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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音 | “乱来”的世界,“乱来”的文法:毛尖和当代中国的日夜

保马 2024-03-13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小说评论 Author 李音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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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马今日推送李音老师的文章《“乱来”的世界,“乱来”的文法——毛尖和当代中国的日夜》。文章匠心巧解毛尖老师的写作文法。在李音老师看来,毛尖老师秉承了张爱玲和鲁迅共有的时代敏感度,在当下这个冷冽的世界中以专栏为阵地继续着“热风”行动。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光怪陆离,层峦叠嶂,毛尖老师以“乱来”为通关密码,将人所未见的线索一一串联,编织进谜面和谜底的结构关系中。这是毛尖老师讲述的当代新寓言,在对世界以“乱”取胜、资“乱”通鉴的过程中,记录着乱世中的罪与美,当代中国的日与夜。


本文原载于《小说评论》2021年第6期,发表时有删节,此为完整版,感谢李音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乱来”的世界,“乱来”的文法

——毛尖和当代中国的日夜



文 | 李音

1947年冬天的某一日,张爱玲去小菜场,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她擦肩而过一身污渍衣服然而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的小孩,注意到人们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是像雨洗出来的,青翠醒目。蓝,那是中国的“国色”。她想到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继而她一路穿过世间,遇到面如满月笑嘻嘻张开大口吆喝,愉快得叫人伤心的卖桔子的;游荡在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像是古时候传奇故事里做黄粱梦的道士;兀自忙碌哀乐的女人、女孩,瞥见肉铺里冻肿了手的学徒,衰年的娼妓,以及发表着无济于事的闲谈的老板娘……这景象一时让张爱玲有无可言喻的哀矜和欢喜,耳边响起“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的唱词,仿佛看到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与她都有份,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她来不及地把菜蔬往厨房里一堆,就坐在书桌前,心惊胆战写下了《中国的日夜》这首诗: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国土。/乱纷纷都是自己人;/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补钉的彩云的人民。/我的人民,/我的青春,/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谯楼初鼓定天下;/安民心,/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沉到底。/……/中国,到底。


上世纪四十年代不断再版的《传奇》


时光流转——然而上海似乎没有过去时,半个多世纪后,毛尖走出上海的地铁站,汇入人群洪流,被街头各种零碎买卖吆喝表演,尤其是一声嘻嘻哈哈的“强力胶”兜售声:“永远扯不断了!”隐喻般地、注定般地联结了张爱玲。在《它到底是我们的》中,毛尖写下:


大半个世纪前,张爱玲与胡兰成去美丽园,看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心里喜悦,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车水马龙里,常常我会想到张爱玲的这一声感叹。所以,尽管北京的朋友每次要疾严厉色地指责我们被花花上海蒙了心,我们却把心一横,决意和恶之花共生死了。因为,它到底是我们的。


心一横,毛尖成了这个世纪上海最著名的专栏作家。长长短短的专栏,从内地一路写到香港、台北,两岸三地通吃,新加坡也远达。就连教过她的陈子善也感叹:“这是要有能耐的,不是一般的能耐,是大能耐,也不知她从哪里修炼成这样的大能耐。她原先弄文学,后来又弄电影,都有声有色,不同凡响。她是当年《万象》的重要台柱,她的电影笔记《非常罪,非常美》一经间世,就洛阳纸贵。她的文字不同于一般的专业影评家,或许,可以换一种说法,毛尖写得太好了”。


毛尖:《非常罪,非常美》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她写得太好了,她的文章和这个城市血肉一体,令人目眩神摇,分不清时光流转,让人不能不想到1944年张爱玲划过上海的光芒。于是,亦是驰骋上海的专栏作家小宝忍不住虚构了一个叠影重重的故事:


1944年毛尖从宁波来到上海读大学。


她是金城银行襄理的女儿,母亲是留学欧洲的画家。她来上海,是为了让上海惊艳:她能读英文的伍尔芙小说,德文的马克思论文,希伯来文的《旧约全书》;她熟知好莱坞的所有电影,看一遍就能背下台词;她热爱革命,而潜伏上海的革命者爱她,她身边的追求者一周一换,一换一批……她也喜欢当时在杂志上写小说、发议论的张爱玲。有一次,一家杂志开座谈会,请来张爱玲,她特地去看,看了有点失望,觉得张爱玲长得真难看,但蛮会穿衣服的。后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读张的小说。


就像所有浪漫的革命传奇,危险不期而至,她只带了一个小皮箱,逃往苏北。苏北村口的槐树下,少白头的将军遇见了漂亮的、仓皇出逃的小布尔乔亚,他决定接收她,改造她……


小宝笔下的“1944年的毛尖”,六十年后住在北京深宅大院枝繁叶茂富贵荣华,她把上海忘记得干干净净。直到2004年某一天,在一家书店无意间看见了同名毛尖的书,这么巧?买下看看。


她居然把这本书全部读完,里面说的很多事她十分陌生,但她熟悉那种才情,那种文字风华,那种海上世相,她终于想起上海,1944年她的上海。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如果当年她的生活朝着另一个方向展开,大概会比现在要有意思。


小宝杜撰了这个故事作为毛尖的书《当世界向右的时候》的序言,他说“毛尖,虽然你的孩子未必能当上中国首富,但有时候,连1944年的毛尖都会羡慕你”。


毛尖:《当世界向右的时候》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


小宝的穿越故事也许只讲对了前半部分。尽管这是有无数可能性、无数条道路的时代,但这个发生在上海的故事极有可能用另一种方式展开:“1944年的毛尖”在座谈会上围观了张爱玲,从咖啡厅出来,她有点厌倦来时的道路。于是她向左转,笔直地走,来到了大陆新村9号门前,鲁迅的家。


她突然觉得整个时代都是轻率,小说的魅力骤然失色。在三四十年代,“鲁迅”这个名字首先不是和学术、小说相关,而是意味着“杂文”。1935年12月30日,快要去世的鲁迅写到:“现在是多么迫切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予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潜心于他的鸿篇巨著,为未来的文化设想,固然是很好的,但为现在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未来的战斗的作者,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且介亭杂文·序言》)杂文写作的自觉,大概十年前鲁迅就形成了。1925年,也是一个年底,12月31日之夜,鲁迅作出了尚未被命名为“杂文”的宣言:“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华盖集·题记》)


《华盖集》书影及书脊

1926年6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


一股凌冽的“热风”吹来,令人心动旌摇。“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1944年的毛尖”摩拳擦掌:事实证明,也许并不如此。随后,当她走出施高塔路(后来的山阴路),回过头来对世界左右顾盼,她意识到,“张爱玲”这个名字将来要出入在所有的文学史中,和“鲁迅”这个名字排在一起。本名为“张煐”,胡乱改名为“张爱玲”,人生的小细节象征着这个时代的文学态度:很多原来等一的大事,比如,姓名,可能不再那么重要了。“胡乱”,或说,“举重若轻”即将成为一种美学风尚,新一代作家们将用“不入流”的题材,“轻率”的口吻讲述生活,讲述自五四以降的“神圣岁月”。但与其说张爱玲是鲁迅的反面,不如说是五四和鲁迅的阴影,就像低俗并不是高雅的反义词。就洞察文明的深度和对廉价信仰的拒绝上,张爱玲和鲁迅反而比其他人更分享着近似的历史意识和时代敏感度。他们光影交错高低参差,才构成时代丰富的层次她还看出,在中国的日夜中,张爱玲囔囔说:“我的人民,我的青春”,那是虚的,但《小团圆》中一个细节记载说,她被人问道,识不识字?让特别渴望融入人民群众的九莉感到一阵惊喜,这是实的。《中国的日夜》,应该补充上鲁迅批注才是完整的,才是遒劲有力的:“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就这样,“1944年的毛尖”一脚踏入了轰轰烈烈的当代中国。


2014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把年度散文奖颁给了毛尖,其获奖感言用沸腾的当代意识回响了并不遥远的历史遗产:


我年轻的时候,所有的文学偶像都是写长篇的,无论是曹雪芹还是托尔斯泰,无论是金庸还是钱德勒,他们无一例外是写小说的,搞得我也一直神叨叨地以为将来我是要写小说的。但我现在完全不这么想了……我理解的专栏的使命,我觉得在今天,它的纲领一点不逊于小说,专栏作家在这个凌冽的时代当有更大的作为。世界再大,没有专栏作家不能登陆的地方;道路再窄,没有专栏作家不能插足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比诗人和小说家更草根更率性更自由,我们没有过多的历史负担,也没有操不完心的排行榜,我们可以是一线的文化清道夫,一个转身,我们也可以是深闺的八卦爱好者。就像此刻,我可以毫不矫情地说,专栏作家的使命可以高过天,同时我也可以一点不用纠结地宣称,专栏作家也可以低到泥土里。本质上,我们与万事万物有着更家常的潜在情义,我们是通俗世界的一部分,是这个平庸的时代造就了我们,而我们全部的工作,就是改变这种平庸,直到时代最终把我们抛弃。


华语文学传媒因为毛尖2014年出版的文集《有一只老虎在浴室》而授奖。书名来源于好莱坞电影《宿醉1》的情节:醉人们发现屋子里有一个婴儿,艾伦问:“这是谁家的小孩?”菲尔说:“我们一会再来处理这小孩。”然后,斯图出来说:“我们不能把小孩单独留下,因为有一只老虎在浴室。”“一只老虎!即便是在热带丛林历险记里,老虎出场也需要番铺垫的,但是,新时代的喜剧不需要,编导说,要有老虎,就有老虎,而且,重要的是,老虎,观众觉得这个可以有。世界变幻莫测,老虎不算什么”。


《宿醉1》电影海报


文艺的逻辑就是世界和政治的逻辑。二十一世纪,生活一波波推陈出新光怪陆离。一只老虎在浴室,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剧情和意象,既标志着当下世界之魔幻雄奇,更度量出新人类壮阔强悍的心灵尺度。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已经化为平常现实,二百多年前布莱克写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只配对今天瞠目结舌,鲁迅那句“以我的浅见寡识,是万万想不到的”感叹发得太早了。但“有一只老虎在浴室”不是毛尖首次、也不是最重要的对当代世界的形象提取,而是她纷繁高产泼辣精悍的文章中无数次勾勒世相的意象之一。可以说,2009年《乱来》一书的出版,已经标志着毛尖对当代形成了最具概括力和囊括性的判断和命名。“乱来”既是对世界的指认、文集内容的描述,也是她应对世界的语法。这本文集及其命名是一个象征、一个容器、一个符号,此前可以收进来,此后可以无限延续。


鲁迅说,杂文古已有之,分类有益于揣摩文章,编年有利于明白时势。一本《乱来》等于一次时代横剖,九个小辑,各辑选一文章打头,以之虚虚实实大差不差象征性命名:“说起阿城”大概为高头讲章当代文化掠影;“民间爱情”街头巷议社会情感结构变迁;“流行报告:直线和弧线”是文化符号分析;“赛末点”喻指暧昧的时代模糊的道德;“晚明的鳖”拉杂起人间闲谈;“在亚洲的天空下”进行文化政治批判;“海明威和”接的是大学和文化生活;“宝爷”系列乃海上人物传奇;“世界杯要开始了”是普罗大众的激情和娱乐……一本《乱来》就是眼下的世界:世事翻滚噪杂喧哗,无论是直线还是弧线都没法正确了;堕落即飞升,抒情即反讽,天真里有无耻,虚假里有真心;越政治正确越暧昧不清,一边明令禁止一边暗度陈仓……生活无限前进,奇遇不胜枚举,只能概括为一句“乱怕什么,就怕不乱”。但“乱”与其说意味着否定和负面,不如说呈现着世界狂欢喜剧的一面,生活在其中,处处考验,时时如同遭遇行为艺术——其实,也最好将当代生活理解为一场行为艺术:


不过,中国人民是不会怕乱的,退后点讲,还是行为艺术。前一阵,一个艺术家朋友说,他在酒吧喝醉,回家路上遭遇小车祸,跌撞进家门,他老婆还以为他搞行为艺术,活活让他多流了一两血。深刻检讨后,他把自己洗刷干净,决心重回学院过正常生活。但是在学院呆了一个月,他又把自己弄得鸡毛掸子一样地回江湖了。怎么呢?学院是全世界最乱来的地方。


学院让他去争取博士点,而这年头,所谓争取博土点。注重的是功夫在诗外,学术水平是要的,更要的还是当二奶的能力,陪吃陪喝。那是真正的行为艺术。等到博士点终于申请到了,一个学院长长短短的教授就都鸡犬升天了。他玩不了,告老还乡。(《乱来》)


毛尖散文随笔集《乱来》

左:文汇出版社,2009年出版

右:增订版由文汇出版社2016年出版


这是毛尖文集中迄今为止内容最为丰富、分类最有典型性的一本,也意味着写作和思想最为“自觉”的时刻,包括对文章调性的选择。


描述这样日新月异的狂欢时代,“立此存照”必不可少。事实上,鲁迅杂文所用过的笔法,在毛尖的文章中都可以看到,从借此说彼、以小见大、南腔北调、东拉西扯、古今中外到“忽然想到”、“查账法”、“新闻反读法”等,不一而足,全已化为家常功夫纵横捭阖。但如今这样信息铺天盖地形势变化莫测,“立此存照”根本来不及,“鲁迅”可能也不够用。毛尖在《上海,1930》中曾逐一截取茅盾、穆时英、叶灵凤、夏衍、张爱玲、徐訏的作品片段来为上海组合了一段蒙太奇编年史,在《上海人的日常纵欲》中干脆编导了一场沙龙——时间: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地点:上海大陆新村九号鲁迅家,人物:波德莱尔、杜拉斯、罗兰巴特、鲁迅、周作人、张爱玲。他们众说纷纭话上海,理论和感性兼容,思想左腾右挪,极目纵深历史,放眼广角镜头。当然,最重要的,他们都是毛尖的分身,而上海则是作为中国乃至世界的方法。需要汇总甚至发明“方法”的方法。


鲁迅自称其杂文写作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如在后记中再画上一条尾巴,就更加完全。如此这般,“中国的大众的灵魂”,便反映在杂文里。不能说这个方法在当代世界失效,已弃之不用。只能说,与之相较,毛尖对自身所处的不可名状的世界,不是去勾勒形象,主要目的也不是反映什么灵魂,而是连缀串联人所未见的线索 ,去解开那些破碎模糊、暧昧矛盾、无法统一、不可理喻的谜之现象。世界如此层峦叠嶂,简直需要通关密码。一个有关“沈爷”(毛尖文学世界高频出镜男主角之一)的故事,隐喻了这个世界的“狮身人面化”以及毛尖的破解法。故事当然是虚构的。


人世间,本来就有奇怪的法则,纯洁和淫荡可以用同一个谜面。比如上个周末,沈爷浑身不得劲,就去买碟看,他这个地位的人说话开始有文雅的趋势,他先拿了一张《狂野大自然》一边秀可爱一边示趣味,然后正儿八经地问老板娘,有没有两个人演的,场景不变的?老板娘就给他拿了两盘中国相声精选。(《狮身人面》)


相声和情色片共用一个谜面。沈爷的故事原本用来辛辣讽刺名人的作秀和变脸,但在我们这个语义不清、暗度陈仓、名不符实、秘通款曲、颠倒成全的世界,处处需要发挥参透斯芬克斯之谜的智慧:


因为品味,小资们开始分道扬镳,咖啡不放糖是小资、放很多糖也小资;喜欢周星驰是小资,拒绝周星驰也小资;游园惊梦是小资,流星花园也小资;素食蔬食是小资,满汉全席也小资;出没高尚场所是小资,游走灰暗地带也小资……小资们于是互相看不起,马不停蹄地翻越时尚的黄昏,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苦苦逃避的就是自己的偶像。因此,天南地北的小资真是没什么重大区别,把他们集体命名为"小资"不过是图个方便,而其定义的含糊倒给这个词带来了无量前程。(《小资是怎样炼成的》)


传说陈映真被逮捕的时候,侦讯人员问他∶你家里为什么有马克·吐温的书?陈映真茫然了。"那马克·吐温不是马克思的弟弟,不然是什么?都是马克什么的。这代表你思想根本左倾。还不赶快招认?"—可是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倒又发现,这些荒诞的确曾在岁月中滋生出一种真实,就说马克·吐温吧,在我的读书时代。一直是在"马克什么"的谱系中进行解释的,以后慢慢的,马克和马克思的关系越来越弱,"吐温"的两面性升上来,一个温温吞吞的吐温赶走了疾言厉色的马克,可是,翻来覆去,也不知道哪个更好,因为过于"吐温"的当代中庸,真还不如"马克什么的"有创造力。(《羊皮时代》)


谜语结构的组合还可以是:同一个谜底不同谜面。比如《低级和趣味》一文,莫言的小说《檀香刑》既可以定义为高级文学诺贝尔奖,也可以被列为低级趣味,和《满清十大酷刑》同类:


靠着莫言得奖,逐日萧条的碟片店有了点生机,连老板娘的发型都变了,一时间,我对文学的理解都跟着变了。《檀香刑》被嫁接到《满清十大酷刑》,虽然有点像冷笑话,但是,在草根的人生里,当我们谈论莫言的时候,怎么会去谈他的句子他的语法他的主义呢?我们谈的,一定是具体的丰乳,具体的肥臀;换句话说,在生活的逻辑趣味里,《檀香刑》就是靠《满清十大酷刑》去激活的……事实上,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对于“莫言”被酒商房地产商征用为广告,我觉得咱们的媒体也用不着煞有介事呼天抢地,说到底,诺贝尔也借着莫言做了个超级大广告。


莫言:《檀香刑》

作家出版社,2001年出版


《檀香刑》靠《满清十大酷刑》去激活,诺贝尔奖借莫言激活。世界大同,“乱来”无远弗届,也同样需要透视形形色色的文化政治或“政治正确”的谜语:


我喜欢萨宾娜恼羞成怒的样子,便把她往深渊里再推一下;那我讲两故事你听吧。


第一个,是你们国家的。牧师和教士在酒吧,一个年轻人来搭讪牧师,牧师有点尴尬,就暗示教士解围。教土不慌不忙,对年轻人耳语一句,年轻人就告退了。牧师问他说了什么,教士答∶“我告诉他我们在度蜜月。”


第二个呢,是我们国家的,是最近当红的微博小说,就十个字:“贼尼!竟敢跟贫道抢方丈!”

萨宾娜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我比较喜欢热烈的敞亮的人生,就算坏一点,也是自己的。(《甜过初恋》)


例子太多。毛尖笔下无处不在的“斯芬克斯手法”是对世界的举重若轻,狡黠游戏、颠倒“乱来”。一旦被编织进谜面和谜底的结构关系中,那些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或“表象”,便令人惊奇地构成转喻关系,互相说明解释,又彼此拆解反讽。它们或排列一起发挥了意义递进的功能,或在高级低级之间遽速反转,显现出事情出乎意料的本质或荒诞不经的真相。一组组斯芬克斯之谜的结/解构,是毛尖讲述的当代新寓言,是她对世界的以“乱”取胜、资“乱”通鉴。也许这个坚硬的世界只能用智慧的转喻才能松动,暧昧的迷雾用颠倒的策略才能拨开,一切会道门用狂欢的笑声才能击破。廉价的讽刺和泛滥的夸张一不小心就会在世界面前荒腔走板离题万里。


看《风雅颂》。一直传这书是影射北大的,当然,影射北大也就是影射全中国。所以,简直是抱着看黄片的心情,大家人手搞了一本。也真是没落空,一上来就是捉奸在床,我方是研究《诗经》的副教授,敌方是副教授老婆和副校长。改革开放三十年了,大学里好像一直就这点破事。然而,金牌拿到手软,黄片看到不举,《风雅颂》惊心动魄的开头到底惊动了谁?


不应期了。虽然听说有义愤填膺的大学老师出来要和阎连科分个青红皂白,但我疑心这也就是出版社的炒作,这些年,哪个大学没个老师写点什么影射一下,但谁吃饱了去跟作者较过真!桃红柳绿三十载,风雅颂如果还是主要矛盾,那么大学校长真还可以拍胸脯说,这里依然是最后的伊甸园。(《不应期》)


其实,《风雅颂》未必假。在中国,没有假的,全部是真,只是有些东西更真。当代文学那些所谓正面强攻现实,最终总难免头破血流、支离破碎,以前干不过网络段子,眼下将败北脱口秀。想来也是难以怪罪。“乱来”才是这个世界最对应的美学和文法。


这是个混乱的世界,但混乱自有混乱的法则。毛尖说,人间看不完,乱世尤其叫人恋。乱中有勃勃生机,乱中有虚张声势,乱中有虚与委蛇,真假虚实难辨。因此《消暑》上演了一场无伤大雅的当代喜剧,一群“乱世”儿女用他们见多识广不动声色的乱世见闻,坏着恶作剧的心态,吓走了回国度假的美国侨胞,“乱世”有豪情有从容,“民主文明”规训出孱弱无力神经兮兮。生活也许会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会呈现出滑稽荒诞的一面,但沸腾的生活,罪和美都充满了力。这是当代中国的日夜。在《美丽的垃圾》一文中,毛尖写道:


有外地的朋友到上海来,我们经常煞有介事地授以一二上海生活小秘诀,诸如坐计程车应该选什么颜色的车,讨价还价的幅度该如何把握,还有就是路过襄阳路如何扮残酷,如何甩开街头乞丐等等。说着说着,就让人无端联想到《金瓶梅》里的王婆,老花婆授意西门庆步步为营,钓到潘金莲。


非常罪,非常美。毛尖2003年出版第一本著作便以此为名。她以影评名世,可是,直到眼光转向现实世界,用“乱来”将罪与美的句读挪动了一下,变为“非/常罪,非/常美”,她才成为振动回响了一个文学史脉络的“毛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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