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心灯】外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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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段柳艳
1
“我的外公是位英雄！”幼时的我，总会这样对同学炫耀，昂着头，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如果有谁表示不信，我会接着往下说，说他是一位军人，打过仗的那种，参加过抗美援朝，那年，他才只有16岁。
如果还有谁不信，我就会神神秘秘地拿出那枚子弹，那枚完整的子弹。我会说，这是外公送我的，货真价实的子弹，不是弹壳！你们有一个能送的起子弹的外公吗？
是的，外公便是我平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那时候，我们总爱凑在他身边，听他讲打仗的故事。而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又瘦又小，连长心疼他，把他留在身边当警卫员，危险的地方从来不让他去，指挥部是他呆的最多的地方。1953年，战争胜利结束，他安然无恙地回国，身上仅有擦伤，而那位心疼他的连长，身躯早已与朝鲜那块陌生的土地融为一体。烈士陵园里的一块墓碑镌刻着他的名字，他支离破碎的尸身再也无法长眠故土。
多年以后，我似乎才明白，外公回忆中的云淡风轻到底意味着什么，那毕竟是最血腥最无情的战争啊！也许正是因为年少时的这段经历，往后的日子里，无论有什么样的事发生，外公始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心态好的人显年轻，外公离休以后，依然是一身军装，一挂自行车，一条黄狗，每天往返于家和老干部活动中心，唱唱歌，聊聊天，甚至还在街上抓过小偷。怡然自得，谁都看不出来他已年逾古稀。
所有的美好都终结于那个夜晚。没有任何征兆，睡梦中的外公突发脑溢血。姥姥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舅舅急忙把外公送往医院。命保住了，却终因出血量过大，四肢瘫痪的外公，从此，只能躺在床上。
那一年，外公81。
从医院回来的外公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很少说话，再也没有笑过。每次我去看他，他总是在睡觉。吃饭时，叫醒他，他抬起浑浊的老眼观望一下四周，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他也什么都不说，任由舅舅把床摇起，把他扶起，把饭巾垫在他的胸前，一口一口吹凉，喂进他嘴里。费这么多周折，可外公总是只吃三四口，便摇摇头，不吃了。
因为吃饭，外婆不知道冲外公发了多少火。外公脾气很犟，向来是说一不二，更容不得外婆对他说三道四，他强势了多半辈子。可是，现在，无论外婆怎么发火，外公也不愿多说一句，只是用含混不清的几个词和严厉的眼神命令舅舅扶他躺下，然后，面朝墙壁，再也不肯多吭一声。
就这样，瘫痪以后的外公活在了他自己和墙壁的二人世界里。所有的家人，他其实都认得，可是，他却拒绝和任何人交流。
那个午后，灿烂的阳光把小屋照得亮亮堂堂的。吃完饭以后，家人们陪着外婆在客厅闲聊，外公也破例没有再躺下独自面壁，而是静静地坐在阳光里。我在客厅待了一会儿，不放心外公，刚走近小卧室，便听见外公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我没敢进去，站在屋外细细分辨，不知听了多少遍，才终于听清外公不过是把一句话翻过来倒过去地重复着。那句话简单的只有几个字，却让我心惊肉跳，我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我心目中那个英雄一般的外公，活不了多久了。
果然，外公没活过新年，他在病床上瘫痪了八个月之后猝然离世。肠梗阻，不是致命的疾病，对风烛残年的他而言，却是雪上加霜。他没有理会外婆痛彻心扉的呼喊和儿女、孙子铺天盖地的眼泪，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张让他痛恨无比的病床，离开了那个让他颜面尽失的人间。走得如此干脆利落，坦然安详。
他躺在床上，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我死了吧！”
从我目睹外公生病之时开始，我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如果有可能，让我在年轻的时候就死去吧！我不要成为别人的累赘，我不要把自己最无助的那一面赤裸裸地呈现在别人面前，我希望活的有尊严，死，也要死的有尊严。
2
“在年轻的时候死去”，我不知道我是在怎样的心境下说出如此决绝的话的。或许只是因为当“英雄暮年”这个成语赤裸裸地展示在面前时太过于惨烈，或许只是我的自私，希望自己记忆中的外公只能是个英雄，无坚不摧，英勇无畏。可是，随着年岁逐增，要不要在年轻的时候死去，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2020年的春节，总是睡不好，或许是因为白天睡得多，或许是因为心里颇不宁静。床边有窗，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出去时，只能看见暗沉沉的夜压下来，看不见月光与星光，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是否安好。
科比去世的噩耗，便是在这样一个暗夜里传到我身边的。凌晨四点，直升机失事，41岁，还带走了一个13岁的女儿，没有一句遗言。一切的一切，像一个荒诞的黑色幽默。
最辉煌时骤然落幕，科比走得也是如此毅然决然。他没有让我们看到英雄迟暮的样子，他的面容依然俊朗，眼神凌厉，肌肉紧实，即使脱下战袍穿上西装，他依然是我们心中的神，无坚不摧的黑曼巴。他完美地诠释了我曾经的心愿——“在年轻的时候死去。”可是，当黑色的遗像开始刷屏，当悼念的声音铺天盖地，我开始质疑自己的观点，并且反复问自己，这就是你心目中最完美的谢幕吗？科比真的走的心甘情愿了无遗憾吗？如果这也是你的结局，你呢，也可以走的心甘情愿了无遗憾吗？
在这个春天，匆匆谢幕的当然不止一个科比。截止到今天，全国因为新冠肺炎死亡的人数已达3181人。这其中，有的人来不及举办自己的婚礼，有人等不到自己的孩子降生，有人牵挂着自己年幼的孩子，更多的人还是孩子，被家里的长辈牵挂……可是，他们都走了，那么多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年轻的那一刻。衰老的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从此只能成为一种想象。
你们呢？对这个世界，你们是留恋不舍还是毅然决然？你们真的走的心甘情愿了无牵挂吗？而你们的家人呢？在这样的一个又一个的暗夜里，他们是不是也是茫然地寻找着一点星光，一丝月明，一分一秒地期待着寒夜逝去，曙光降临？丧亲之痛是否亦如一颗种子，扎根在他们心的裂缝中，挣扎着生根发芽，悄无声息地牵扯出一片片撕裂般的疼痛？
仿佛听见有许多声音在质问我，这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了？是否如你所愿？
不不不，这绝非我想要的。我突然后悔了，害怕了。生命，本是最贵重的礼物啊！因为贵重，所以他只能有一次；因为贵重，所以他注定要承受重重考验。面对考验，每个人所能做的所要做的和最想做的，其实很简单，活下来！
当然，我不能否认的是，也有这样的时候，有一些什么东西是比活着更重要的。比如裴多芬所说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再比如莎翁所说，To be or not to be,it's a question.可平凡如我们，好像很难遇到这样的生死抉择。更多的时候，我们应该为更好的活着拼尽全力。这，是现在的我平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所以，如果我能回到好多年以前，如果我还能见到我的外公，我一定不会像当初那样，认为活着对你而言是种痛苦，死亡才是一种温柔的成全。我会走进那间阳光下的小屋，拉起你的手，告诉你，外公，你一直是我的英雄。上战场时，你是我的英雄；送我弹壳时，你是我的英雄；上街抓小偷时，你是我的英雄；帮我训斥那帮欺负我的小坏蛋时，你是我的英雄。而现在，我的英雄，咱们先一起吃饭，然后，你再把你曾经的英雄壮举讲给我听，好不好？我很想听……
谨以此文，献给最疼爱我的外公。一直想为您写篇祭文，今天，我做到了。
——后记
志愿者【教师简介】段柳艳，中共党员，山西省晋城市陵川县实验小学校语文教师，躬耕讲坛20载，最大的心愿是做学生“书海中的点灯人。”二十年磨一剑，她先后斩获教育部微课、优课一等奖、山西省骨干教师、优秀班主任等荣誉，在阅读指导和习作指导方面初露锋芒。“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她理想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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