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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的民族大义 地上的儿女私情| 齐邦媛

2017-08-19 齐邦媛 千字文华



本文看点

1.他的成长是在云端,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做生死搏斗;而我,却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为灾祸哭泣,或者唱“中国不会亡……”

2.在战火燎绕、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3.“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云端的民族大义

地上的儿女私情


文:齐邦媛  丨 编辑:千字君 

文章来源:齐邦媛《巨流河》


作者简介:齐邦媛, 1924年生于辽宁铁岭,父亲齐世英是国民党官员。九一八事变后与父母搬到天津租界,1938年随父亲前往重庆,就读于南开中学。1947年毕业于国立武汉大学,随后到国立台湾大学任教,1988年退休后任台大荣誉教授至今,2009年出版《巨流河》,轰动世界。

 

在那个写信是唯一通讯的时代,沙坪坝六年,张大飞成了我最稳定的笔友。

 

我上初中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前两年参加重庆上空驱逐任务,大约曾去我家五、六次。我大妹宁媛已经上南开小学,小妹星媛每天也跟着去“玩儿”。那时的我,是家中唯一爱写信的人,大飞四哥不驻重庆时,每周用浅蓝航空信纸写信来,他的家人一直联络不上,他说,我们就是他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了。他写信如写家书,我因此万分感动,必回他的信。那些信如果带出来了,当是多么可贵的战时青年成长史!

  

我们那样诚挚、纯洁地分享成长经验,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并行线。他的成长是在云端,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做生死搏斗;而我,却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为灾祸哭泣,或者唱“中国不会亡……”(作者注:这首歌原是《义勇军进行曲》,田汉作词,全民抗日的歌,中*共于一九四九年定都北平改名北京,以此作为国歌,来台湾后无人敢再唱)的合唱。我们两人也许只有一点相同,就是要用一切力量赶走日本人。


齐邦媛(后右二)等南开校友送王世瑞(前左二)参加“十万青年十万军”——《巨流河》P116

 

他的生活何等辉煌,而我只有中学女生那一片小小天地。初中时,我常抄些国文课本里感时忧国的文章,如《李陵答苏武书)、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韩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史可法《答多尔衮书》等。渐渐地也写些课外读的,女孩子最迷的《冰岛渔夫》、《简·爱》,甚至《葛莱齐拉》这种“多情得要命”的散文诗,他似乎都很有兴趣地与我讨论,但每封信结尾都说要注意身体,不要让妈妈操心之类的训勉。

  

我上了高中,他已身经百战,信中内容也比以前初中生活大为拓宽。凡是校内一切有意义的活动,周会的名人演讲,我办的墙报,寄前线战士慰劳信,为轰炸后重建新居的捐款活动……等,他都很有兴趣。有时我也寄一、两本“时与潮书店”的好书给他。这些信,他说,是他唯一的家书,最大的安慰。

  

渐渐地,他写了更多关于《圣经》的话,并且很欣赏我抄寄给他孟老师诗选、词选的课本,他说这是他灵魂又一重安慰。

  

张大飞烈士的遗物

 

他几乎和我平步修完孟志荪老师的诗、词选。他当然喜欢苏东坡和辛弃疾,说那种豪迈是男儿所当有。也同意秦少游的《踏莎行》结语:“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有大气魄,但是对于我很欣赏皇甫松《梦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却不以为然,年纪轻轻,怎么喜欢这么苍凉的境界!

  

他的信,从寄到湖南的第一封,写他入伍训练的磨佣,到他由美回国选入飞虎队(the flyingtigers),常常附有照片,从穿着棉军服、急行军到站在鲨鱼嘴飞虎战斗机前穿飞行装的各种照片,七、八年来也累积了不少。

  

在战火中他已成长,开始他丰实的一生(如果那能称为“一生”),这一切因为他被挑选参加了陈纳德(ClaireLeeChennault,1893-1958)的飞虎队,与美国志愿军并肩作战。一九四一年,在云南的基地,他遇到了美国的随军牧师。多年来他陷于宗教与作战之间的心理冲突,在与这位长老会牧师的谈话中得到了一些纾解,到美国受训时与基地随军牧师朝夕相见,他们认为保卫家乡是正义之战,减少民间无辜的伤亡,是军人天职,给了他一条精神上的出路,使他能在杀伐与救赎间求取一些心灵的平安。


令日本侵略军闻风丧胆的“飞虎队”和P-40

 

渐渐地,他不多写战争的事,开始说打完仗后要去当随军牧师,但是仗要先好好打“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打赢”。他的语气中全是英雄气概,充满了张校长演讲勉励我们“中国不亡,有我!”的气概。

  

陈纳德和中国空军的关系,似乎只能说是一个缘分,他是在美国空军一次竞技小组的飞行特技表演时,受到中国空军代表观礼的毛邦初注意。一九三七年,陈纳德已经四十五岁了,没有功成名就,因病退役,五月底接受了中国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顾问之聘,乘轮船在中日战争爆发前一个月抵达上海。

  

他在中国最艰困的时候帮助训练初创的空军。他所招募的美国志愿队,由昆明泥泞的机场迎战,出击日军,成为举世闻名的“飞虎队”,但是飞机前舱漆的是张开大嘴的鲨鱼头,他们以少击多,打下了数倍的日机,减少了许多中国军民的伤亡,在抗战中成为家喻户晓的神奇故事。有人称他是冒险家,但是他讲究战略,训练严格,与战斗员同甘共苦,大家才能以高超的技术升空驱敌。

  

陈纳德与蒋介石夫妇

 

两年后,他回美国度假。坐在家中温暖的壁炉前,竟不禁想着中国战场上那些燃烧的城市,以及中国飞行员所驾驶的老式战斗机从空中掉下来的情景。看到满桌精美的食物时,想到中国农民和他们可怜的饿口之粮,他开始和家乡过着幸福日子的人话不投机了。两个月后,他回到中国,得到蒋夫人和中国空军全力的信托,加紧训练年轻的中国飞行员,增强战备。

  

珍珠港受突袭后,志愿队正式编入美国陆军航空队,陈纳德于一九四二年三月被任命为驻华第十四航空队指挥官,受蒋委员长领导,总部设在昆明,支持缅甸的英美盟军,主要战场在保卫西南各省。

  

张大飞于一九三七年底投军,入伍训练结束,以优良成绩选入空军官校十二期,毕业后即投入重庆领空保卫战,表现甚好,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一九四二年夏天,他由美国科罗拉多州受训回国,与十四航空队组成中美混合大队,机头上仍然漆着鲨鱼嘴,报纸仍旧称他们为飞虎队。

  

他到沙坪坝我家,妈妈说美国伙食好,他更壮了,也似乎还长高了一些。新晋阶中尉的制服领上飞鹰、袖上两条线,走路真是有精神!此次告别,他即往昆明报到。


台湾纪录片《冲天》中的张大飞

 

由报纸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队几乎每战必赢,那时地面上的国军陷入苦战,湖南、广西几全沦陷,空军是唯一令我们鼓舞的英雄。

 

他的信,那些仔仔细细用俊秀的字写在浅蓝色航空信纸上的信,装在浅蓝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奇奇怪怪的地名:云南驿,个旧,蒙自……沿着滇缅铁路往缅甸伸展。他信上说,从街的这一头可以看见那一端,小铺子里有玻璃罐子,装着我大妹四岁时在逃难路上最爱吃的糖球。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他不喝就被嘲笑,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跳到桌子上大唱“哈利路亚…….”从此没人强迫他喝,更劝不动他去跳舞,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时行乐,实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读《圣经》,看书报,给慧解人意的小友写家书比“行乐”快乐多了。

  

有一封信中,他告诉我:前天升空作战搜索敌迹,正前方云缝中,突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一脸的惊恐。他来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开枪,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他忘不了那坠下飞机中飞行员的脸了。……我没有看见,但是我也忘不了那在火焰中的脸。


齐邦媛与小妹齐星媛——《巨流河》P175

 

是的,不论在信上他是如何倾诉他的矛盾、苦恼和思家之情,在战火燎绕、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高二那一年暑假,吃过中饭,我带他穿过中大校园去看嘉陵江岸我那块悬空小岩洞。太阳耀眼,江水清澄,我们坐在那里说我读的课外书,说他飞行所见。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时光静静流过,我们未曾一语触及内心,更未及情爱——他又回到云南,一去近一年。

  

一九四三年四月,我们正沉浸在毕业、联考的日子里。有一天近黄昏时,我们全都回到楼里准备晚餐了,一个初中女孩跑上来找到我,说有人在操场上等我。

  

我出去,看到他由默林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南京抗日航空烈士公墓(1985年修复)。1999年,75岁的齐邦媛找到M号墓碑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

 

雨中,我看到他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这一年夏天,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长江远赴川西。

  

一九四三,春风远矣。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千字君后记:

 

1945年5月18日,张大飞在豫南会战时为掩护友机而中弹,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时年26岁。在牺牲前,他给齐邦媛留下了一个很大的包裹,里面有过去那些年齐邦媛写给他的所有情书,并给齐邦媛的哥哥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M号墓碑: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一九一八年——一九四五年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似乎看得见她自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从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

 

1942年,中央航校首批47名留美毕业生合影,标注十字架的人都在抗战中殉国,平均年龄不足30。后排左三为张大飞。

 

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巨流河》第四章13节《张大飞殉国》)


注:本文编选自齐邦媛《巨流河》第三章《中国不会亡,有我!》第12节《来自云端的信》,欢迎点击文内任一图片,阅读完整版交流。标题、导语、图片系千字君所加,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及编者。版权、合作请联系13520557294。


  • 青山处处埋忠骨 可怜儿女枉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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