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马首发】毛尖 | 老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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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毛尖
和老倪认识久了，也就不觉得他好看，后来是听学生说，他是现当代文学界的吴彦祖，才意识到这些年享受的巨大福利。再仔细看他，确实是，他的老同学已经能代言各款米奇林，他还是米奇的身材。
∆ 左起：罗岗、倪文尖、张炼红、毛尖 | 2006年摄于台湾东海大学
说起来，老倪还真有米奇的才智。早些年，他的自我人设是“戳轮胎”，开始戳王老师，后来戳罗岗。王老师讲人文精神讲发展的代价，他就看着王老师的汽车钥匙。罗岗说赵树理小说最好看，他就说那你披星戴月看的丁度布拉斯怎么解释。反正吧，这么多年，老倪戳心戳肺地意图跟进鲁迅：伪士当去，迷信可存。
老倪对清洁有一种迷信。大学时候，在宋耀良老师的带领下，他和小林小雷等人一起出发东山岛。那时岛上条件艰苦，晚上不通电，如厕等等，集体行动。大家身临碣石，背朝大海，各自蹲开，一分钟时间，只听哎呀呀呀-呀——，老倪失足。幸好春天的崖坡草木深厚，否则为了脚下干净，步步后挪的吴彦祖就屈原了。不过对边界的探寻，一直是老倪的执念。他讲话时候双手开阖很大，我们指指点点用食指，他是屈食指伸中指，估计就因为中指开出的疆域最辽阔。因此，除了“说出所有”这个口头禅，老倪喜欢强调“视野”，他精光闪闪地看着学生：“要有基本视野！我们这个学科坏人多坏文章也多，要学会辨识。”这样掏心窝子的话，他苦口婆心了三十年，因此每次答辩结束，老倪的学生最容易稀里哗啦，不知道的人窗口看看，会以为在批斗地主。
∆《上海：记忆与想象》，倪文尖编选，署名马逢洋
上海文汇出版社，1995年
老倪对学生感情是真深。十五年前情人节前夕，他在杭州骨折，场面不可描述，110回的上海。不过术后没多久，他就身残志坚地在床上开授研究生课。我和炼红旁听了一个学期，常常，他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读出来了吗！读出来了吗！为什么张爱玲这里要用一个“到底”，我们看着自带弹幕的老倪，到底也没彻底理解老倪的爱玲，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上海热也好，张爱玲热也好，跟老倪是有点关系的。私下里其实我们蛮佩服老倪，他二十多年前的书，比如《上海：记忆与想象》，比如《欲望的辩证法》，每个词，都成了日后的关键词，但面上，我们绝不会叫他师叔，我们往他七寸上递刀子：当年好好一份文学报纸，怎么被你们办着办着在扫黄打黑中谢幕了。老倪骂一声他妈的，不跟我们一般见识，倒过来他自我表彰，我们85级捐的树，看到了吗。
∆《欲望的辩证法》，倪文尖著
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
当然看到，就在华师大的银杏园里。树旁边的题辞，是老倪写的：这里三棵树，我们三个班。老倪很得意这十个字，恨不得命题我们论文。但我们琢磨一路，想起葛传椝先生说哈姆雷特的独白，“Be还是不be，想到头还是be，你们看有多大意思，我看没啥意思”，就觉得老倪有点像丽娃河边的哈姆雷特。和哈姆雷特一样，他招姑娘喜欢，偶有以辞害意的倾向，也喜欢延宕。钱钟书有一次给他写信讲了一点秘辛，他说要拿给我们看，钱钟书走了二十多年了，我们也还没见到这封信。
不过拖伐拖伐，老倪终于要带我们回他老家，一路上叽叽喳喳吹拉弹唱他一个人包了，他田园牧歌的老家外面，还有一片菜园子，春天的蔬菜各种发芽，老倪指着露出端倪的黄瓜，向我们卖弄：黄瓜。指着绿色小番茄说：番茄。然后我们指着还没有可见果实的绿色植物问他，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是茄子。本质上，老倪是个热爱都会讲究小资情调告别了泥土的实在人，他说文本解读分为调情和性骚扰，但他自己倒不算个骚人，他看着罗老和女生打成一片绝尘而去，心里有些惆怅，他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手，右手落回自己的左手，搞不清自己是太天真，还是丧失了天真，这样，他就决定研究中学语文，看看中国人的天真教育卡顿在了哪里。
∆ 新课标《语文学本2.0版》，倪文尖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详见今日“每日一书”栏目】
他在语文教育上投入了那么多的心血，他编的《语文学本》其实应该叫《语文血本》，他呕心沥血的旁批和评注，就是当代版的“僧敲月下门”。其他，只有在打牌长考时候，他才这么推敲，他表情严肃，把大怪移到四老K旁边，又移到四个9旁边，如此三回合，最后民族英雄似的扔出4K一怪，试图随后递出单牌让老罗头家，却被小董五个A闷死，老倪当时表情，可以直接配图《淝水之战》。不过愿赌服输，老倪打牌为人，倒是落子无悔，这一点，他和王老师很像。2005年，我们一起去台北参加文化研究年会，会议结束，各自行程。王老师要去高雄，老倪自告奋勇陪同，台湾学生去查问套票，说只有双宿双飞高雄爱河游，王老师和老倪对看一眼，在大家即将爆发的笑声里，两人坚强地异口同声，去。
高雄回来以后，老倪对自己的“说出所有”有了点修正。台北机场，称体重的机器发出林志玲的报数声，老倪上去，志玲姐姐说，60公斤。回到上海，又称一下，61公斤。两小时两斤，老倪觉得飞机上获得的两斤，就是人生真谛。我们说长也短的人生，总是有点什么，是没法说的，但那些没法说的东西，又是换了形式在说。在那一刻，经历了漫长青春期的老倪成了真正的老倪。他也由此参透生命语法，没法说出所有的地方，就是肉身的庙堂，自此，老倪成了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诗教大家，他发明了诗歌的读法，也创造了诗歌的教法。天南地北，全中国无数的语文老师后来成了老倪教学法的信徒。
2067年，老倪一百岁。《语文学本》出第一百卷。一百万个语文女教师给老倪写信：你改变了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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