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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安徽唢呐班在欧洲

穆谦 声音史 2022-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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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班在爱尔兰利默里克,左起:周计永、周本祥、周本玲、周本鸣、周中华、张素荣。(摄影:王先艳)


2017年7月,作周家班欧洲巡演的策划人,我与六位来自安徽的民家共同经历了一次忘的旅程。我了五个国家,行了七会和一工作坊,把最正的中国传统吹打乐带给了万里之外的欧洲众。

 

吹打是民的一种形式,由吹奏器和打击乐器演奏,广泛流行于中国各地。周家班的家乡安徽省灵璧县尹集镇菠林村位于黄淮平原里是昔日楚争雄的古战场,如今人口密集的苏鲁皖豫四省交界之处。在里,周姓家族世代以音乐为业,用他唢呐锣民众迎生送死,并出在婚嫁娶、节庆典礼、会祭祀等重要的人生合。2014年,周家班所演奏的音乐“菠林喇叭”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我们就是把这样一种中国的地方音乐空降到了欧洲。巡演的第一站是德国施塔特(Rudolstadt)音乐节。鲁施塔特是德的一个普通小,因有了欧洲最大的根源/民/世界音乐节名。个小只有两万多居民,但音乐节有九万多人从全德国乃至全欧洲各地来到里听音、玩音

 

于欧洲能否接受来自中国的吹打乐,我原本也有些担心。因为中国的传统音乐即使在国内也早已边缘化,除了在各种“非遗”活动上拿出来展示一下,大多已经远离人们的生活。中国人自己都不听的音乐,外国人会听吗


实际情况却出人意料。在正式演出之前,周家班在一个小剧场排练时已经吸引了不少观众围观,他们纷纷询问周家班演出的时间地点,并表示一定要来观看。要知道,这个音乐节有27个舞台,几百场演出遍布全城,要吸引人来专门看你的表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家班在德国鲁道尔施塔特 (摄影:张欣)


周家班在施塔特有两演出,7月8日在位于城中心的市政广场,9日在森林、河流旁边的Heine公园主舞台。两会反响都十分烈。开始的时候吸引人眼球的或是那些充异域情的器和音色,但众很快就融入器所描的世界。然东西方音乐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但人的情感却是相通的。周家班以他的音了一出人生的悲喜:开的《万年》是婚礼上演奏的曲目;《庆贺令》的主题是庆祝新生儿的到来;改编自民间小调的《打枣》是一出诙谐的情景剧,展现了普通人的生活乐趣;《大悲调》寄托了对亡人的哀思;《雁落沙滩》通过对一群大雁三起三落的描述表达了中国人的传统道德观……周家班的表演戏剧性十足,而不只是“纯音乐”。这也是民间音乐常见的样态。因而,他们的表演很容易被欧洲观众接受。

 

周家班的成员各个身怀绝技,并对观众的心理有着深刻的理解,这源自他们几十年的表演经验。作为民间艺人,他们有着“平地抠饼,对面拿贼”的本领。作为家庭成员,他们又对彼此非常了解,心领神会。因此他们在德国观众面前可以说是收放自如,引得观众时而翩翩起舞,时而又开怀大笑。虽然由于语言障碍,音乐家们无法与观众直接交流,但他们的表演也传染了我,使我的主持成了演出的一部分:“大家好,我们来自中国安徽的一个村子,名叫……Berlin。这个村子分东头和西头,我们来自East Berlin……我们是跟President习一起来的(当时President习正在德国访问),可是他没有给我们买机票……大家看到刚才周本祥老师用鼻子吹唢呐的绝技了吗?这是一种非常难的演奏技巧,特别是当你感冒的时候……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c05409n37dy&width=500&height=375&auto=0周家班2017欧洲巡演集锦

 

说到这里我要介绍一下周家班的成员。周家班有记载的第一代音乐家是生活在清末的周景之。第二代班主周文化出生于江苏睢宁县桃园镇魏凹村,后落户安徽灵璧尹集菠林村,并带领族人成立了周家班。民国时期,由第三代传人周怀邦、周怀荣率领的周家班通过不断地“打对棚”(乡间唢呐比武)扩大影响。传到第四代的时候,周家班已经声震四省,常常出现请不到周家班便男不娶、女不嫁的情况。第四代班主周正玉八岁学艺,十二岁即单独领班,青年时便在苏鲁豫皖一带获得了“喇叭王”的美誉。六十年代,周正玉进入灵璧泗州戏剧团工作。改革开放初期,又受聘于安徽省黄梅戏学校,坐班传艺十多年。周正玉晚年回乡继续传授技艺,直至2004年去世。目前,周家班活跃的乐手有一百多人,包括很多第七代的年轻人。这次到欧洲巡演的六人中有四位周正玉的儿子—老大周本祥、老二周本玲、老三周本鸣(又名周本明)、老四周中华,一位周正玉的徒弟张素荣,还有一位是老大周本祥的儿子周计永。这些第五代、第六代的乐手可以说是周家班的中坚力量。

 

周家班的成员按照传统的方式跟父辈或师傅学艺,从打击乐开始,逐渐掌握锣、镲、鼓、梆子、唢呐、笙、管、笛、箫等各种乐器,并在大量的表演实践中成长。他们虽然不是“歌舞团”类型的专业演员,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职业”音乐家。农村、城镇大量的红白喜事就是他们的舞台,因此各个练就一身过硬的本领。

 

鲁道尔施塔特在音乐节期间洋溢着一种狂欢的气氛。除了舞台上的正式演出,还有很多卖艺者在街上表演。周家班在舞台上演得不过瘾,又在街上开锣,引得路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后来同行们纷纷过来求饶,因为周家班的唢呐声实在太响了,虽然没有扩音,喇叭声一起把整条街的小清新歌手们全都淹没了。我们本来也就是为了玩玩,差不多了就收摊。在回酒店的路上,遇到了佛得角的歌手Tcheka和他的吉他手Johnny,还有两位印度乐手坐在路边弹吉他打手鼓自娱自乐,周家班的乐手们又跟他们即兴玩了起来。下面是我用这次巡演各地的《打枣》片段剪辑而成的一段视频,最后一部分就是在鲁道尔施塔特街头的场景,也是此次旅程中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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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班《打枣》

 

巡演第二站是瑞典马尔默的夏日舞台(Sommarscen Malmö)。马尔默市每年夏天达两个月的外音乐节,有40个舞台遍及全市,超200演出。在周家班演出的前一天,我去看了一场音乐会,在一个弃的火旁边。北欧的夏天,日落得很晚,舞台又是在一片空地上,太阳远远地在铁路尽头不肯落下。那天演出的是一个朋克乐队,虽然跟周家班的音乐相去甚远,却让班主周本鸣回忆起他在八十年代作为鼓手跟随一个“霹雳轻音乐团”在海南演出的日子。

 

7月13日,周家班在音乐节最大的舞台Pildammsteatern演出。有了前两场的经验,这次周家班演得更加放松。观众也十分投入,有几个瑞典观众在一曲结束之后用中文大喊“我—爱—你!”让周家班的乐手们终于直接听到了欧洲观众的心声。音乐会之后,有一位瑞典的中年女士对我说,她的未婚夫是中国人,碰巧也姓周,但不幸去年去世了。今天听到周家班的《大悲调》,她被深深地触动了,仿佛这首曲子就是演给她的。巡演的每一个地方,我们都会遇到这样被打动的观众,在那一刻你真地能够体会到音乐的力量。

 

巡演的第三站是爱尔兰的利默里克,7月17日,国际传统音乐学会的世界大会。这场音乐会虽然不如音乐节规模大,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观众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传统音乐领域的专家。他们有着比一般观众更为挑剔的耳朵,而他们的评价也更有份量。


周家班在爱尔兰利默里克 (摄影:Maurice Gunning)

 

爱尔兰科克大学学院音乐系教授施祥生(Johnathan Stock)在音乐会之后说:“如果我生活在安徽,我希望在我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场合都有周家班的音乐相陪伴。我会因为不能亲眼看到他们在我自己的葬礼上表演而感到遗憾。”还有很多学者不满足于语言的表达,更在会议期间跟周家班一起玩起了音乐,比如美国的Tom van Buren用他的萨克斯,法国的Cassandre Balbar用她的风笛,希腊的Athena Katsanevaki用她的嗓子……

 

第四站是德国莱比锡,727日,由莱比锡民族志博物馆与莱比锡孔子学院合办。他们曾经主办过很多中国主题的音乐会,包括来自山西的民间道教音乐会,因此有很好的观众群。有两位德国观众在鲁道尔施塔特看过周家班,因为喜欢,这次又驱车一个多小时赶到莱比锡再次欣赏,让音乐家们非常感动。音乐会中,由67岁的周本祥领奏的《咔戏》大受欢迎。这是一首模仿豫剧《铡美案》的乐曲,周本祥用不同乐器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包公、陈世美、秦香莲三个人物,获得了长时间的掌声和喝彩,以至于他不得不多次谢幕。周本祥对于这样的反响似乎有些不适应,但作为一个一生从事传统音乐的民间艺人,他获得这样的掌声是实至名归。


周本祥在莱比锡领奏《咔戏》

 

第五站是这次巡演的重头戏英国的WOMADWOMAD是一个缩写,全称是“World of Music, Arts and Dance”,意思是“音乐、艺术与舞蹈的世界”。这是由英国著名摇滚音乐家彼得•加布里埃尔(Peter Gabriel)在1982年创建的艺术节,目的是展示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形式的表演艺术。三十多年来,WOMAD已经发展成了欧洲乃至世界上最重要的世界音乐节之一。今年演出的阵容包括牙买加的Toots and the Maytals、马里的Oumou Sangaré、南非的Ladysmith Black Mambazo等世界名团。

 

WOMAD网站上对于周家班的介绍是“不可征服的乐团,伴随着中国中原地带人们的生与死的音乐。他们的表演洋溢着能量,与东欧的吉普赛乐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Irrepressible ensembleplaying the music that accompanies births and deaths in central-eastern China.There’s oodles of energy in their performances, making them kindred spiritswith many East European gypsy bands.”)。确实,由于种种原因,能够登陆西方主流演出市场的中国音乐并不多。西方观众对于中国音乐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古琴、琵琶这些比较安静的乐器与内省的音乐之上,而像周家班这般直抒胸臆甚至撕心裂肺的民间音乐则很少听到,难怪他们把周家班与吉普赛乐队相比较。

 

729日,周家班在WOMAD上举行了一场工作坊和一场音乐会。工作坊互动性比较强,我们有更多的时间介绍周家班的乐器、乐曲,也有更多的机会与观众互动。我们甚至邀请了几位观众上台,在简单地培训之后,她们用打击乐器参与了周家班的演奏。在工作坊和音乐会上,周中华领奏的《百鸟朝凤》都大放异彩。在这首曲子里面,音乐家们以大量的即兴表演模仿各种鸟鸣以及猫、狗等动物的叫声,展现了一种东方式的爵士手法。英国的观众也是这次欧洲巡演中最热情的,从现场录音中的欢呼声里就能感受到。一位名叫Anna Odrich的女士在演出之后对我说:“每一天,我们都使用着各式各样的‘中国制造’的物品,但是在周家班的音乐里,我终于感受到了中国人的精神。”


周家班在英国WOMAD(摄影:穆谦)

 

英国是“世界音乐”产业发展较早的国家,从音乐节到唱片、媒体等各个环节都很成熟。本次周家班在WOMAD的演出由BBC现场录音并在节目里播放,大英图书馆也对录音进行了收藏。 音乐节现场由著名的唱片店Rough Trade销售周家班的CD,并在音乐节之后继续代理。演出后,英国主流媒体对周家班给予了很高的评价。BBC用“惊人的能量”(“tremendous energy”)形容周家班的表演。《卫报》称周家班为“来自中国的先锋” (“China’s avant-garde”),而《星期日泰晤士报》则将周家班的演出描述为“一台赏心悦目、生机勃勃的节目”(“a joyful, exuberant set”)。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电台甚至把周家班评为本届WOMAD五个最佳乐团之一


周家班在WOMAD上演出《雁落沙滩》(录音:BBC)


WOMAD音乐会转天,我们就驱车七个小时赶往比利时的斯芬克斯音乐节(Sfinks Mixed)演出。这也是本次巡演的最后一站。好几位朋友从外地过来看我们,特别是老朋友Jerome Williams从阿姆斯特丹赶来。他刚刚有了一个女儿,我们也把当晚的《庆贺令》献给了他。演出的最后一首曲子《双管》包含一些杂耍和魔术,特别是张素荣的绝活—吞咽点着的香烟。因为音乐会在一个大的帐篷内举行,我在演出前询问工作人员是否可以在舞台上表演这个魔术。那位工作人员说:“在比利时,所有室内都是不能吸烟的。但是,为了艺术,可以!”于是,在《双管》所营造的狂欢氛围中,周家班圆满结束了第一次国际巡演。

 

穆谦与周家班在比利时斯芬克斯音乐节(摄影:Bernard Kleikamp)


这次巡演的经历带给我们很多思考。作为中国的一种地方性传统音乐,周家班所演奏的吹打乐能够在欧洲的“世界音乐”舞台上获得如此的反响是我们所没有料到的。这证明我们延续千百年的传统音乐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在周家班所在的安徽农村,以及全国很多地方,传统音乐仍然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不过它们不被媒体关注罢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传统音乐在当代的衰落或许不可避免,但传统从来都不是死的,它一直在变化以适应时代。当代社会也给了传统音乐以更多的机会。比如,在如今各个网络“直播”平台以及视频网站上都可以看到很多民间音乐的表演。从地域角度来看,中国音乐走向国际舞台正处于历史上最便利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中国音乐经历了向“世界音乐”的转化。

 

除了继承传统曲目以外,周本鸣也一直在创作自己的作品,而这次的欧洲之行也带给了他很多灵感,相信不久之后他就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出现。周家班在这次巡演之后,也收到了更多来自欧洲、北美、澳洲、亚洲的演出邀请,一个广阔的天地正在向我们招手。(完)


特别感谢:刘勇、周钰、王先艳、尹晓姗、许慧青、陈怡儒、Jerome Williams、Dimiter Panev、Bernhard Hanneken 、Bernard Kleikamp、Tessa Qiu等各位人士对周家班本次巡演给予的帮助。


附:关于周家班已故第四代班主周正玉的纪录短片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m03819jwl3x&width=500&height=375&auto=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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