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再艰难,都不影响我内心的美好|对话芒克①
話┃听君一席话
┃A Conversation with the Wise
现实再艰难,都不影响我内心的美好
对话芒克①
© 撰文:傅小平
受访:芒克
芒克(1950-)
傅小平:在我印象中,你几年前参加过一次题为“诗人画派”的群展,那是一次当代诗人画家的聚会。这次“诗意的幸存者”视觉艺术展,相比还是有些不同。因为你的老朋友严力、唐晓渡,还有担当艺术总监的杨炼都来了,给人感觉,这次展览是以视觉艺术的名义,把当年朦胧诗派的“半壁江山”拼在了一起。
芒克:我的几位老朋友都来了,有几位我还没见到,他们还在路上,等到开展都能见到了。但这个展览,说实话我没参与策划,也不知道为啥他们取的这个名。高晖是这次展览的策展人,他们几个有一回在大连玩,也就瞎掰,说是要举办这样一个展览,没想这么个事真就整成了。我和他们都是朋友,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还收藏了我的画,这个情面当然是要给的,这不是就捧场来了。
傅小平:这次展览的主题,就源于你们几个老友创办的“幸存者诗歌俱乐部”,这一晃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吧。
芒克:可不是的,时间过得真快。你看吧,现在很多人都是奔着《今天》去的,因为《今天》影响比较大嘛,这些媒体采访我,都要问《今天》的事,我都给问烦了,我真是不想提了。但这个“幸存者诗歌俱乐部”,恐怕好些人都不了解。你看,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和杨炼、唐晓渡他们交往比较多,又都住在同一个小区,大家经常在一块儿聚。于是我们就想,把北京这帮写诗的人聚在一起谈谈诗歌,搞一个俱乐部吧,这就有了“幸存者”,然后又整出了一份《幸存者》民间诗刊。那都是1987年的事了,我们这些诗人吧,都是在北京的成员,反正是图个方便。那个时候,叫得出名儿来的诗人,大多在北京。这本诗刊不定期出版,一共也就出了三期。
傅小平:为何出了三期就停刊了?有政治上的原因吗?
芒克:跟政治扯不上关系。俱乐部成立后不久,1988年初我就去了法国。直到1988年底,《今天》成立十周年的时候,我才回到北京。算一算,我都在外边待了将近一年了。那个时候,大家的情况就是这样,该出国的出了国,该办别的什么事情的,也都去干了别的事情。一进入九十年代,大家也都散了,刊物就办不下去了。
傅小平:这跟之前你和北岛创办《今天》的情况很不同吧,想来是不是有些恍惚?
芒克:那是太不同了。1978年9、10月份吧,老北岛提出来说,要办一份诗歌杂志。那时候,距离“文革”结束也就两年时间,那时是什么样的政治气氛!他提出来了,我们说干就干,就开始瞎琢磨着筹划。这人吧,都是老北岛找的。第一期编委是七个人,张鹏志、孙俊世、陆焕兴、刘羽,还有我、北岛、黄锐。等到10月份的时候,我们在张鹏志家鼓楼西大街那边开了第一次会,我们商量着取一刊名,当时也就非常即兴,都没过什么脑子,我说就叫“今天”吧。我就觉得,你提过去有什么意思,你提未来,那你跟未来也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不如现实一点,就叫“今天”。刊名有了,接下来,大家就开始分工,各干各的,就这么干了起来。再后来,为了使编辑部工作正规化,老北岛提出来设主编、副主编。我支持他任主编,他大我一岁嘛,也比我要沉稳些,整体上考虑,都更合适。于是我们又开了一次七个编委都参加的会,定了我当副主编,这事就这样给敲定了。
傅小平:办刊过程中碰到了很多困难吧?干得好好的,后来怎么就歇手不干了呢?
芒克:好家伙,哪能就这么不干呢?《今天》创刊是在什么样的形势下,压根儿就没轻松过,只是程度不同而己。从我们创刊开始,就多次听上面说,要取缔所有民刊,后来我们就说是不是需要举行一个联合抗议,每个民刊派个人去签名,开始要黄锐去,他说这个他不敢接。我说有什么好怕这怕那的,就去把字给签了。等我签完回来,编辑部就发生争论了,有些人说我们不该签这个字,我们是纯文学刊物,不该掺和进去。他们还真以为自己就纯文学了,还以为你是纯文学,上面就放过你了。这不是天真吗?但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说这字是你芒克签的,那你就去西单民主墙那儿贴一个大字报,说你不是代表《今天》签字,你代表你自己。为这事,大家都争论起来了,当时也就老北岛支持我。他说,你们这么做不是把芒克给卖了嘛!然后就争论更加激烈了,都没法调和了。老北岛就说,少数服从多数,我们俩退出,你们五个继续办。他们五个就说,是你们俩牵头弄的事,你们不办了要我们怎么办呀?老北岛就特干脆,你们五个退出,我们俩继续办,这就剩下我们俩办《今天》了,于是我们又另找了一帮人搞印刷啊,发行啊,就一直这么办下来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公安部门口头通知,《今天》必须停刊,不停就抓人、就抄。你看,这哪是“通知”,明明就是“勒令”了嘛。我们考虑了一下,老北岛觉得《今天》不只我们两个人的事,还有那么多人呢,如果被逮起来算什么事,还是停了吧。
傅小平:停了毕竟可惜,当时有没有争取过?
芒克:被勒令停刊的时候,我们起草过一份呼吁书,恳请文学前辈给予关注,予以声援。当时在文学界、思想界有名望、有影响的人,我们基本上都给寄了,一共发了一百多份吧,反正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们回信,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们说话。当然,我们能理解,他们有自己的难处。老作家中,像严文井先生,对我们是很好的。《今天》停刊后,他常让他太太给我送些钱,还介绍过我找冯牧,希望能让我到《文艺报》工作。现在有人说了,萧军对我们表示过支持,实际上这不确切。我们曾找过萧军,他要了我们的名字后才出来,但态度相当暧昧。
傅小平:听你说到这里,颇有些感慨。之后你们又成立了“今天文学研究会”。
芒克:《今天》是停刊了,但我们又想人不能散,交流活动不能停,应找另一种形式让《今天》作为文学团体,继续存在下去。这样就变着法儿成立了“今天文学研究会”。人还是原来那拨人,只要在《今天》上发表过作品的都是会员,大概有30来号人。理事会里有北岛、我、江河、陈迈平、赵南,其余就记不清了,好像还有周郿英。但研究会活动了两三个月,出了三期“资料”,到八十年代底也就散了。
傅小平:印象中,你在和唐晓渡的一篇对谈里说到过这事。你说研究会是自动解散的,因为当时诗人们已经可以在官方刊物上发表作品了。
芒克:对,当时我就跟他讲,研究会其实在人散之前,心早就散了。因为那时很多作者可以在官方杂志上发表作品了,有一些还参加官方的文学活动、诗歌活动。他们被吸收进各级作家协会,包括一些主要成员。这不等于研究会就散伙了嘛,大家都各走各的路了。
傅小平:因为这事,你当时有没有怨过,有没有特别想不通的?
芒克:也没什么可以怨的,毕竟官方的吸引力大。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不把进作协太当回事,当时进了作协,就跟拜了大师似的。这不,我们当中,很多都是文学青年,他们都希望能得到承认么,你进了作协,人家就承认你是作家,你是诗人,那他们就比较现实了。当然,要说没怨,其实心里也很难受。难受的是,我们还是把办刊的初衷给抛弃掉,给毁掉了。我和老北岛私下多次说过,我们决不和官方合作,当初创办《今天》,要的就是成立一个自己的文学团体,有出版自由,打破官方的一统天下。眼看着被抓的抓,散的散,眼看着我们想干的事就这样收场,怎能不感到失望。你看吧,最困难的情况都挺过来了,但就因为这样没名堂的事儿,说散就散了。
傅小平:当时你进作协了吗?还有北岛是不是也加入了作协?
芒克:我这一辈子就没进过作协。最早是他们不要我,后来要我进,我也不去了。我这人那时候个性也比较激烈,我说过,这辈子不跟官方合作,那我就信守承诺,就是不合作。所以,北京举办一些诗歌会什么的活动,要我去参加,我也不去,再说我本身也没这个兴趣。北岛跟我的情况不同,《今天》解散后,他进了《新观察》,那是作协下面的杂志,他到那儿工作去了,也算是作协里面的人,跟我没工作也没挂靠什么单位是两回事。当然现在想想,有没有进作协什么的也不重要,我现在这么自由,没人管我。想干什么干什么,挺好。
傅小平:这么决绝的选择,实际上对你后来的生活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芒克:那影响是大了去了。就不说生活上一些很具体的影响吧,当时官方杂志谈得最多的就是北岛、顾城、舒婷,也就是宣传他们比较多,这么一弄,诗歌界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还有多少人知道你芒克,那还有你芒克什么事呢。这不还闹过一笑话吗?后来有人重提芒克,有人就说文坛又出了个叫芒克的后起之秀。你看,我都成了后起之秀。反正啊,隔了十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芒克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也写了一些好诗,还是他和老北岛创办了《今天》。这都是近些年才被人重新提起的事了。
傅小平:想来多多写于1988年的《被埋葬的中国诗人》是有所指的。
芒克:那个时候没人提我们,就这么一个背景,所以多多就写了这篇文章,现在我们这帮老家伙都重新出土了,就别提什么被埋葬了。其实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被埋葬的诗人,你只要是写了值得留存的诗歌,它就会留下来。我从来没有把“诗人”“画家”这些称呼当回事,现在也没有。这些对我从来都不重要。
傅小平:你没像多多那样不平而鸣。不过,在唐晓渡写的一篇文章里,我读到一段逸事,说的是1979年夏天,创办《今天》那阵,有一深夜,你喝醉酒后,独自一个人晃到东四十字路口,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和不存在的听众发表“演讲”:“诗人?中国哪有什么诗人?喂,你们说,中国有诗人吗?”
芒克:那都是说的胡话,当不得真的。后来,朋友们听到了赶来把我绑在一辆平板车上拉回去完事。不过,那时不像现在,我们真是把诗人看得非常神圣。一听说,谁谁谁是诗人,那是非常了不得的,绝对的肃然起敬。我记得老根子对我说我是个诗人时,我就特别激动。诗人啊,那怎么可能?就觉得非常至高无上,觉得诗人是能与神对话的人,了不得的。哪像现在诗人就这么一个概念,写几首诗,就自称诗人,烂得没边了。给人感觉,诗人就整个一垃圾,都不是什么好词。
傅小平:很多人都会问你同一个问题,你现在回过头来怎么看《今天》?我想知道的还有,后来《今天》在海外复刊了,你有什么样的理解。
芒克:你问到我,我才会回想起那个老《今天》,要你不问我,我现在面临很多的事情,想都想不过来,就别提会想到什么《今天》了。老实说,现在回头看,我也不觉得《今天》有大了去的意义,它也就是我过去的一段经历而已,也就是我们在那个年代做过的一个事情而已。《今天》后来在海外复刊,我当然高兴,但其生存的意义已经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东西,它消失的时候也就结束了,再出现时已是一样新东西,都没什么可比性了。
傅小平:我还了解到,你出过一本诗集《今天是哪一天》,你能确定《今天》是“哪一天”吗?
芒克:《今天》就是“今天”。它是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细想来我们也就折腾了两年,但就这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搞当代文学的没有不知道这个杂志的,它让当时不得发表的“地下文学”作品得以发表,除正刊外,我们还出了四种丛书:北岛的《陌生的海滩X波动》,我的《心事》和江河的《从这里开始》,这本身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当然我看也不必过高估计了《今天》的成就。它的最大成就就在于它的出现和存在,那时的作品显然还不够成熟,因为《今天》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夭折了,这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它体现了当代诗人、当代作家自觉争取写作和出版自由的一种努力。这种努力,你要换个角度看,最终还是失败了。我们没有争取到出版自由,对于我这个当事人来讲,这是一个难以接受的失败,我这人就特别不喜欢干失败的事,所以至今仍心有不甘。
傅小平:后来你和一帮老友创办《幸存者》,包括《现代汉诗》,也包含了特别的意愿吧。其实像《幸存者》的命名,感觉就特别耐人寻味。
芒克:不知道会不会有记忆错误。我记得这个刊名是杨炼给起的。当时成立俱乐部的时候,我们想得不是很多,既然成立了,总得有个名字吧。当时可能是在杨炼家吧,杨炼就说了,国外有个叫“幸存者”的摇滚乐队,当时应该是很红的,我们就取这个名吧。大家都觉得挺好,那就是它了。我们那时还设计了一个徽章,我记得上面是一个独角兽,真是挺逗的,特别符合当时的那个感觉。
傅小平:当时都有哪些人参加了俱乐部?除了《今天》诗刊的一拨人,是否还吸收了一些更年轻一辈的诗人?
芒克:那是当然,在《今天》里,杨炼、顾城他们都算年轻的了。实际上,你现在能叫得上名来的北京诗人,包括海子、西川等等,都是俱乐部的成员。
傅小平: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你们算得上生逢其时啊。现在很多诗歌中人、文学中人,都喜欢追忆八十年代呢,一开口就是那个时候怎么样,怎么样。
芒克:我觉得是夸大了。你就说《今天》杂志吧,可以说是“影响了一代人”,那也只能说对社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它有那么高吗?有必要把它拔高成一个象征吗?这么说吧,曾经有电视,也有报纸找我谈谈八十年代。有个栏目组,也因为要做这么一档子节目来采访我。等到节目播出时,我发现只是顺便提了我,大多时间都在讲顾城和海子。你说,就他们俩能代表八十年代?
傅小平:这或许和他们过早离世有关,他们的死,在当时都是标志性的事件,一经层层解读,“诗人之死”升华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
芒克:诗人一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你看,真正的诗人很多都比较简单、单纯。也说不清楚,我们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脑子就是整天盘旋着死亡到底是什么原因。根源在哪儿呢?你看我早期写的诗,就跟死亡有关系,那时候就会特别琢磨死亡这个东西。这区别只在于你自己下不下得了手。有些人真死了,有些人想死没死成,或许是他们当时身处环境受的打击状态不一样,而人的承受力也不一样,有的人绝望了,承受不了了,想着自己活着没意思就死了。
傅小平:我读到网上一篇文章说,海子的死与他当年在“幸存者诗歌俱乐部”的遭遇有关。确有其事吗?
芒克:海子自杀,不会完全是因为这个。这件事真是特别遗憾。我只是见过海子一面,当时对他的诗看得也比较少,只是感觉这个人很老实,跟西川都还是孩子。我们那时候吧,人就是特别严肃、特别认真。俱乐部成立的时候,我们一周聚一次,讨论一个人的作品,不管是不是喜欢,都说的实话。你看,多多对语言是很挑剔的,对待评论也很认真,他当时谈自己对海子诗歌的看法,就直接说海子写不了长诗,他不具备写长诗的能力。这对海子会有影响吧。当然,这只是多多的看法,他这样谈自己的看法很正常,反过来海子也可以批评多多的诗。
说实在,1989年,海子自杀,对我当时触动很大,我们俱乐部也举行了一次诗会,在“诗歌节”上做个纪念,当然这个诗会不是专门为纪念海子而办的。不过,他死后,我多读了一些他的诗歌,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世界。客观地说,他有些诗很优秀,但也不是没有毛病。你说,哪个诗人写诗就没有问题呢?
傅小平:经历过那个年代,想必对何谓“幸存者”有特别深刻的体会。
芒克:要我说,每个人,能好好地活着,他就是幸存者。这跟年龄什么的都没关系。我就打个比方吧,七十年代初,我们就接触到“垮掉的一代”诗歌了,差不多跟这个思潮在美国掀起是同一个时期。我们当时口头上追求比较颓废的状态,但颓废并不意味着我们人一个个都彻底垮了。这种精神对你创作是有好处的。这么说吧,我的颓废就是建立在愉快基础上的颓废,要是真颓废,整个神经病、抑郁症什么的,可不就完了嘛。
傅小平:这次展览命名为“诗意的幸存者”,主题就凸显了“诗意”两个字。要放在当时的背景下,我觉得还是叫你们“诗意的存在者”更合适,因为即使是在当下诗坛,你们这拨诗人依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存在。同时,就你而言,你的生活和经验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当然要放在如今这样一个缺乏诗意的年代里,你们确实当得起“诗意的幸存者”的称谓。你是怎么理解“诗意”的?
芒克:现代人生活太实际,太物质,诗意就稀缺了。但也不是没有,反正我觉得充满诗意的东西还是挺多的,这得看你怎么看待这个时代。你看,眼下到处都存在诗歌,很多人都在写诗,要没有诗意,那怎么创作诗歌作品?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每天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会觉得生活得很诗意的。古代的诗人不就这样吗?他们写诗、画画、饮酒。这样的生活,别提有多诗意了。不像现代人,一天到晚为生活奔忙,每天上下班,给人管着压着的,哪来什么诗意。所以说,要诗意,你就不能太紧张,你就得让生活慢下来,多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要这么说,你要拥有诗意,你首先就得拥有自由。
傅小平:说到自由,你的确是“一生放纵爱自由”的。有评论说你是一个真正的“浪荡者”,在20岁之前就给自己定下了“流浪者”的形象。
芒克:时代不同啦!我们那一代人吧,和现在完全是两回事,那时家里子女多,没人管束着你,随你怎么发展,整个就是放养的,所以就比较野。到了“文革”,没让上学,倒是因此给了我们另一片天地,说起来“文革”是毁了人,也是锻炼了人呐。当然你要说自由,说浪荡,那也是美化了,特别是刚开始去白洋淀插队时,真的是持别迷茫。我去的时候,还不到19岁,那时候的白洋淀就像是原始村落。我是1月份去的,看到冬天的芦苇有两层楼那么高,当地人主要以编芦苇席还有打渔为生,这个钓鱼竿也是特别的长。你说这些事,我哪会干啊!我种地也不会,打渔也不会,啥也不会干,想干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才好,也就看看芦苇施施肥。还有更迷茫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傅小平: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写起诗歌来了?
芒克:现在能查到的我的诗歌,最早都是1971年写的,不过之前一年就萌动写诗的感觉了。那时候写诗吧,感觉莫名其妙的,现在看早期的诗,连我都怀疑那是不是我写的。我写这些干吗?那时候,写诗特简单,有笔和纸就可以了,哪里想过会出名什么啊,写诗无非是想自由一点。我们这帮人,在那个成天没什么事儿干的、无聊了去的时代里,又偏偏读了点西方的作品,就倍儿热爱自由。在农村,又不像在城里管束得那么严酷,农民毕竟没那么关心“文革”,你写点东西,老百姓知道什么啊。这不就齐了么,在白洋淀那会儿,我们村和别村的知青都在写,大家都各写各的,说白了就是没事干,得找点事儿来做做。哪知道,后来还真做出了点事情来。
那个时候,我们写诗也不像现在这样,去认真思考什么句子啊,语言啊,当时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反正是随手就写,所以,有很多有毛病的句子,留下来就留下来了,毁了也就毁了。当时我们写诗,就是打破一切常规,很自由地去想象,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借鉴什么古典的、现代的诗歌。而我就是随意去写,也不想给别人看,看也就那几个人,也不打算发表,如果当时不留下来的话,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记得,那时写了一组九首诗,只留下了《致渔家兄弟》和《葡萄园》收在诗集里,其他都弄丢了,《葡萄园》是1978年修改的。当然当时写这些诗,都是受了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我那时候写点抒情的东西,是受西方的影响,也受俄罗斯诗歌的影响,反正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切都不受限制,写东西也从来不修改,写成什么就是什么。
傅小平:前面你说到了“垮掉的一代”。有些好奇,在那个时代,你们还受了哪些西方思潮的影响?
芒克:现在很多人对我们那时有误解,以为我们没什么书读。实际上,别看我们没上过什么学,阅读其实是挺丰富的,那时经典的著作都有翻译,只是普通老百姓都读不到,但我们很幸运,都读到了。除了“垮掉的一代”,叶夫图申科的诗歌啊什么的,差不多国外一经发表,我们立刻就知道了,读到了。那时,我们还读了《洛尔迦诗钞》《马雅可夫斯基全集》《草叶集》之类,还有普希金、莱蒙托夫、勃洛克、叶赛宁、泰戈尔的一些诗。小说也看了不少,像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雷马克的《凯旋门》等等。传统写作的,像德莱塞、莫泊桑、左拉,那个时候也看了不少。反正在农村待着没意思,精神上空虚,就是读书。说起来,我算其中不怎么爱读书的,我们这么早就接触经典名著,读得也快,一天时间里,刷刷刷必须看完。因为改天这书就得到下一个人手里了,所以你看得快,记忆也特别深。那时候书少,现在过剩。现在书太多,还得选着看。尤其是那个网络文学,简直是太毁人了。
傅小平:你这么说,很多年轻读者可不会同意。
芒克:我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呢,我就这么说了。看书,就得要看经典。那网络文学,什么破玩意儿,都是垃圾。
傅小平:哈哈。说说你的流浪生活吧。流传甚广的一个说法是,你学着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去流浪了,感觉你们那时候真是过着诗一样的生活啊。
芒克:可不是嘛。那是1972年,我和彭刚他们读了《在路上》,激动万分,豪情万丈啊。我们也要做先锋派啊,当时对先锋的理解不就是要超前么,于是一冲动,一心血来潮,我们就上路了。当时我们去扒火车,一路居然都没有被查,直到汉口才查到我们逃票。然后,我们又扒火车往回跑,在信阳的时候又被赶下来。当时,我俩身上就2块钱。花完了,我们实在没辙,满街都是要饭的,找谁要饭啊,后来真饿晕了,幸好遇到一个民政局的好心人,彭刚编瞎话,说我们钱丢了什么的,其实我们哪来的钱啊,她就给了我们2块钱买吃的,还让我俩去民政局找她。再后来,她帮着打电话到我妈单位,我妈说“几天没见你,去哪里了?”就这样,我们终于上了火车,又是一路大吃大喝回了北京。
傅小平:怎么不是回的白洋淀?
芒克:哪能回到白洋淀呢!你是不了解那时的生活,我们也不是说一直待在农村的,顶多待三个月就回北京了,一年大半时间其实都待在北京。1970年,我插队的第二年,就到山西、内蒙古走了一圈,一路上交了许多朋友,靠着朋友接济来生活。当时扒火车到处流浪,经常一两天不吃东西,心里想着饿就饿呗,要是死了,那就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之是很亡命的。这正是因为受了西方思潮的影响,所以是西方年轻人的那一套想法。那个时候,就是什么都不怕。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内蒙古的知青朋友叫我有空去找他玩,我就兴致来了,只身扒火车到了内蒙古,在夜里独自穿越荒凉的草原,步行近百里,还真就找到了那个地方。一路上,顶着漆黑的夜晚,草原上还有狼什么的,可能把我吃了也没人知道。但那时我是说走就走不管不顾的,从来没想那么多!这些事吧,听起来像是故事,但当时真是苦啊,又冷又饿,好多次都感觉自己快死了,但真的很开心,真开心,都开心死了。
傅小平:后来你还写了部长篇《野事》,回忆当年的知青生活。书名里这一个“野”字,活脱脱把你当时生活的那股子劲道给表现出来了。
芒克:我写的就是在白洋淀插队的经历。那段经历,即使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感动的。我刚刚说过插队那会儿,很长时间其实我都不在白洋淀,1970年那一整年基本没在那儿待过,到处乱串去了。等我回到白洋淀,我记得很清楚,我只有70分,队里让我交钱,说我欠他们的,我说“我怎么欠你们了。”他们就说“你吃我们的粮食啊。”其实也就这么说说,没怎么着我。我在白洋淀待了七年,基本没怎么干活,总是欠队里的,最后一年让我教书了,教与不教都给记满分。
我在村里又混得烂熟,有好吃的照样喊了我去,我也用不着干活。有时生产队长喊“起来干活了”,一看我不去,就算了。我这人野惯了,我的插队生活和别人不一样,我们那管得不严,爱干不干,等于躲风头,没受太多苦。比老百姓好一点,有吃有喝,还能偷偷下网弄点鱼虾,要是别人下网弄了鱼虾,我也能白吃。你要说苦,就是冬天冷,没炉子没火,要戴着棉帽睡觉,但这点苦,真算不了什么。
傅小平:你后来回去过吗?
芒克:回去过。以前,我每年都回白洋淀,现在去得少了。你看,我那时的玩伴都成了大人物,那时他们可都是村子里的坏小子。几年前,和我玩得最好的朋友去世了。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没怎么睡觉,心里特别不舒服,就是觉得这地方不应该再来了,再去也不是那个感觉了。
本文选自傅小平著《四分之三的沉默——当代文学对话录》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傅小平/著
2016年8月
延伸阅读 点击打开
○ 芒克:《往事与今天》选摘 ①
○ 芒克:《往事与今天》选摘 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