的交错,有的断了一截,有的被色块盖住了,有的被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有的翻过一堵“墙”继续蜿蜒。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我们一生的路程,无非如此。我把他抱在怀里。他的线条有一部分是画在我的线条上的。也可以说,他的线条是我的线条的延伸部分。山峦延绵,河流无穷。
线条的终结之处,就是死亡。死亡:失去生命(跟“生存”相对)。这是《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P1233·2013年1月版)的词解。
哲学上的死亡,则是意识永久消失。唯物主义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发生、发展、死亡的过程。死亡是事物运动中最后的一个过程。
基督教认为死亡是人类生命中一个必然过程,不是幻灭,也不是终结,只是其中一段路程,死亡不是关上了的门,而是敞开另一道门,通向永生。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更美地复活。加尔文主义认为:“身体的死亡与肉体有关;灵魂是不死的,故自然不会死亡。”路德派这样阐述死亡:“暂时的死亡不过是人的破碎,灵魂与肉体的分离,上帝所造原为一体的灵魂与肉体之联合的不自然崩溃。”
生物学的死亡概念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存活)的生命现象,意指维持一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死亡的标志包括:呼吸停止、心脏没有心率、苍白僵直。之后出现尸斑。体温平稳下降,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出现尸冷,四肢变得僵硬,细菌开始分解,尸体腐烂。法律判定的死亡则是脑死亡。生物都不可避免经历死亡。死亡后,躯体会腐烂。在已知的所有生物中,惟一不会死于衰老的(即长生不老),是灯塔水母。灯塔水母在性成熟后,重新回到水螅型状态,并且可以无限重复这一过程。只要它细胞完整,也可以变成一条水蛭虫,开始新生命,再次演绎了生长、发育,周而复始。
假如人如灯塔水母一样,循环复制,那是多么可怕。感谢死亡,死亡带来万物循环、演变、进化,世界因此生机勃勃。
死亡是人类最神秘的事情。没有一个人可以用自身的经验或说亲历,去谈论它。所有谈论它的人,只是一个旁观者。死亡令人敬畏在于,我们只可以看见它伸出来的手,而无法识辨它的面目。《论语·先进》记录孔子谈死亡: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生命的尊严和奥秘,我们都没领会,我们去谈论死亡干什么?孔子是何等的智慧。孔子还圣言,“敬鬼神而远之”,“敬神如神在”。死亡就是我们头顶上安坐的神,好好活吧,不要去惊动安坐的神。它离我们那么近,触手可及,又那么远,要用生命去捕捉它。
我想起一则故事。一个艺术家和一个牧师,在教堂里展开辩论,辩论主体是爱和美哪个更伟大。牧师说爱更伟大,艺术家说美更伟大。辩论了三天三夜,各执己见,谁也无法说服谁。艺术家提议,把辩论场地转到墓地里。他们到了墓地,看着一块块墓碑,墓碑上刻着各自简短的碑文。墓地里安葬着诗人、画家、神学家、雕刻家、哲学家、运动领袖,也有无名的贩夫走卒。他们忘记了辩论,细细地察看一块块碑文,他们明白了,美和爱可以超越伟大的死亡,美和爱互为化身。
人活着,如尘埃的我们不可以去深究人生的终极奥义。最终的消亡令人沮丧。我们活着过程中,而非直奔结果而去。我们的结果是共同的——一条漆黑的小巷,我们不知不觉进入这个迷宫,再也出不来,连哭喊的声音都不会有人听见。我时时会想起两样东西,一个是头顶上的星辰,另一个是脚下的泥尘。一个是那么浩瀚,无穷无尽,永恒不绝;一个是那么细小,无根无芽,轻忽如寄。有一样东西,我从来不浪费:对所爱之人的真诚,对所处生活的热爱。我从不抱怨生活和命运。生命赐予我的,我都坦然接受,即使千疮百孔。不属于我的,不去痴妄。众生是不平等的,人有社会性,社会性实质就是不平等性。死亡是平等的,死亡是自然性。“尘归尘,土归土”,尘就是毁灭,土就是掩埋。
从从容容地活,就是最好的活法。
人只可以选择如何活,哪怕再艰难,但无法选择死。选择死,就是自杀。自杀属于非正常死亡。选择死,是畏惧生。当然也有选择死,是为了更多人的生,这是义士或革命者,是精神的飞蛾。
“我们一哀叹就吞进了死亡的空气。∕每个钟点都将成为我们的死期。”早上,我读《曼德尔施塔姆诗选》,在《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一诗中,读到了这两句。我翻查他的死亡资料:在俄罗斯一个荒凉的永久劳改营,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死于“心力衰竭”。死前四年,身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精神近乎崩溃,常常发作疯狂的精神错乱。一个预言死亡的人,死得极度悲惨。
人没办法选择死,却会安排好自己的葬礼。葬礼也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尤其在古代,有非常严格的葬礼制度和陪葬制度,是国家法度之一。葬礼的隆重程度体现了死者生前的哀荣、贡献、社会地位等。普通人的葬礼,有普通人的葬礼风俗、墓园,也因民族而异,地域而异,有火葬、土葬、水葬、天葬等。正常人的一生,是要参加很多次葬礼的,像参加婚礼一样,只是心情悲凉一些,交谈着死者生前的千般好,感叹时光匆匆生命短促。老年人参加葬礼,只说:“去看××一眼,他老了。”我祖父故去时,八十八岁,鬼节之夜。他的舅子即我祖母弟弟挟一刀黄表纸、一钵鞭炮、一包香,看见我父亲跪在床前哭,说:“外甥,别哭,老了好,早都可以老了,早点老是福气,也是子女福气。”我舅公鳏夫二十几年,一个人在乡政府打扫院子,以此维持生计。祖父躺在平头床上,像一条枯黄的冬瓜,盖了一条宽大的白布。棺材在二十年前,祖父订制好了,涂了上好的土漆,紫红色,棺头画了艳丽的花。墓穴也在二十年前选好了,请了好几拨地仙看过,落在山坡上,朝南,面向巍峨的灵山和宁静的饶北河。
三姑夫是个小学教员,祖传看风水。他拿着罗盘、烟酒、白布、香火、鞭炮、历书,神情肃穆哀伤,陪着哭得瘫倒在地的姑姑,送岳丈最后一程。他按我祖父的生辰八字、死亡时间,定了清水、入殓、出殡、上山、落棺的准确时间。清水就是买水,在傍晚时分,父亲披麻戴长白帽,手捧香炉和遗像,领头去河边,后面跟着亲属和邻居,以及祖父的生前好友。串堂班(地方戏的一种,有锣鼓、喇叭、钹、长笛等器乐手和唱戏人)跟在队伍后面,热闹喧天。旭炎(我大哥)一边撒纸钱一边放零星鞭炮,砰砰砰。祖父的女儿和媳妇,跪在水边,哀嚎般痛哭。清完水,开始入殓。三哥清洗祖父身子,二姑夫负责穿衣。直系亲属在入殓时,一个个跪在棺前,上香,说福佑或愧疚的话,以乞老人庇佑或原谅,再沿着棺材,走一圈,看最后一眼老人。晚饭后,串堂班在厅堂里,两张八仙桌拼凑在一起,摆上瓜子、香烟,点上两支手腕粗的蜡烛,香炉上萦萦绕绕着香火,纸钱一叠叠地烧。喇叭手吥吥地试了试喇叭,也是提示串堂可以开始了。看串堂的人,都是邻居妇人或老人,也算是陪故去之人最后一夜,免得上路孤单。唱了后半夜,人也散了,只留了我们几个孙辈的。我们也听不懂唱什么,哩哩啦哩啦的曲调,有一种呜咽感,让我们听起来很空茫,想流泪。“拿一支烟来呀”、“冲一杯水呀”、“晚上没吃饱,肚子饿了。”他们之间交流的谈话,都成曲调。曲调不会停。一个五十多岁的唱戏人,瞌眼睡觉,头耷拉一下耷拉一下,嘴巴还在唱,嘴角流长长的涎水。
入殓后,棺材抬到村口的三岔口,香火不息,棺前小方桌摆上一杯酒、一碗饭、一碗肉,和其它几个菜。饭里插着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出发了,沿村子游一圈,鞭炮一直炸,纸钱一路撒。上了山,取土,落棺,填土,土堆成了尖形,太阳下山了。送行的人,在傅家吃晚饭,二十几桌,喝酒、划拳、吃肉,仿佛故去的人彻底从身边清除了,悲伤也彻底清除了。一个人的离去,只是台历上了翻过了一页。只有祖父的子女,开始在一个房间里清算账目,安排后续的事情。父亲是独子,无人和他分家产。祖父也无家产。多好,没纷争,清清爽爽。
父亲除了酒杯里的酒和碗里的饭,没其它节余的。父亲叫他几个儿子出钱,没一个吭声,媳妇说:“屋檐水一滴还一滴,哪有孙子出葬礼钱的。”庆幸我三十岁了还没讨老婆,钱由我出,没人骂。
圆坟是葬礼的后续部分,分头七、二七……七七,每七天圆坟一次。用篮子提着八个菜,酒、香纸、鞭炮。头七、三七、七七,是最紧要的,子孙必须上坟。
祖父祖母合葬在一起。很是愧疚,这么多年,我从未上坟探望他们。每年清明,我都回家,但没去过那个芭茅浮荡的山冈。矮矮的,墨绿的油茶树,烂稻草一样堆在山冈上,一堆堆。黄黄的土,黄黄的路。那种悲凉和阴森,是另一个世界的全部面孔。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山梁上。我是这样想的,好好地善待活着的亲人,好好地孝敬父母,就是给故去之人最好的纪念,也是存在之人最好的安慰。父亲母亲即将八十岁了,我也人至中年,想想,山中过客,飘忽如焉。
前几天回安徽,我去看父母。母亲一个人剥豌豆,坐在竹椅子上,低着头。我站着她跟前,没叫他,看她剥。她抬起头,看我,停顿了几秒,笑了起来。我的心被这几秒揪了出来。那天是我生日,我想说几句暖心的话,还是没说。以前,每年的这一天,她会给我一个电话。我给了一些钱,说,这是你用的,不要给别人用。站了一会儿,我走了。抬头看天,天也在看我。一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靠在假寐。作为一个人子,最大的痛,是人父人母的衰老。
我们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在我工作的场所,背后的荒坡上,有一片墓地。我常去那儿散步。
荒坡有几块菜地,春季种了苦荞麦、豌豆、空心菜、苋菜、莴苣,夏季种了黄瓜、丝瓜、辣椒、茄子、蕃茄、豆荚、四季豆、豇豆,秋后则是白菜、萝卜、麦苗、油菜、卷心菜。昨天傍晚去散步时,见苦荞麦结黑黑的籽了,一粒粒,像老鼠屎。草径两边,蓬蒿开满了小朵的粉白色花。白芷在晚风中招摇,伞状的花朵细黄细白,远远看去,白白一片。茅草过早地哀黄,匍匐在地,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在开妍紫的花。坟茔被荒草覆盖,在坡地上,突兀出来。除了菜农,鲜有人来。黄鼬、野兔,四处出没。有几处坟茔,有纸幡轻轻飘飞,破败的花圈倒在地上,彩色的锡纸告示生命最后的荒凉和遗忘。一对老年夫妇在给莴苣浇水。我问:“请问老师傅,怎么添了一座新坟呢?”老汉答:“是方大头的。”“他前几天都是壮壮的,才四十来岁呀,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老汉说,方大头也不知道自己死呀,他爱喝酒,喝一次醉一次,不醉不下桌,前几天,他喝醉了,洗了个热水澡,睡下了,第二天早上,他老婆叫他吃饭,发现他身子僵硬了。老汉又说,大头死得真幸福,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痛,真幸福。碑石下,碗里的饭还在,纸钱的灰烬还在,一个有半瓶酒的酒瓶还在。麻雀在碗上,啄食,抬头看人,再啄食,再看人,呼地飞了,在枫树上转一圈,又来啄食。
不远处,是一个瓦窑厂,已废弃两年,芦苇和禾本植物疯狂地长。野狗在四处游荡。乌鸦在板栗树上兀自警惕地张望。一只长尾巴的灰褐色鸟蹲在电线上,叽咕叽叽咕地叫,坡上另一边的枫树上,也叽咕叽叽咕地应答,也许是一对情侣在求偶欢愉。夕阳从湖边山梁慢慢滚落,像一句悠远的回声。蝙蝠从枫树的树洞里飞出来,一只,两只,三只。我想起西川《夕光中的蝙蝠》中的诗句:“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躲过了守夜人酸痛的眼睛∕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蝙蝠宽大的翅膀掠过我头顶,掠过坟茔,掠过黄昏毛茸茸的腋窝,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在我们生活的周遭,墓地是常见的。欧洲把墓地当作文化公园去管理,诗人或艺术家,一般都留有墓志铭,这成为人类重要的艺术遗产。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墓志铭是诗人晚年作品《班磅礴山麓下》的最后一句:“投出冷眼,看生,看死。骑士,策马向前!” 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墓志铭是:“我就站在你的身边像你一样地活着。 把眼睛闭上,目视你的内心,然后转过脸,我的身体与你同在。” 而我们仅仅是埋尸体的地方,我们重习俗而轻精神价值。我们的诗人也写墓志铭,但不是墓志铭,而是诗歌的一种表现方式——诗人死了,埋了,和普通人没两样,埋他(她)的人或许根本不知道他(她)是诗人,在石碑上,刻上姓名、生辰,草草了事。诗人死了,也不如一个村干部死了更哀荣。
墓地,静谧,杂芜。虫蟊是墓穴的衍生物,在树叶在草叶在石块在窟窿里,隆起针刺一样的毛,爬动。在我老家,我有一片山,山坳里就是一片墓地。山上有油茶树、毛竹,和其它一些泡桐之类的杂木。也无人管理。每年暑假,我也去看看。墓地的前面,有一片草地。草是牛筋草,盘结在地上,其它草类长不出来。牛筋草厚厚的,毛毯一样。我抱一本书在那儿睡觉。树荫遮盖下来,风凉爽爽的。人很容易瞌睡,大头蚂蚁在脸上爬也不知道。墓地有很多狗骨树,四周覆盖着葛藤,手掌一样的叶子盛满阳光。岩鹰犀利地叫,呀—呀—呀,像人惨死时的呼叫声。苍鹰在盘旋,准备随时下坠,把猎物叼进嘴巴。小时候,我听到很多有关鬼神的故事,发生地一般在这里。一个人割红薯藤,有人打他屁股,他一扭头,一个人也没有,再打,再看,魂飞魄散。一个采野蜂蜜的人,看见一个美妇人,裸了上半身,向他招手,他跑去和她做爱,做爱结束,发现是一条母狗。村里有上吊的、喝农药的,也一般选择这里。
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来这儿走走,有时躺半个下午。走了,心里会安静许多,很多事情不会再去计较或争执。好好地做一个卑微的人,宽容地爱别人。村里有多少人,都被葛藤盖了,谁也不清楚。坟茔,是我们永恒的子宫。那是另一个不可选择的归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就是召唤我们的人。召唤我们去缥缈之境。我从枫林这个母体,分裂出来,沿饶北河向东,来到市里,去了很多陌生之地。有时走投无路,有时结伴而行。认识形形色色的人。与人相爱,也与人相别。但我知道,终究会回到母体。再远的路,在曲折的路,都不如到这片山坳远。这是个安详之地。我们都是空手而回的人。从出发,到回来,耗尽了我一生。不是原点回到原点,而是原点去往无限。我从不悲观。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或者说,没什么值得我奢求的。我想要的东西,在上帝手上。我清晨起床,喝水,上班,看书,吃饭,散步,谈情说爱,在夜空下发呆,一个人睡在床上想另一个人。钓鱼,烧饭,修剪花枝。训人,被人训。我经过四季,四季也经过我。我推着人走,人也推着我走。人的一生,沿着命运标注的线,不可知地旅行,我们在凉亭里躲雨,在驿站过夜,和河边等待,在船上对月高歌,在山梁仰望星辰,在大雪中相别,在树下接吻……我们遇见疾病,安葬逝者,我们暗自垂泪……我们像虫蚁像蚂蟥像草芥像尖刀,像屋檐滴下的水像皲裂的树皮像昨夜的剩菜,最后,像垃圾,被运走,在垃圾山焚烧或掩埋。
死神,一个披着黑色大氅戴着黑色斗篷的神秘人,罩着一张虚无主义者的面具。它是我们另一个相随的影子,是我们倒计时的敲钟人,当当当。“当呜咽的月亮∕吹起古老的船歌∕多么忧伤”。(引自北岛《岸》)歌谣从来都是无声的,从神秘人的骨笛里漫溢出来,流遍大地。它有时面目狰狞,有长长的绿獠牙,眼睛喷火,指甲像巨蜥的爪子;有时面目慈祥,露出和蔼的微笑,手上拿着鲜艳的花枝,肩上背一架三弦琴。我们从来看不清它的面目,只知道它的唇边滴着血丝,长长的舌苔伸出来,多么贪婪。它是一条从来不知道饥饿的尼罗鳄,不放过任何一个会呼吸的猎物。是的,不会放过我们的,无论我们有多少爱或恨,无论我们有多少遗愿或不甘,更不会怜惜我们的衰老和羸弱。它用手盖住我们眼睛,堵塞我们耳朵,掐紧我们咽喉,抽走我们记忆,让我们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慢慢下沉,沉到一条幽黯的河里,漂走。
现在它来了,醉醺醺的样子,吹着口哨,头上扣着一顶东倒西歪的草帽,手上拿着紫色的权杖,左撇一脚右撇一脚,满口虫牙。它来到我的小楼上,对我的花园不看一眼,站在门口,对我招手,像一个妓女勾引我——爱过多少女人,我记不清了,那么多,四季更迭,我一直是一个风流成性的人,善于甜言蜜语,说动人的话唱深情的歌,我勾引别人也被别人勾引,抛弃别人也被人抛弃:生活就是这样,投怀送抱的太多,无法拒绝的太多。我说的是,人的一生是被引诱着前行的,每一个诱饵像女人一样包装精美或艳丽,摇曳多姿或款款深情。最后,我们被迫要和一个古老的妓女上床,媾和,窒息——她的脸肉消失,一副骷髅。我拥抱了她,在黑暗中接吻,她冰凉的舌苔来自白垩纪,我抚摸她的乳房,是两个水井一样的窟窿。我们缠绵到永远(消失是另一种永远)。无论我是喜悦还是悲伤,我都义无反顾爱上她,她是我的另一个母亲。她告诫我,留下清水,留下蔬菜,留下白昼,留下道路,留下色彩,用一个匣子把我装走。
在拥抱之前,我站在窗口,看着荒芜的田园,想起自己走过的每一条路,相遇的每一个人,初春的桃花便落满屋前的山坡。风把我的神色固定在一张纸上。我的眼有了悲戚的安详。我的大脑盘踞着厚厚的乌云。我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法相见又日日渴盼的那个人就是我不可以放下的那个人。放不下的那个人,她在我的胸腔里开辟了一条航线,举起一盏灯,伴随我去了永远。“我从不为我自己的苦难疼痛、呻吟,∕我却会为你的伤痕战栗、痉挛,直到死亡。”(引自白桦《相知》)是的,我是一个幸福的人,无论有多少苦痛,完全可以忽略,我看到了我的屋顶——铺满星辰,密密匝匝的光使屋顶没了摇晃感,静谧——这是她出生的大海,我们最后的祭坛。
每年的烟花三月,总有一个人叫我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却不曾去。有两条河流缠绕着我,一条是相逢,一条是分别。叫我去相会的那个人,你是谁。我不可以说出你的名字(事实上,我希望全世界知道你的名字),这是我恪守的惟一秘密。风吹过寒冬花瓣的时候,才轻轻唤起她。她脸色潮红,暗香浮动,身上的蓝衫被泪水打湿。现在,请你来到这个陌生的小楼,你来到阳台,看看山梁上滑落的夕阳,或啜泣无声。这里有一张床,我一直空了一半给你。床头柜上有一碗水,我喝了最后一口,剩下的,你把它洒在玉兰花上。有一首诗,我只取了标题,你替我完成吧。你来吧,什么也别带,珍珠项链、诗集、被褥,都别带,我看不到。泪水,你也别带,多余的。声音也别带,每天,我在心里都会下一场阵雨,淅淅沥沥。假如你一定要带什么来,那你把衰老带来,把皲裂的皱纹带来,我眼里最后的一滴水,可以黏合岁月的缝隙。——这是我惟一的方式,作表达,而你只喜欢这种方式。
天色将晚。你把我抱到一个木桶里,用温水漫上额头。你不可以低头沉默,也不可以痉挛,要像一个母亲给初生婴儿洗澡一样,脸上挂着笑容。你把我洗得尽可能干净。我从来不带肮脏的东西过夜。在水倒进木桶时,你播放一曲杰奎琳·杜普雷的《缠绵往事》。我每天都要听这首歌,今天也不可以落下。你检查一下我眼球,是否还有影子,摸摸我的手,是否还有我四十三岁那年的余温。假如有,你用水把这些洗去。你可以给我穿衣服了,就穿我去看你时的那一套,尽管它略显破旧,但一直没有灰尘,熨平衣角,一直完好保存在衣柜里,上面压着几张照片。现在你验证了,我一直是一个没有伤口的人,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一个饱满的人。现在你可以离开小楼,暂时去一个无人的山坡,坐在一棵落花的树下,呆上一个晚上:
无法呼吸。苍天正与蠕虫一同沸腾。
群星缄默。
但上帝可以为我们作证,音乐正在我们上方响起——
永世的处女,火车站在她们的歌声中哆嗦,
布满琴声的空气再次被汽笛
打断,又再次融合在一起。
……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火车站音乐会》片段
我最爱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别人。你在一个土堆旁,种上竹子,过不了几年,笋会穿过我身体,长出一片林子。是的,我从不畏惧今夜出现在我门口的人,呲牙裂嘴,它乌黑的手是时光的魔术之手,抹去奔跑,抹去血液,抹去拥抱,抹去绝望和悔恨。我不畏惧它把我带走,但我畏惧它带走我时忽略我曾在这个世界来过,因为我多么地爱这个世界和四季,多么地爱你,那么忠实,像小孩爱手中的糖果,虽然我从不告诉你。
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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