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佳琦:蟹是故乡灵 | 雅理美食地图-绍兴
月是故乡明,蟹是故乡灵
文 / 劳佳琦
(文艺女中年,大学教书匠,二胎老母亲。
精通吃喝玩乐,信仰诗和远方)
雨季刚过,加州就猝不及防地进入到一个为民吃蟹、人人有责的时节。大华超市的水池里,游水大肉蟹塞得满满当当。价格与之前相比近乎腰斩,十分美丽。作为一个资深的螃蟹爱好者,我感到了义不容辞的吃蟹责任,于是买螃蟹就成了每周的固定项目。
在接连用各种方法干掉近十个大肉蟹之后,有一只小手颤颤从我胃里伸出,连连摇摆,那是我的灵魂在告饶。即使将烹调方式从寡淡的清蒸改为重口味的葱姜爆炒,也无法冲淡这种吃干抹尽后近乎渣男式的厌倦。加州肉蟹之大,大到一盘装不下,过分大只显得缺乏美感,是不珍贵的体现。其壳坚如磐石,即使借助剪刀等工具,也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掀起蟹的盖头来,有时心急直接上牙,有沦为“崩牙驹”的现实风险。蟹肉太过扎实,吃蟹腿如同嚼鸡腿,南方人难免嫌其不活络,更要命的是,大肉蟹是海蟹,不用调味就已经咸味超标。虽然密闭蟹斗里的蟹黄保留了一丝鲜甜,可是多挖两勺吃,那仅有的一丝鲜甜也难免沦陷在汹涌的咸味里。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无比惆怅地怀念故乡绍兴的河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话不仅适用于人,有时也适用于蟹。
同乡吃货鲁迅先生说过:“第一次吃大闸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不过,大闸蟹并不是地道绍兴人的说法,绍兴人一般说河蟹。鲁迅先生显然是爱吃河蟹的,不然他不会这样写:“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哪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其实,”河蟹的雄雌不必揭开背壳看,只要翻过来,一望肚脐的形状就一目了然:肚脐圆圆的是雌蟹,肚脐狭长的是雄蟹。九月雌蟹黄满肉厚,特别好吃,到了十月份,雄蟹的蟹膏变得丰厚如糨糊,吃起来满嘴粘满嘴甜,比之雌蟹更为美味。因此,民间老饕亦有“九月圆脐十月尖”的说法。
绍兴是水乡,河道纵横,当地人吃河蟹是地缘的必然。于我而言,吃河蟹更是家学渊源。小学之前,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公外婆家度过。外公年轻时在上海做工程师,在吃的方面有眼界,有审美。吃河蟹与吃甜食是他的两大爱好,潜移默化地传承给家里的每一个人。
在我幼时,江浙的河蟹尚未大量养殖,很多都属野生,因此当时的价格即使放到现在来看也并不便宜。河蟹上市之后,寻常人家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贵客登门时才会买上几只,用清水闸(sa)得通红之后,郑重摆盘上桌。要想物有所值,首先要会挑蟹。家里有祖传的挑蟹诀窍,除了用手指甲轻掐蟹腿壳感受软硬程度外,最好还需趁蟹贩子不注意,眼疾手快轻掀背面蟹脐看一眼,如隐隐有橙黄之色,就一定不会错。买回家来清水闸(Sa)了,如果水里飘起若干小小金红色的油珠,这无疑又是河蟹肥壮的好征兆。待到一大盘河蟹上桌,一大桌子人团团围坐,瞄定蟹壳高高隆起者,眼疾手快伸手捞一只进自己盘中,打开蟹斗时必有惊喜。这是大家庭生活长期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
挑河蟹不易,吃河蟹更难。相较于海蟹,河蟹个小肉细,如何把那点纤细的肉从蟹壳里完整搞出来是门学问。心急的人如山猪吃不了细糠,往往连着蟹壳一起嚼碎,连壳带肉吐一堆渣,叫人平白替那只河蟹不值得。大闸蟹礼盒流行以来,礼盒里往往随送一套繁复的金属工具,人称“蟹八件”。讲究是讲究,多余也是多余。行家吃蟹,只用嘴、手和筷子,就可以轻松利落地将河蟹吃得干干净净,个中高手吃完河蟹还能将剩下的空壳重新拼成一个河蟹的样子。
按照上述标准,我算是行家,我外公则是高手。据老邻居们回忆,小时候的我白白胖胖,三岁不到就常坐在大台门口的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与放在小桌子上的河蟹徒手“搏斗”。小时候的我吃河蟹有一套既定的仪式。首先要把蟹脐挖开,小心翼翼把里头那点蟹黄吮掉,然后把蟹斗掰开,把中间不能吃的三角抠去,把蟹斗里的蟹黄挖松仍留在原处,再把蟹身一掰为二,把蟹身上的蟹黄和雪白的肉小心用筷子一一剔到蟹斗里,最后处理蟹腿,先用牙轻咬开两个大钳子的壳,下口需得轻重得宜,方能把蟹钳里的肉完整剔出,再用牙逐一轻咬剩下蟹腿的关节处,要咬开而不能咬断,轻轻一拉,整节蟹腿肉都能顺利脱出。等到所有蟹壳都除去,整只蟹的肉与黄就都集中到了蟹斗里。直到此时我才正式开动,慢慢享受河蟹下白饭的乐趣。外公的段位比我高,不用嘴,只用手,就可以所有蟹肉轻松脱壳,如庖丁解牛般行云流水,不费吹灰之力,最后再把所有蟹壳摆出一个造型来,十分有趣。
明代妙人张岱曾说过,吃河蟹“不加醋盐而五味俱全”,这是行家老饕的心得。河蟹鲜甜,加上醋或盐反而会夺味。我家里的习惯是微微滴上一些绍兴老铺产的母子酱油与蟹同食,好酱油会起到恰如其分的烘托作用,不会喧宾夺主。从中医角度来说,河蟹性寒,蟹腿肉更是寒中之寒。一般建议与紫苏或生姜一起烹制,也可与绍兴黄酒同食。不过,单纯从追求口感的角度出发,上述做法均不可取,因为紫苏生姜本身味道太大,与河蟹同蒸会破坏其本身的鲜甜。我自小嘴刁,不喜欢葱姜蒜等物的辛辣味道,家里也没有人喜欢喝酒,因此一贯吃河蟹的方法都是清水闸(sa),长年累月积累下来整个人寒气也比较重。每年天气刚一转凉,我就会迅速手脚冰凉,中医无不摇头叹气。有句话说,食得咸鱼抵得渴,我这也算是食得河蟹抵得寒。凡事皆有代价,无非各人取舍不同。
18岁后北上求学,吃河蟹的次数就少了很多。诺大一个北京城,要专门找到供应河蟹的馆子并不算很难,难的是有合适的吃蟹搭子。北方人豪爽,对于河蟹这种细巧繁琐肉不多的东西往往兴趣不大,勉强吃来,往往都是连壳嚼一通,吃不出滋味,还徒增了满嘴的腥气。几年前万柳开过一家专门吃小龙虾的馆子,河蟹上市后也兼卖河蟹。有一次,我兴冲冲地拉着一个北京姑娘去吃。一大盘蒜蓉小龙虾放在跟前不管,先埋头猛啜河蟹腿。等我两个河蟹下肚心满意足地抬头,发现对面的友人还只艰难地啃掉半只,满头大汗,一脸难色。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霸凌对方的愧疚感。
去年在亚特兰大开会,会议间隙跟着两个美国吃货跑去一家美国南方菜馆吃饭。菜单一上来,我就迷失在了各种不知所云的菜名里,忽然看到一道菜叫做crab cake,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拿手一点,就是它了。等菜上来,发现是仔细剔出来的海蟹肉捏成一小团,浇上了各种奶乎乎的酱汁。尝了几口,觉得也别有新意,酱汁补足了蟹肉的鲜甜,但是螃蟹本身的滋味总归还是不足。跟坐我边上的美国大妞提起中国江浙地区河蟹的吃法,这位号称见多吃广的美国吃货吃惊地瞪眼,表示从来不知道还有螃蟹是长在河里的。于是,我只能摸出手机,当场百度,搜出河蟹照片生熟各一张,递给她看。她边看边表示难以置信,有生之年必须要去尝一尝这个怪东西。
美国人不知道河蟹这种生物,也从来不会主动将其列为可吃的对象,这可算是一个culture shock。不过,每年中秋前后,加州的华人私底下还是会偷偷组织团购,不知用什么方法突破美国海关的检查,神不知鬼不觉从国内将河蟹运出来售卖。不过俗话说,夜路走多总会遇到鬼。去年洛杉矶就爆出一桩走私大闸蟹的新闻,华人社区柔似蜜(Rosemead)一处非法大闸蟹交易地点被端掉。案发起因最初被认为是华人买家举报,后经证实为加州渔猎局(CDFW)的调查执法行动。据报道,该批货物进入海关时后,标签为“玩具”,海关发现异常后并未立即扣押,而是放该批货物入关,跟随其卡车司机找到了卖家源头。相关涉案人员均以走私罪名被起诉,这批大闸蟹则作为物证封存,等待法庭的指示,待司法程序完成后,才进行销毁。这批河蟹好不容易飘洋过海来到美利坚,没有葬身于吃货的肚中,而是静静封存在于物证科悄然死去,对于吃货来说,无疑是一种不能物尽其用的遗憾,大腿都要拍青了。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人在异乡思念故乡常见的吃食,竟然还要冒着违法犯罪的风险,想来辛酸而又荒诞。
@作者提供
当时只道是寻常,吃蟹如此,人生诸般事物也大多如此。《红楼梦》第三十八回热热闹闹写了一回螃蟹宴,众人在大观园持螯赏桂,诗酒风流。转瞬间却“好一似食进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苏轼曾叹:“人生大梦一场 世事几度秋凉”。唯一的解法,大概只能学习李太白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豁达。等到回国,秋风起蟹脚痒的时候,我一定要回到故乡去大吃特吃。曾经有一盘河蟹放在我面前,我要减肥没有珍惜这种蠢事,不能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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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一一二四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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