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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李北方 行走与歌唱 2019-11-08

去年今日,写了一篇“四十感怀”,发了点牢骚。转眼又是一年,今天想扯几句“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一直按农历算生日,所以“去年今日”和“今年今日”看起来并不是同一天,其实又是同一天。

去年今日,刚开始人生的第四十个年头,到今天则满了。古话说,人过四十天过午,正式进入人生下半场了,细思量,挺吓人的。

我的人生节奏走得有点慢,同龄人的孩子,上中学的都不少了,而我刚刚准备做父亲,故而有谈谈怎样做父亲的想法。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个标题,是因为鲁迅先生在1919年(他自己那时候还没做父亲)写过一篇同名文章,我想蹭一下大佬的IP。

鲁迅的那篇文章,写的“又臭又长”,现在来看,直看得人昏昏欲睡。之所以有这个感觉,是因为该文在今天已经失去批判性了。

鲁迅曾希望其文章“速朽”,意思是让他的文章和他的文章所批判的东西一起尽快灭亡。鲁迅之所以有生命力,是因为他批判的很多东西至今还在,阿Q等人还在遍地跑。可是唯独“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这一篇,是个例外。

鲁迅在文中反复鼓吹的是“幼者本位”,盖是因为在五四的背景下,他想要通过写作来反对父权,批判父辈对子女的控制和压迫。而这些东西,如今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幼者本位”的思想不但得到了彻底的实现,而且彻底得过了头,谁是爹谁是儿子,早就乱套了。

如果鲁迅活到今天得见此情此景,恐怕是要反过来批判了。

所以呢,我就不去讨论鲁迅的文章了,借他提出的问题扯点其他的。

我现在觉得好奇的,甚至可以说有点憧憬的,是父亲这个身份会给人的思想和行为带来哪些改变。

我觉得我是个挺理智的人,用一个小兄弟的评价是,这个世上,现实的人多,明白人少,像我这么明白的人就更少。那么,我将来会不会在父亲这个身份的影响下,变得不那么明白了呢?

提出这个问题,不是无来由的,而是有一个老师级的朋友的先例摆在那里。这个故事我早就想讲讲了,今天终于等到了机会。

我这位朋友,在我思想形成过程中给过我很大帮助。几年前了,我有一次打电话给他,想请他写篇文章,他说,手头有事情在忙,而且孩子病了,还老得跑医院,实在没时间。他的语气有点凝重,我还找了点别的话聊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孩子怎么了,生了什么病?

他说,他儿子总是晃头,控制不住,不过睡着的时候就不晃了。大夫说,这是神经系统出了什么问题,还挺不好治的。

我听完,松了一口气,乐了。我说,这个简单,几巴掌就打好了,你要是舍不得打,把孩子放在我身边几天,我替你打。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小时候也曾经有这个毛病,我依稀记得,起因是头发没及时剪,到了眉毛了,就开始甩头发。甩着甩着就习惯了,就停不下来了,一会晃一下脑袋。自然,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晃。

那个时候,谁会把这当成病呢?我妈发现了,先是给我把头发剪短了,剪短了还不管用,就巴掌伺候,晃一下脑袋就挨一巴掌。这还挺恐怖的,慢慢的也就板过来了,不晃脑袋了。

除了晃脑袋,我小时候还染上过别的很多小毛病,比如挤眼睛,隔一会儿就狠狠挤一下眼睛,否则就不舒服。

挤眼睛这个毛病是怎么开始的,我记不得了。不过,就算是现在,阁下您,刻意地挤眼睛,坚持一阵子,你就会发觉,过一会儿不挤,眼睛这一圈很难受,就会想挤一下,然后就舒服了。

说到挤眼睛这个事,我想起一个人来。想当年我短暂地在《北京晚报》工作过,大概八个月的时间,那时候北晚的总编辑叫肖培,一个团口出身的干部,当时才三十多岁,人高马大,办事雷厉风行的。肖培先生就有这个毛病,总是挤眼睛。

时隔多年,我发现肖培的官做大了,如今已经是中纪委副书记、国家监察委副主任了。有一回,我在新闻上看见他在讲话,特地盯着屏幕仔细看,就想看看他现在还挤眼睛不,但没看清楚。你想啊,那么大的领导,一边讲话一边挤眼睛,成什么样子?仕途因为这个受影响都是有可能的,组织也要考虑这个因素的啊。

我不是领导,但小时候有挤眼睛的毛病就罢了,到了这个年纪还挤,也挺不雅观的。

怎么看待这种小动作呢?我爸是个乡村医生,他说可能是因为“血热”(我模糊地记得他是这么说的)引起的,想给我整点药吃。我妈不信这个邪,认为这就是个臭毛病,可以通过暴力板(矫正)过来,所以看见我挤眼睛就给一巴掌。

挤眼睛习惯了,不挤还真难受。平时,我妈不可能总盯着我,麻烦的是吃饭的时候,一顿饭的工夫也坚持不住,就自作聪明地把碗举起来挡着。可是,这纯属掩耳盗铃,根本挡不住,我这边刚一挤眼睛,脑袋上就挨一筷子。

总之,在这样的高压之下,各种小毛病慢慢地都板过来了,也就是克服掉了。所以我当年看见肖培的时候,心里就想,肯定因为是他妈当年没有打他。

从医学的角度,晃脑袋、挤眼睛这种小毛病,能不能给出一个解释,并且相应地准备一个治疗方案呢?应该是可以的。可是,有没有这个必要呢?以我个人的经历,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习惯可以养成,也可以克服,没必要视作病。

什么是病,什么不是病,从来就不只是个医学问题。它可能是个政治问题,比如,同性恋算不算病?以前是算的,同性恋要被强制纠正,但现在谁还敢说同性恋是病呢,不但不是病,还特么成了时髦了。

病的定义也可能是个经济和文化问题。在当下的城市生活中,把晃脑袋、挤眼睛说成病,把治疗方案推销给家长,是可能的,多少钱都能骗到,但换到我小时候的那个环境下,就不可能。我小时候还被狗咬过,腿上的疤现在都涨到三四厘米长了,可是我连狂犬疫苗都没打过。这是一个道理。

我把我自己的经历讲给我的那位朋友听了,我建议他别让孩子吃药,毕竟会有副作用,几巴掌就打好的事情,干嘛要当病治疗呢?

至于如何定义病,以及病是怎么被定义出来的,这些道理我就不需要给他讲了,因为,这是他当年教给我的。想当初,我的这位老师给我讲什么叫资本主义,何谓资本逻辑,医药资本如何通过把以前不认为是病的症状定义为病,从而针对性地开发新药,并且卖钱……当时听得我嘴巴张得老大,打开了我认识新世界的窗口,直接促成了我思想的成熟。

可是,当资本主义的这套小把戏用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把这些道理全给忘了,全盘听信了医生的忽悠。

我劝导了他一会儿,也就算了,我总不能死乞白赖地非要帮忙打人家儿子吧?

那通电话过后,我一直在想,父亲这个身份怎么会对人有这么大的改变?那样犀利的一个人,思想那么充满了批判性的一个人,为什么在父亲这个位置上,就把批判性思维丢得一干二净了呢?

于是我就联想到我自己。等我做了父亲,会是什么样?放眼望去,市场上打着孩子的名义收智商税的事情太多了,我能不能忍住不交?如果我们家守财也出现了我小时候的那些毛病,我明知道几巴掌就可以解决,会不会下不去手,反而要往医院跑?我今天叭叭叭地讲得明白的这些道理,切换父亲的身份,还讲得明白不?

我很期待观察我自己的变化。我甚至想,也许我可以另外弄个育儿号,就叫“李守财他爹”,记录和讨论一些相关的问题,说不定有人喜欢看呢。

以上,说的是父亲身份与理智的关系。接下来,我还想扯几句父亲身份与私心的关系。

我天生是个对生活考虑很少的人,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不是很在意,在意的大都是那些与个人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比较虚的问题。我觉得,是这种天性导致了我的政治倾向,而不是相反,因为有社会主义的立场,才有这样的生活态度。

以前可以那样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了孩子就不行了,他一张嘴哇哇一哭,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他跑过来要吃这个那个,要小汽车玩,总不能让他滚一边去吧?这是责任。

生活的改变,父亲这重身份,肯定会影响到我在未来看待和分析事物的方法。会是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也很想知道。

政治,无非是两个大的方向,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个方向所涉及的,无非是私与公的关系,是先私后公,还是先公后私。社会主义否定的并不是本源意义上的私,而是因私坏公的那种私,提倡大公无私,逻辑也是通过公,进而实现每个人的利益的满足。

什么对公心最大的威胁?毫无疑问是家庭,是子女。所以,我认识的持最坚定的左翼立场的朋友,是反对家庭的,认为家庭是私有制最后的堡垒,必须破除。在逻辑上,纯粹在逻辑上,这无疑是说得通的。

前些日子,我在知识星球读者社群里面信手写过一段话,这样说的:

家庭是私有制最后的堡垒。

什么时候共产主义才有可能?得到了人类再生产的方式跟奶牛一样的时候,即:孩子生出来,便与父母隔离,交由统一的社会机构抚养,吃一样的穿一样的,接受一样的教育,起点完全公平;养老也要完全社会化,人没有必要也没有了心理上的需要与亲生子女联接,从而没有了积累财产留给后代的最直接动机。

破除了家庭,才能破除私有制,才能消灭国家。

这不是胡说,这是Maxism的观点。

由此,可以有很多可以思考的…

我外甥看见了,就问,人要是这样生活,那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他的问题当然有道理,而且我也认为,以上这段话讲的只是赤裸裸的逻辑,现实如何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

观察现实,如果你想到那些坐在台上的人,同时也有父亲(母亲)的身份,很多事情就好理解了。注意,我这里说的好理解,不是说他们在私欲支配下的一些行为是对的,可接受的,仅仅是“可以得到解释”的意思。

明白这点,就知道政治的蜕变是有其必然性的。老一代打江山的人,见惯了生生死死,心都比较硬了,多多少少还是会因儿女而产生私心。但跟后来习惯了和平环境的人比,那是要好得多的。承平年代,要保持政治清明,让官员队伍达到“不想腐”的境界,那是非常难的。

反过来说,真正的社会进步总是来自于某些先行者的牺牲,其中就包括他们以父亲的身份做出的牺牲。说到这里,您一定想到了毛主席为了打败美帝而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可是这样的牺牲,终究也改变不了什么,抵挡不住汹涌而下的所谓“人性”…

唉,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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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土地上长大、生活、行走,与她骨肉相连。有一天还会归于她。就这样,我要在她的怀里一路行走,一路歌唱,没有青春,没有衰老。

我的生命上连高天,下接厚土,于行走中,便获得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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