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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羽毛的河流,也有一天会干涸 | ImagineNature

Ent ImagineNature 2020-08-27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玛莎已经是辛辛那提的头等名流了。

 

玛莎是一只旅鸽(Ectopistes migratorius)。准确地说,她是人类所知的最后一只旅鸽。辛辛那提动物园悬赏1000美元为她寻找伴侣,一无所获。她在1914年9月1日下午1点去世,旋即被冻在一块300斤的大冰块里,乘特快列车送往千里之外的史密森尼博物馆。馆方出动三位专家把她制成标本,内脏也保存了下来。对一只死去的鸟儿来说,这个结局大概算得上极尽哀荣。

 

如此待遇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她是最后一只旅鸽。但如此待遇却又令人难以置信:她竟然就成了最后的一只旅鸽啊。这种鸟儿仅仅几十年前,还是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多少人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它怎么就这么灭绝了呢?


玛莎的标本,现藏史密森尼自然博物馆。

 

旅鸽曾经是北美数量最多的鸟,大概在全世界也是。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探险家们记载说,它飞起来遮天蔽日,宛如羽毛汇成的河流,宽达几公里,连续数小时甚至几天川流不息。美国最伟大的鸟类学家詹姆斯·奥杜邦在1813年看到了一群旅鸽的飞行:“空气中充满了这种鸽子,正午的阳光仿佛被日蚀掩蔽……一只鹰试图在鸟群的后方碰碰运气,一瞬间它们像激流般聚成紧密的一团,伴随着雷鸣巨响;这个几乎实心的鸟群冲向前方,划出一道道波纹线条……日落时我已抵达路易威尔,距离哈登斯堡五十五英里,这些鸽子还在飞过,数量丝毫不减,如是持续整整三天。”人们估计,全盛时期的旅鸽种群应该达到30-50亿只。

 

从50亿到0,仅仅花了100年。我们历史上从未见过这样的崩溃,将来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这场崩溃怎么会这么快、这么彻底呢?旅鸽从1820年到1870年之间还只是缓慢衰退,然后1870年到1890年就突然土崩瓦解。1901年之后,再也没人见过野生旅鸽。它的最后岁月到底经历了什么?

 

斧头和翅膀,枪和羽毛

 

1871年,一个旅鸽群抵达了威斯康星州。它覆盖了2200平方千米的面积,估计数量为1.36亿只,并在转瞬间就被蜂拥而来的600名职业猎人杀死了120万只。

 

那些年里,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

 

人们举枪射击,架网捕捉,用盐和浸酒的谷物作为诱饵。被网捉住的活旅鸽会被缝上眼睑拴住腿,当其他鸽群路过时猎人就牵动绳索让它在地面上扑扇翅膀,做出仿佛找到食物的动作。有些猎手会追踪旅鸽的筑巢地,赶在小鸟即将出巢的时候把巢捅下来,或者直接把树砍倒,甚至在树下烧火点燃硫磺,让巢中的鸟中毒落地。铁路和电报让旅鸽的追捕和运输都得到了现代化,纽约州的小镇普拉茨堡在1851年一年卖出了180万只旅鸽,价格从每打31美分到56美分不等。美洲大陆上的猎人们追逐着旅鸽,仿佛数百年前原住民追逐着野牛群。

 

看起来,是这样的猎杀葬送了旅鸽。

 

但有些人不接受捕猎是旅鸽灭绝的原因。他们的反对确实也合情合理——单只的旅鸽很小,只有大群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商业价值;随着旅鸽数量的减少,捕猎也该逐渐变得无利可图。旅鸽不是什么传统美食,没有文化因素维系,历史上1880年之后的旅鸽群已经不足以支撑职业猎人。人类确实擅长谋杀,但是再怎么擅长,面对这么小、分布又这么广泛的鸟儿,也没能力赶尽杀绝吧?美国当时面临严重的森林砍伐,但还剩下不少。一种天生四处漫游的鸟儿,怎么会最后连一块小小的避难所都找不到呢?

 

基因组技术兴起之后,人们根据残留的旅鸽组织样本复原出了它的部分遗传面貌,发现它的多样性很低,和如此庞大的数量不相称。当时研究者猜测,旅鸽数量暴增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它原本就处于剧烈的波动循环中,稍加压力就会崩溃。

 

但上个月,《科学》杂志的一篇论文在分析了新的数据后提出了不同观点。论文作者葛玛·穆雷(Gemma G. R. Murray)和她的同事指出,旅鸽的数量长期以来相当稳定,没有剧烈周期波动,并非因此而灭绝。它的遗传多样性很低,其实是因为它的数量太多,又太适应它的特殊生活方式,遭受了十分高效的自然选择所致。

 

而当人类到来时,这一适应性反成了它的死穴。


 伯克利脊椎动物博物馆所藏的部分旅鸽标本(酒红色羽毛的那些)。Katharine Corriveau


永恒流浪的庞大搜索网

 

旅鸽是这个星球上最纯粹的流浪物种。它们需要聚成大群才能正常繁殖,但如此大群在哪里找食物呢?答案是栗实堆(mast) ——掉落并堆积在森林地面上的各种果实,特别是橡树、栗树和山毛榉。

 

绝大部分这些树都有大小年之分:每两到五年里会有一年产出特别多的果实。而且它们的大年还是区域同步的:一片森林里所有的树同时抵达大年,就像一片竹林会同时开花。这样做的目的,是避免所有的种子都被吃掉。假如一棵树每年产一斤橡子,会被两只松鼠吃光;就算努力一下每年产两斤,也不过是变成养活四只松鼠。但如果平时产半斤,突然某年一口气产10斤,那么平时松鼠的数量就不会很多,遇到大年也吃不完。这样,偶发的种子潮就能“淹没”普通的小动物,剩下足够多的果实逃过一劫。

 

旅鸽不是普通的小动物。它盯上的就是这些突如其来的大丰收。虽然也有其他的食物来源,但是栗实堆的存在,对繁殖期的旅鸽是必不可少的。

 

美国北方大部分地区,栗实堆产生之后不久就会迎来寒冷的冬天,留下的时间太短了。所以,旅鸽选择在春天刚刚抵达时繁殖,紧紧追随着雪线一路向北。北进的旅鸽大军组成紧密而广泛的社会,对广袤的美国东部森林进行几乎是地毯式的搜索,相互沟通信息。一旦发现了一个栗实堆,就蜂拥而至,在几周之内完成繁殖,然后继续北进。运气好的旅鸽每年春天能繁殖两到三轮。

 

这个漫游搜索的过程就是旅鸽生活方式的核心。搜索效率是旅鸽的生计之本,如果不能及时找到目标的话,不但自己会错过繁殖期,栗实堆也会在雪化之后被其他漫游的动物发现而吃掉。事实证明,旅鸽的社会组织令它成为了十分成功的搜索者,否则也不可能成为北美大陆第一多的鸟类。


旅鸽的历史分布。深红色为繁殖区,橙色为越冬区。

 

可是,如果有什么东西摧毁了它生存方式的根基呢?

 

一个遭遇了釜底抽薪的社会

 

旅鸽面临的挑战首先是毁林开荒。1600年的康州森林覆盖率几乎达到95%,到了1870年不到30%。综合考虑,在旅鸽历史最后的三百年里,它的分布区域大概有80%的森林被砍掉了。

 

剩下的森林不但面临破碎化,还有一个严重问题:老树更容易被砍倒做燃料,但它们恰是栗实堆的主要来源。譬如20岁以下的橡树几乎不产橡子,到40岁的时候才算真正成熟。1909年,康州的一个郡里95%的橡树都是不到40岁的。

 

换成别的物种,面对这样的破坏就会散成小群苟延残喘——这些森林里所有生物也确实都是这么做的。但是旅鸽不行。它的全部历史都是巨大群体广泛搜索,不可能一夜之间改过来。谁都做不到。

 

然后它们就遭遇了猎枪。

 

旅鸽的最后岁月,大概是在可怕的恶性循环中度过的。食物越来越少,鸟群也越来越小;而鸟群越小,越难以找到食物来源。零敲碎打的野果和昆虫可以让旅鸽勉强维生,但找不到栗实堆,就不能有效繁殖下一代,不能补充因猎杀而死去的个体。那些追随着旅鸽群四处奔走的猎人,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瞄准的已经是这个物种的最后挣扎。就算你曾经是全世界最多的鸟类,面对这样的釜底抽薪,又能维持多久?

 

答案我们都知道了。

 

没有谁是安全的,一个都没有

 

人类走出非洲至今二十万年,引发的物种灭绝和濒危不计其数,光是鸽子也灭绝了好多种——其中最著名的,大概是毛里求斯岛上的渡渡鸟。(是的,它的分类是鸠鸽科渡渡属。)不过,所有这些鸽子,还有几乎所有濒危和灭绝的动物,都是要么分布狭窄,要么数量稀少,要么个体庞大繁殖缓慢。不好说这些特点就会导致灭绝——人家之前毕竟也活了那么久——但通常认为,至少在人类主导的现代地球,这些特点意味着高危。

 

旅鸽一条也不满足。

 

生物界原本就充满了例外,所以旅鸽的灭绝也谈不上推翻了什么定律;关于高危物种的概括还是成立的。它的故事带来的冲击,与其说是学术上,不如说更接近于心理上:这样广泛这样众多这样成功的一种生物,竟然可以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几十亿的数量、遍布大陆的分布,都不能给它以安全。

 

当然可以说,旅鸽的成功建立在单一的诀窍上,一旦垮掉就无力回天也并不奇怪。但有几个物种没有这样的短板?自然选择的核心原则就是环境塑造生物,一个物种是“适者”还是“不适者”只有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讨论才有意义。而如果环境发生了突然改变,即便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生物,也会发现自己转眼间一无所有。

 

更何况,旅鸽的这个诀窍——“庞大社会的广泛合作”——对人类而言,好像有点眼熟哦。

 

仅从自然角度考虑,这个灭绝对人类确实没多少影响。旅鸽的消失当然会改变森林生态,但这点改变面对80%的森林砍伐率算不上啥;森林被砍这么多当然会影响人类的生存,但这在气候变化、社会崩溃或者核战争面前又不能比。我们已经作过那么多的死,再多作一点儿也无妨;就算所有这些积累起来让人类完蛋了,除了我们自己又有谁在乎?灭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曾经存在过的物种99.9%都消失了。

 

但是那些物种都是因为外来的环境变化而灭亡。我们人类不一样。我们有能力亲手把这些变化造出来。


 



Murray et al.  Natural selection shaped the rise and fall of passenger pigeon genomic diversity. Science doi: 10.1126/science.aao0960

配图:王劈柴



ImagineNature是一个写作训练:为现实中的自然故事赋予抒情性。我们认为,科学不仅是严密与准确的,也富于美感。我们能体验,我们要讲述。这是科学,也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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