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技术最后的诱惑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读书杂志 Author 刘擎
✦
编者按
人类科技的发展,不断激起人成神的欲望,人越来越想由认识这个世界,转向创造一个世界,成为新世界的造物主和未来生活的自由操控者。如今,虚拟世界似乎已触手可及,其间的美好生活也不再是想象而是一种必将到来的现实。然而,进入元宇宙的我们真的有可能过上更美好的生活吗?面对这个问题,纽约大学哲学和神经科学教授大卫·查默斯在他2022年初出版的著作《现实+》中做了笃定的回答,但是刘擎深入查默斯的论证逻辑,对其物理世界与虚拟世界的体验“等同论”和元宇宙“优越论”提出了强有力的质疑。
本文转载自“读书杂志”公众号。✦
✦
技术最后的诱惑:虚拟世界的美好生活
每个时代的人们都可能在失望与希望之间摇摆,感慨于狄更斯的名句:“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人类未能迅速有效地控制疫情的传播,让人感到挫败与伤痛。但与此同时,新近的技术发展(特别是人工智能和Web 3.0)似乎预示了某种引人入胜的前景。
大卫·查默斯(David John Chalmers),澳大利亚哲学家和认知科学家,关注心灵哲学和语言哲学领域(来源:wikimedia.org)
同时,人类身体的生物自然性也不再被视作天经地义地不可更改。避孕技术的普及割裂了性与生育之间的“自然”纽带,整容整形、代孕、人造器官和移植、变性手术以及晚近的基因编辑技术等,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类身体的生物自然属性。那么,人性还是永恒不变的吗?“人性”的一种含义是“人的自然性”(human nature),如果生活的环境不再自然,身体已经不够自然,我们对世界和自身的认知与感受也会发生变化。在这个意义上,人性是可变的,在与技术、制度和文化的变迁中交互作用发生着改变。
人类出走的过程是不断进步的历史吗?未必。所有的选择都有得失。现代社会常常被人视为文明进步的成就,但现代性的诸多困境与危机也是许多人有切肤之痛的真问题。人类兼具对秩序的需求和对自由的渴望。秩序给人确定性和安全感,而自由带来新的创造与生机,几乎每个人的内心都怀有这两种愿望,并不简单地喜新厌旧,而是“喜新恋旧”的。有些人可能更偏爱确定性和安全感,而另一些人更渴望探索新的天地和新的生活。出走的愿望在人类群体中的分布并不均等,有人积极主动,有人被动跟随,还有人宁愿留守。这可能与基因有关,也和文化养成有关。于是,任何一个新的文明进展,在任何给定人群当中,都会造成既兴奋又恐慌的反应。
电影《失控玩家》剧照。该电影符合标准的元宇宙概念,开放世界电子游戏“自由城”中的NPC(非玩家角色)产生了自我意识,开始尝试改变自我命运,并与进入游戏的真人Millie相爱,展现了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连接(来源:shotdeck.com)
查默斯是少数明确表达肯定立场的重要哲学家之一,在其近著《现实+》中,他为此做出了较为全面的阐述与论证。这是一部引人入胜的著作,融合了较为通俗的解说与相对专业化的论证。我在许多哲学问题上认同查默斯的观点,包括他花费大量篇幅阐述的“虚拟实在论”的立场,但对他在价值问题上的立论,则持保留意见。
让我们假设,随着相关技术的突破性发展,克服了实现元宇宙的全部技术障碍,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人类能够创造出完全沉浸的虚拟世界(元宇宙),查默斯称之为“现实机”。那么,我们是否愿意移居——无论是短暂、长久或永久地进入这个现实机——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现实+》的第十七章以一个问句作为标题:“你可以在虚拟世界里过上美好的生活吗?”,查默斯随即写道“我的答案是:可以”,清晰利落地回应了这个重要的“价值之问”(358页)。
电影《头号玩家》截图。该电影设定于2045年,詹姆斯·哈利迪为了逃避现实而设计了一款名叫“绿洲”的游戏,在这个游戏中,玩家只需要戴上VR眼镜,就可以改头换面,在虚拟的世界里真实地进行交友、工作,这个设定吸引了很多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存在感和价值的人(来源:douban.com)
人们选择移居虚拟世界中生活,真的有得无失吗?对此,我试图提出初步的批判性回应。在展开质疑之前,先简要概括查默斯的两个主要论证,可以分别简称为“等同论”与“优越论”。
电影《失控玩家》截图,虚拟现实世界“自由城”中的人物对话(来源:bing.com)
反大众常识的虚拟实在论其实并不难理解。查默斯提出的辩护仍然是一种消极论证(我们没有足够的理由确信,我们身处的现实物理世界不是另一种虚拟世界),而非积极论证(我们确认,所有实在都是虚拟实在或者不存在任何高于虚拟现实的实在性),这在专业哲学领域并不陌生,虽然未被普遍接受。
其次,“优越论”试图阐明,元宇宙具有比物理世界更为优越的条件和资源,让人们实现美好的生活。查默斯相信,未来的脑机接口技术将给我们带来丰富多样的感官体验,不仅包含而且超越了在现实世界可能实现的感官体验。由此推断,“虚拟现实的某些方面也许强于普通的物理现实”(369页),以及“毫无疑问,将来会出现一些虚拟现实模式,提供的体验远胜于物理现实,但也会有一些模式近乎完美地模拟物理现实”(370页)。用通俗的表述就是说“你(现实世界)有的我(虚拟世界)都有,我还有你没有的”。举个例子,在疫情大流行的情况下,人们身体的密切接触变得危险,但如果有一个完全沉浸的现实机,我们就可以改在这个现实机中相互交流,甚至可以在其中吃饭、喝酒、拥抱、游泳、锻炼和过性生活。这些活动的现实感与发生在物理世界中同样真切,对虚拟现实的体验与普通现实一样美好。
电影《头号玩家》截图。游戏“绿洲”中存在不同的虚拟空间和星球,“死亡星球”便是其中之一,玩家在自由穿梭于各个空间,获得不同的体验(来源:douban.com)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移居查默斯的现实机(或者元宇宙)就会是一个有得无失的选择。但果真如此吗?我将针对查默斯的“等同论”与“优越论”提出两个相应的批评质疑。
第一个质疑,针对“等同论”,有必要进一步探究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区别。即便我们接受虚拟实在论,认可物理现实与虚拟现实具有同等的实在性(现实感),但除此之外两者还存在不可忽视的差异。真正重要的差异在于人类在这两种现实中所处的位置不同:在物理世界中,人类是居住者;而在虚拟世界中,人类不仅是居住者,而且首先是创世者。这并不是说物理世界是自然的,虚拟世界是人造的,而是意味着“人造性”(artificiality)在两种世界中具有非常不同的意义,不只程度不同,而是具有范畴的差异。
人类是具有能动性的存在,在物理世界中并不只是被动接受自然给定的现实。尤其在近代科学革命与工业革命以降,人类探索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甚至征服自然的进程不断加剧,人造性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地球的生态与自然面貌,以至于有学者警告“人类纪”(Anthropogene)的来临。这种人造性可被称为“非自然的”。但无论如何,物理世界中的人类创造必须依据并服从物理(以及其他自然)规律来实现。我们只能“发现”但无法“发明”或根本改写自然世界最底层的法则,这些法则对人类而言是给定的——无论是出自宇宙之自然、上帝或者其他未知的设计者(如果我们现有的物理世界可能已然是一个他者制造的模拟世界或元宇宙)。
电影《失控玩家》截图。在游戏“自由城”中,米莉负责创造NPC(非玩家角色)(来源:douban.com)
第二个质疑是针对“优越论”的批评,大致理由可做如下概括:优越性的判断在逻辑上需要依据价值判准,这一判准基于我们信奉的价值理论(查默斯列举了四种主要理论),体现于我们“心灵的习性”(罗伯特·贝拉语),源自人类在现实世界中长期实践的积淀,或者说是自然演化与文化演化的结果。那么,只有假定我们在元宇宙的生活中能基本保持原有的心灵习性,既有的价值理论才能继续作为有效的判准,被用来判断优越与否。但在我看来,这一假定难以成立。如果我们认真对待虚拟世界“超自然的人造性”对人类心灵的改造,其资源和条件(对实现美好生活的价值而言)的优越性则未必确然。
这里关键的问题在于:虚拟现实中新的更为丰富多样的感官体验是否会影响、改变甚至重新塑造我们的心灵习性?
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和科学家(来源:wikimedia.org)
现代技术文明逐渐增长了“非自然的人造性”,也转变了心灵的习性以及身心关系的理想标准。古代人的理想大多主张心灵驾驭身体或驯化身体,赞赏身心和谐,而现代人发现了身心之间的紧张,承认身体欲望的正当性,并重视身体解放的自由。元宇宙或现实机中的“超自然的人造性”可能将开启最为激进的身体欲望的解放。作为虚拟现实的造物主,我们有意识地制造出“邪恶精灵”来“欺骗”自己的体验和感知,并达到感官致幻的极致境界——幻觉、想象与现实无从区别。实际上,我们在虚拟世界获得了另一个虚拟“身体”。
由此,自我的构成也将发生重要的转变:同一个心灵拥有两个不同的身体,一个是现实(物理)世界中的身体,是受到自然与伦理规则限制的“有碍之身”(hindered body)或者“沉重的肉身”;一个是虚拟世界中的身体(化身),是超越这些规则,甚至可以永生不死的“无碍之身”(unhindered body)。当我们移居进入元宇宙之后,滞留于物理世界的肉身仍需保持最低限度的生物功能,以维系生命的存活(类似电影《黑客帝国》中浸泡在营养液中的身体),此时我们的心灵几乎无法感知原有肉身的存在。换言之,物理世界启动了“身心分离”模式,以便让心灵转移或“附体于”虚拟世界的另一个身体。
电影《失控玩家》截图。在虚拟世界中,玩家不受现实世界规则的限制,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来源:douban.com)
自由是几乎所有价值理论都重视的一种价值,我们以自由为例展开讨论,阐明虚拟世界为什么难以为追求和实现自由提供更为优越的条件。人类心灵与“有碍之身”在现实世界的互动造就了一种特定的心灵习性,形成了我们既有的价值认知,包括自由的含义。目前现实的物理世界显然缺乏足够的自由,因为我们有沉重的肉身,面临各种自然与社会的约束,我们身体会受伤并时而面临死亡的威胁,我们“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往往“看得见但摸不着”,常常“身不由己”,也无法“随心所欲”。这些约束合理地被视为实现自由的障碍。在元宇宙中,如果身心纠葛依然存在,那么“无碍之身”会如何改变自我、塑造怎样的心灵习性?
电影《头号玩家》截图。沉浸在“绿洲”游戏中的人们在虚拟世界中获得的感官体验并不亚于现实世界,甚至更亦获得“满足感”(来源:douban.com)
但是,我们由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终极自由吗?实际上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自由总是对人而言的。我们人类,至此为止是在“有碍之身”的条件下形成的身心关系,由此养成心灵的习性,这是人类价值的构成性基础。而在元宇宙的环境中,我们不再是一贯所知的人类。正如没有死亡和风险,就不会有畏惧和珍惜;没有身体受到伤害的威胁,就没有勇敢的美德;如果不需要努力便心想事成,就没有卓越和智慧;没有资源的匮乏,也就没有善意和友爱……那么没有障碍,自由的含义及其价值就含混不清了。“有碍之身”限制了我们,同时也成就了我们的人性(humanity),并内在地规定了自由的含义及其弥足珍贵的价值。如果说元宇宙中的生活是“自由的”,很可能让人不知所云,至少很难说这是人的自由。
在我看来,查默斯没有足够深入地探究虚拟现实的“优越性”意味着什么,严重忽视了那些超自然的感官体验重塑人类的欲望结构和心灵习性的程度和性质,这种改造很有可能将颠覆人类既有的关于美好生活的价值理论和判断标准,以至于查默斯依据这些理论和判准所论证的虚拟世界“优越论”失去自己的根基,其优越性就不知所谓了。
当然,通向元宇宙的道路不是单行道,我们可以在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间自由往返,而且可以自由地决定,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投身于元宇宙中生活,或者,在虚拟世界中自觉地保留或设置限制、约束和障碍,以保持我们的人性。然而,在技术突破的未来,每个人在原则上都可以创建自己的一个或多个元宇宙,自行决定其规则。如果你认为自己能够保持足够的节制与审慎,那么祝贺你非凡的自律。今天我们环视周遭,一部小小的手机,实际上已经成为我们身体的一个外挂器官。我试图限制自己每天的手机屏幕使用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结果几乎每天都“屡败屡战”。每个人都可以扪心自问,面对完全沉浸式的元宇宙,自己有多少节制诱惑的信心?这让我想起王尔德的名言:“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就是屈从诱惑。”
©文章版权由《读书》杂志所有
转载授权请联系后台
相关精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