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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乡愁这东西真的有意义吗

诗歌杂志 诗歌杂志 2021-10-05




当我们谈论乡愁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格非



  “思乡”在今天,总是面对着变迁与冲突,有些人正是为了逃避这些冲突,而避谈故乡。乡愁这东西与我们,有什么真正意义?中国先锋文学代表作家格非教授说到归乡与还乡:


  “当我回家以后,我发现乡村没有了,突然变成一片瓦砾,我发现对我来说有两个世界远去了。”

  “现在乡愁这个词用得非常多,但是我们要问了,乡愁这东西对我们真的有意义吗?”


  “我今天主要讲三个概念”,第一个概念叫做“归乡”,第二个概念叫“还乡”也可以叫“思乡”,这两个概念是完全不同的。第三个是中国现代小说里面的返乡之旅,中国现代小说是怎么来面对这个问题的。


从曾经的归家恋家,到如今回家变成了负担


  先说第一个概念“归乡”。在过去,我们有自己的老家,所以有归乡这个概念。我想,这个概念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跟对于今天的 90 后、00 后的朋友们来说,意义是不太一样的。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讲,“故乡”这个概念其实已经近似于不存在。你在一个地方出生,过两年搬到了另一个高档小区,过两年又搬家了,再过一段时间搬到了香港或者美国加拿大,说不定过几年又搬回来了,永远在搬。在搬的过程中,关于哪个地方是你的故乡、你长久的居留之地,这个概念已经非常非常淡薄。但不管怎么说,归乡还是现实生活中经常会发生的基本经验。


  我觉得我身上很多东西跟我母亲很相似。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到了华东师大,16 岁第一次走出家门到了上海,我对这个城市充满了排斥感、厌恶感。我甚至还认真考虑要不要退学,我觉得这地方哪是我这样的人待的?城市里这些人太坏了,你作为一个乡巴佬,沈从文说的乡巴佬,你 16 年的经验突然要面对一个现代化的城市,那个恐惧是非常非常大的,所以我把每次回家就看成非常巨大的节日,回老家所有烦恼都没有。


  我要跟大家说另外一个概念,到了 90 年代,我不断地回家,不断地回家,慢慢的适应了从上海回家,跟我妈妈一样,我妈妈是从江南到江北,我是从上海不断地回到我的故乡。不断回去以后,我突然发现有一个惊人的变化,我发现我不想家了。而且我对家乡感到厌恶,我发现农村已经凋敝到一个没法让我待下去的程度。到了 2000 年以后,我每次回家,虽然也回去看父母,但是我不愿意住在家里,我一定会住在宾馆,为什么呢?我不太愿意每天听我母亲,听我父亲,听我那些亲戚,听我的弟弟他们在讨论,跟我讨论钱的问题,忧虑,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就突然发现,中国的变化之大,已经使得乡村的面貌变得面目全非,不再是一块可以寄托我们梦想的地方,以至于乡村系统的单一状况,远远超出了城市。什么意思?如果你在深圳,如果你在北京,虽然我们说国家的架构系统相对单一,但是你在深圳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你的价值观相对还是比较多元,可以看到不同的人,有的人对金钱很迷恋,有的人相对比较清贫,也有的人可能对这些东西不是太在乎,有不同价值观的人,你在城市里面可以找到,或者说还有很多文化的多元空间。我突然发现,你到了乡村以后,你碰到的乡民,乡里面的乡亲父老,他的价值观突然变得及其单一,就是完全是为了钱,完全为了一些简单的经济上的问题,比如他们会不断地问你的收入,他们会说,你当了大学教授,你拿这么点钱,这种观点在乡村变得非常非常严重。


  我们在改革开放那个时期,你们可以看到的比如说王安忆他们这种从城里的人下放到农村,他们是怎么描述乡村的?即便是到了 60 年代,他们笔下的乡村,仍然是一个纯朴的,他们跟城市文化完全不同,可以带来一种新的生命方式的一个地区。随着经济的发展,中国城乡一体化的发展,我觉得这之间的差距差别迅速被抹平。我的经验就是,我现在回家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每次回家之前,我都要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我要回家了。因为我要面对那些东西,因为我的父母我不能选择,我必须回去看他们,他们非常可怜,非常痛苦,也非常纠结,所以我不太愿意回去家乡。


归乡是物理行为,思乡是哲学活动


  我在接受访谈的时候说了很多遍海德格尔的那句名言,他说的另外一句话跟诺瓦利斯的一句话很像,他说,哲学就是思乡,哲学所要达到的目标,就是要让我们每个人像待在自己家里那样感到舒适。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做到这种舒适,没有办法让我们的灵魂安定下来,所以我们需要思乡,我们需要故乡,我们需要建立一个乌托邦,我们需要建立一个事实上在人类社会里面不可能存在的乐土,这是诺瓦里斯的一个简单判断。


  海德格尔的判断是什么?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唯一使命,就是重返故乡。我觉得你可以从庸俗意义上理解,我希望大家不要这样理解,你应该从一个更高的角度理解海德格尔的这句话,为什么他会说诗人的唯一使命就是重返故乡,这当中我就要讲到一个概念,归乡和思乡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归乡是一个物理行为,是一个日常经验,每个人都会归乡。思乡是一个哲学活动,是一个文化活动,是一个我们永远失去了某个我们曾经认为非常美好的存在,我们要不断的回去。


  西方进化论是不断往前看,中国人是不断往后看,越往后越好,最好三代,夏商周。归乡和怀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归乡是一个物理概念,怀乡一定是从文化上来重新寻找的东西。西方人不断地回到希腊,中国人不断地回到三代,这个三代到底怎么回事?没人见过,但是我们会不断地描述这个过程,我们会不断地说那个时代曾经很好,中国的文化史一直到清代都是如此。不光是中国人喜欢这么做,欧洲文化史里曾经发生过四次到五次的叫做“重返希腊运动”,也可以说欧洲文化史里非常重要的一块,来源于不断重返希腊的这样一个冲动中,回到希腊去。


  所以我们简单的来说,什么是哲学?哲学来源于现实与理想的某种永恒的撕裂,就是你再也不可能达到那个整体性,人被撕裂了,这个时候需要通过哲学的思考来加以弥合,这个弥合当然是从文化角度讲的,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它不代表这个故乡真的不好,而是说它必须不断地构筑一个理想的社会,我们称之为“怀乡”。


今天的人不太习惯于往后看


  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可能不习惯于往后看,今天的城市居民包括我的学生,包括我儿子这一代的孩子,我跟他们聊,他们经常没有故乡的概念,我们家在北京也搬来搬去,他到哪儿都一样,我从小带他出国,他没有一个地方觉得不舒适,他觉得都好,没有我们这种概念。也就是今天的人,可能不太想往后看。《望春风》发表以后,有很多的人读这个作品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你的问题所在,你为什么要去描述 1958 年到 2007 年的中国乡村社会,这个东西对我读这本书有什么帮助?我为什么要面对你要所描述的故事,我在学校里跟朋友聊天的时候,碰到有一部分年轻人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当然有些年轻人喜欢这个书,是因为他觉得故事充满了悬疑,觉得很好看。而对这个基本经验是隔膜的,就是说今天的人不太习惯于往后看。


  我在《望春风》这个书的前面引用了意大利的一个诗人叫蒙塔莱,他的一首短诗,引用了他的两句话。这首诗的题目叫《也许有一天清晨》,他说:


  也许有一天清晨,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气里,我会转身,看见一个奇迹在发生,我背后什么也没有,一片虚空,在我身后延展,带着醉汉的惊骇,接着,恍若在萤幕上,立即聚拢过来,树木、房屋、山峦,又是老一套的幻觉,但已经太迟了,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从不回头。


  这首诗有一个东西特别重要,就是不回头。中国人的智慧或者欧洲文化的智慧当中,包括拉丁美洲,我们认为最重要的智慧,它来自于短短的回头一撇,你要学会往后看,就是说你要了解你过来的历史,故乡,所有的这些意义是呈现出来的。蒙塔莱在这个地方给我们一个非常重要的提醒,就是说我们怎么有可能往后看?


  我们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的东西,因为我们后面不长眼睛,所以我们人类习惯于往前看,比如说今年挣了一百万,明年是不是能挣一千万?我当了副教授,能不能升级为教授,教授再变为特聘什么的,所有的东西,几乎没有时间往后来回顾。


  正是因为我们今天归乡当然不可能,怀乡我们很多的人往后看,但是也有更多的人,他连往后看的能力和意愿统统都没有了。所以在这样的过程里,就出现了卢卡奇,他在 1910 年代写了一本重要的书叫《小说理论》,这本书里提到,我们大家都搬进了一个大饭店,这个大饭店叫做深渊大饭店。


  格奥尔格·卢卡奇(1885-1971),是匈牙利著名的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是当代影响最大、争议最多的马克思主义评论家和哲学家之一。

  他做了一个很形象化的比喻,大饭店里面提供一切豪华的享受,提供所有的生活所需。但是你每天一回头就看见你周围有一个深渊,这个恐惧会刺激你,你觉得我可能没有几天能活了,所以赶紧想办法享受,更加肆无忌惮地把那些东西拿过来,不管它有没有用,我们先拿过来再说。我们人都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深渊大饭店里面,我们缺乏对人的生命理解的整体性,我们都是分裂的,都是被撕裂的,这个东西我觉得跟很多的文化现象有关,但是我认为最核心的一个概念,实际上是跟故乡这个概念的上升,有非常重要的观点。


乡村在灭绝,只剩下乡土文学


  我们今天说的城市化,不仅反对中国的乡村,同时反对中国的城市。我们完全把西方的通过普世主义的一套城市观念,铺向全世界,我们接受这些东西。


  所以今天没有人重新来考虑过去的北平,过去的杭州,过去的南京,那个漂亮,那个美,你知道当年芥川龙之介这些人,就梦想到南京,秦淮河,所有的诗词歌赋里描述的那个中国的城市,被今天所谓城市化的概念所取代。


  我觉得在今天我们要重新思考,中国过去乡村跟城市是不分的,不排斥,没有等级,是圆融在一起。通过园林,把乡村和城市的边界抹掉了,可是今天这个城市是另外一个概念,在这样一个过程里面,当新的城市出现,新的生活方式的出现,尤其是现代小说的出现,使得中国人开始怀乡了。


  怀乡出现了一个新的概念,叫做乡土小说,这个乡土小说或许跟鲁迅先生还有点关联。所有这些人,沈从文也好,郁达夫也好,他们很多人来到了城市,沈从文到了北京很不适应,他就开始勾画出一个田园牧歌式的乡村,这个乡村就突然变得很重要。到了北京他开始怀乡了,然后建立一个关于乡村的文化,关于边远地区凤凰的文化,你们看他所有的地方都在夸大,也可以从其他的中国现代作家里看到。


  1949 年以后,由于中国开始了新的社会主义建设,分成了工业、农业各条战线,中国革命跟乡村的关系大家都知道,非常之重要,这个关系非常紧密。所以解放以后,实行了对乡村一个完整的改造,乡土文学不仅没有消失,1949 年以后,乡村文学反而成了一个大众。


  中国的城市小说就那么几部,有名的可能不足十部,大部分是乡土小说,一直到莫言,一直到我本人写《望春风》,全是乡土小说。这个过程我觉得今天需要反思,也就是说,我们今天中国乡村概念要面临终结,可能要变成城市化,但是中国几千年来的文明文化,它所寄托的载体是乡村,随着乡村的灭绝,或者说它的重要性在下降。我们到了城里以后,我们怎么来建立文化上的认同?我们怎么来回到文化上的故乡?我说的怀乡是这个意思。


  说到故乡这个问题,我们还要提到一个人,就是鲁迅先生。乡土文学其实鲁迅先生也是推动者和倡导者之一,但是鲁迅对于乡土文学的实践,跟其他任何作家都完全不同。


  其他的乡土文学或多或少都对乡村带有赞美,只有鲁迅一个人是采取严厉批判的态度,他写到绍兴,写到他的那些小镇,他是全部否定的,跟沈从文这些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鲁迅先生的视角要比这些人更为远大,因为他深深地知道,那个田园牧歌只不过是你在一种新的现实紧张关系之下,所制造出来的幻觉。你如果要建立一个美好的社会,你必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不是简单的回到旧世界,把当时的社会矛盾全部掩盖,把中国的乡村说成是一个唯美的所在。


  所以鲁迅先生与其他乡土文学作家采取不同的立场。鲁迅最让我感动的是他晚年写的一篇很重要的文章,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我们看这篇文章,我们知道他仍然是怀乡,仍然基于他的乡村经验,但是他毕竟跟沈从文,跟其他的这些乡土作家,完全不同,是一个新的世界。


  今天重新来思考这个乡村的问题,思考城市的问题,我们应该回到鲁迅先生当时的时候,认真来思考这些问题。今天讲的全部的这些感触都是我写《望春风》的前提,当我回家以后,我发现乡村没有了,突然变成一片瓦砾,我发现对我来说有两个世界远去了。一个是这几千年来的社会风俗、文化伦理,它所寄托与乡村的东西没有了;第二个是 1949 年以来,社会与革命对农村改造,我小的时候的那个年代也消失了。


(2016年11月6日格非深圳读书论坛活动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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