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鈞凱 | 對我而言的陳映真
對我而言的陳映真
──從序文談起
文 | 張鈞凱
编者按
2018年11月22日是陈映真先生逝世二周年,保马推送张钧凯老师《对我而言的陈映真——从序文谈起》一文以示纪念。张老师从自身生命体验出发,以陈映真的序文作为研究对象,思路严谨,笔触温情,展现那位三十年茫茫白雾中不屈不挠的报信者是如何将“序文”这一具有高度政治敏锐性的文体当做战斗的刀锋和暗夜的明灯。说明陈映真在以笔为刃的同时,不忘对后街人民投去关怀的注视,力求弥合两岸的彼此错位而尝试搭建桥梁。先生离去已二载,其作品中那些令人掩卷感动、心怀激荡的时刻却如同琥珀,不断感召着后来者为建立一个公正而幸福的世界而努力前行。
本文原为张钧凯老师在2017年11月4-5日第一届陈映真思想研讨会(人间出版社、夏潮联合会主办)上的发言稿,现重新整理后以此纪念陈映真先生逝世二周年。感谢张钧凯老师授权保马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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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感謝主辦單位與呂正惠老師的邀請,讓我有機會在這裡談一談陳映真對我的影響。我必須先坦誠,這篇論文的初稿,曾經以〈實踐的範圍與邊界:陳映真序文初探〉為題,在2017年3月發表於廈門大學「鞭子與提燈:陳映真文學和思想學術研討會」,那次會議結束後回台灣的路途上,呂老師跟我預約了這次的報告,他說:「或許你可以集中談談陳映真在幾篇序文中對於紀實攝影的理解,很有意思。」10月徐勝老師來台灣發表新書《獄中十九年》,呂老師跟我確認了今天的報告,後來也寫了一封email給我,說或許可以把陳映真過世之初寫的悼念文章〈對我而言的陳映真〉改寫成學術論文。
我考慮了很久,決定把兩篇文章合起來分享,組成了今天報告的題目。我想強調題目中「對我而言」四個字,對我而言的意義。陳映真是在我思想轉折過程中產生很大影響的人,他過世之後我陸續寫了幾篇文章回顧了他對我的影響。後來聽到有人說:「你又沒見過陳映真,怎麼說那麼多話?」也有人說,序文只不過是一種「文體」,從序文切入沒有學術上的意義與價值。當然,如同在廈大的時候一樣,今天發言是相當誠惶誠恐的,因為我既不是學文學的,並不懂得任何的文學理論,也跟文化研究沾不上邊,一直以來都是徘徊在政治學、社會學與歷史學之間的邊緣人,我寫的東西或許稱不上陳映真「研究」,但卻是我做為陳映真的「讀者」從閱讀他的文字之中摸索出來的一些線索。
2017年11月4-5日 第一届陈映真思想研讨会
昨天的議程中,一位報告人說不應該用世代來區分對於陳映真的理解,這一點我同意,因為陳映真不斷產出的文字就一直擺在那裡。但是我認為隨著不同時間點台灣或世界政治經濟社會結構的轉變,陳映真的作品也會產生新的體會或是詮釋。比如陳映真筆下所關懷、在意的苦難的中國,對於今天馳騁在中國崛起、經濟騰飛的大陸名利場上的台灣年輕人,會有什麼樣的啟發?
我出生在1980年代,家裡背景是雲林早已沒落的地主家庭。1990年代一直到世紀之交,是我求學成長的階段,從小就被教育要當一個循規蹈矩的乖學生,「陳映真」三個字從來不曾在家裡聽說過,更不用說他的作品了。我所就讀的中小學,是一所由台灣著名抗日前輩後代所成立的私立學校,創辦人寫在畢業紀念冊給我們的勉勵,是「做個頂天立地的中國人」;大學讀的是以「敦品勵學.愛國愛人」為校訓的台大,但我一路讀文組、初入大學時又游移在文學院與社科院之間,陳映真的名字很少在我身邊老師同學口中講出來過。我後來在想,這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是這個時代環境的問題,或許兩者皆是,而後者更多一點。
我第一次看到陳映真的名字以及他的作品,是2004年。我進大學之後的某一天,回到高中母校看望老師,一位老師問起我的近況,當時患有「政治早熟症」的我正熱衷於政治活動,這位老師看似平靜卻難掩憂心的從身旁書架上取出藍博洲的《幌馬車之歌》,要我回去看一看。當一個乖學生的先決條件就是,老師說什麼,回家就照著做什麼。打開書讀到的就是陳映真的序文〈美國帝國主義和台灣反共撲殺運動〉,這是我讀到的第一篇陳映真文章。這篇文章成為我痛苦的思想轉折的轉捩點。當時那位雖然沒有拿著鞭子,卻為我送來陳映真這盞提燈的「始作俑者」也在現場,就是上一場次的報告人之一。
蓝博洲《幌马车之歌》书影
後來我開始廣泛地蒐集陳映真的文章,「序文」對我而言有著相當重要的啟蒙意義。昨天下午一位陸生同學談到她的陳映真閱讀經驗,我聽了之後相當雀躍,因為終於有人跟我一樣,是先從陳映真大量的雜文(或是評論文章)讀起,再走進他的小說世界,這個路徑與大多數陳映真的讀者是相反的。
在我印象中,讀過最為深刻的陳映真序文,是兩本人間出版社比較少被人提起的書,一本是英國人杜葉錫恩(Elsie Tu)的《我眼中的殖民時代香港》(傾聽充滿正氣和洞見的聲音),以及一位大陸旅美學者丹陽的反省文集《回歸的旅途》(台灣的美國化改造)。在這幾篇序文中,我慢慢地去學習、理解什麼叫作「新殖民地」社會性質,什麼是兩岸由於雙戰結構造成的「分斷體制」與「近親憎惡」,以及如何從「海峽三邊,皆我祖國」(這是他為陳玉璽先生《民族分裂時代的證言》寫的序文)的視野去看待香港回歸前後的問題與矛盾。
這些以現實經驗為基礎的概念,不斷衝擊著曾經把中國大陸視為讎寇的我,這個過程回想起來相當痛苦,原因在於必須先推翻或是否定過去的自己。後來寫文章的時候,常常很簡單的把「分斷體制」套在很多政治現象的解釋裡,但一直到2015年我去北京讀書生活之後,才開始在許多細節上體會什麼是「分斷體制」。比如,在北大的課堂上,有些同學知道我從台灣來的,為了拉近距離,他們會特別來跟我說:「我最喜歡的台灣作家就是龍應台」;今年暑假一位北大的學姊來台灣玩,她說她很喜歡陳映真,但也很喜歡齊邦媛。李雙澤現在在大陸也很熱門,但似乎喜歡他的大部分是不認同社會主義傳統的「文青」。所以,我認為陳映真在兩岸並不是「缺位」,而是一種「錯位」,「分斷體制」帶來的結果就實實在在展現在陳映真與他的作品上。
第一届陈映真思想研讨会
昨天陸生同學的發言想起來還是很有趣,我們兩個各自在彼岸求學,也都是以補課的形式,從雜文入手閱讀陳映真。但我好奇的是,大陸朋友在閱讀陳映真時,他們是怎麼理解陳映真所處理的複雜歷史問題,也就是包括殖民歷史在內台灣在中國近代史範疇之內的特殊性。
回過頭來談陳映真的序文,在全集出版之前,我蒐集的陳映真序文有將近100篇,根據這些文章提交了一篇將近2萬字的論文。為數不少的陳映真序文,儘管主題不同,但內在的邏輯與脈絡卻是嚴謹而貫通的,可以明顯地體會出他平時所投入心力的議題,與他所關心、但力有未逮的領域,以及由此而輻射出的人際網路,更包括了他對於「統」與「左」的認知與擴展而出的範圍。
序文對於陳映真來說,不僅僅只是一種文體,我認為是帶有高度政治判斷的戰鬥武器,所以1988年出版的15卷本《陳映真作品集》,已經累積出了一本自序集以及一本序文集。這一點從他早期的序文可見一斑,初期他的序文集中在文學評論,在統獨分野尚不清晰的1970年代(例如宋澤萊1979年在《夏潮》雜誌發表了具有漢民族意識的小說〈糜城之喪〉),陳映真分別為跟他後來在政治光譜上處於對立的宋澤萊與謝里法寫了序文。1980年謝里法《美術書簡》再版,拿掉了陳映真的序文,我認為以陳映真在思想上的敏銳,當然能夠察覺出當時文學與思想界個人之間在路線與立場上隱微的差異。就此而言,反而突顯陳映真在序文寫作上的主動性,甚至是他為每篇序文所設定的政治任務,利用評論、解讀、讚譽,甚至是批評別人作品的機會,擴大自己的戰鬥範圍與能動空間。
《陈映真全集》
陳映真的序文還可以體察出以下幾的特色。首先,他試圖發揚《人間》路線,去直面「台灣的後街」。以原有《人間》團隊為核心,由原來較為成熟的報導文學傳統,進一步拓展紀實攝影與紀錄片的實踐。同時,在處理的議題上兼及都市、離島、原住民、工人等底層人民的社會生活,以及人們賴以維生的土地環境體系,從而建立起更為廣泛的社會連結,從中摸索出更為廣闊的實踐可能。其次,世紀之交的陳映真,為大量的出版品寫作了序文,主題集中於社會性質研究、歷史考察與殖民批判,形成了具有理論高度的系列論述。這些在理論層次上的形成與發展,不只反映在其後來小說的創作中,同時也是陳映真為其實踐所積累而出的思想整備。第三,陳映真的序文還能看出他與《中華雜誌》胡秋原、毛鑄倫等外省知識分子的交往。「省籍」在台灣確實是人為製造出來的壁壘界線,而陳映真的初衷就是在於這一句話──「為了民族的和平與團結」,與外省籍知識份子的交往,就是打破這條人為界線的最佳途徑,從而他的作品為不分省籍的思考者、困惑者都提供了極為關鍵的思想契機。我認為這是值得接續展開更為深入、廣泛研究的題目之一。
序文展現了陳映真在政治與社會實踐上的主動性與能動性,在他豐富多樣的實踐領域中,還有包括社會性質、階級、宗教、第三世界、中國革命與性質等許多重大問題值得進一步的分析與探究,同樣也能從他的序文之中找到啟發。在陳映真一生的實踐過程中,序文只是一個討論的切入點。在過去那個風聲鶴唳的時代,研究者可以透過雜誌的編委會名單,或是某人訃聞上治喪委員會名單去摸索背後的組織關係與人際關係。我認為研究陳映真的序文,也能拼湊出類似鄭鴻生《青春之歌》裡面那種令人意想不到、卻又舉足輕重的人際網絡。單從序文來看,陳映真實踐範圍之深之廣,不僅僅為他思想立場所屬的台灣社會主義統一派尋找出了一條可能的出路,同時也為包括台灣在內的中國社會變革運動提出了更為廣闊、值得批判性地繼承的實踐想像。
陈映真主编《人间》杂志
其實陳映真的名字沒有在台灣社會消失,只是像昨天另一位報告人所分享的經驗,「統派」這一頂大帽子,幾乎禁斷了所有關於陳映真豐富思想資源的討論。這是一個資訊爆炸的年代,卻是思想高度單一化的時代,歷史的主線就被不斷生長出來的虛假的龐雜的支線所遮掩下去。昨天鄭鴻生先生提到1960年代他們所體會的到親美反共意識形態的完成、中國內涵的抽空、民族分斷的內傷等等問題,至今難道不也還是繼續困擾糾纏著這座島嶼嗎?陳映真離開之後,最常聽到有人說:喜歡陳映真的小說,但不喜歡他的政治。我想,這並不是陳映真的問題,而是我們的問題,正是他為我們指出來的問題。昨天也有人說陳映真並不孤單,因為這個世界上由於他的影響而萌生出無數的陳映真。我同意他說的,但我也在想,陳映真或許並不希望人人都成為復刻版的陳映真,他已經成為了一道檻,一道要跨過去才能往前走的思想門檻。
最後,回到題目「對我而言的陳映真」,這裡我想引用一句他的戰友唐文標先生的話做為結束:「為一個人不欺負人的世界努力吧」,陳映真讓我們看到了這個世界誕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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