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辰光弹琴谈苏联女友，现在修乐器训狗卖彩票 | 上海爷叔
在吃货界，这条略显破旧的肇周路绝对是“大咖云集”的人气美食地带，比如耳光馄饨、长脚面线，还有名气响彻上海滩的“辣肉丝面”，一到饭点门口排队的人就扑扑满，无论白天夜晚都有人慕名而来“签到打卡”。相比之下，这家与辣肉丝面馆不过几个店面之隔的“乐器铺子”显得无比低调隐匿，要不是这里还神奇地兼营着彩票生意，实在很难让人注意到。
“爷叔，今朝开大乐透伐？”一位胸前挂着工作吊牌的大个子出现在铺子门口，他叼着烟，微微弯下腰，眯眼顺着玻璃橱窗往里看，一脸担心和期待。“今朝不开哎。”一位身穿白色T恤的爷叔和气的声音从玻璃窗里传出来。
“各么买点喜气羊羊。”大个子略带失望地掏出钱递到玻璃窗里。爷叔取下挂着的彩票递出去，“少买点，勿要上瘾啊。”“难般呀。”大个子笑笑，刮开彩票后，他摇摇头，“没中奖，继续打。”爷叔的眉头皱起来，“好唻好唻，白相过就可以唻，回去被老婆打屁股辰光，不要讲我没提醒侬噢。”
这是7月中旬的一个工作日中午，附近不少上班族趁着午休的时间来买彩票，三两个人往门口一站，就显得很拥挤了。肇周路的这间小店紧贴着老房子的过道，门面的宽度还不到两米，琳琅满目的手写牌子挤在一起，内容大多与乐器和彩票有关，比如“民国京胡”、“钢琴调音”等，牌子的形式很丰富，有的是纸牌，字写好后贴在玻璃上，有的是落地的三角牌，还有的是挂在墙上的木板，用绿色的水笔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像一大块热闹的字幕播放器。
透过铺子的玻璃窗往内看，一台棕红色的彩票机旁边，紧凑地排布着各类乐器，吉他、小提琴、二胡、小号……仿佛走进了一家乐器宝库，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店里，墙上挂着的、天花板上吊着的，目之所及全是乐器、彩票和各种鸟笼、线圈等杂物，共处在这一小小的空间里。
爷叔名叫冯顺成，今年虚岁六十七了，他弯腰站在一块狭小的工作台前，就着略显昏暗的灯光，拿着一把小毛刷子，认真细致地清洁一把还没有上漆的小提琴。在琳琅满目的乐器堆里，小店当中只剩下一片可以勉强转身的空间，他被乐器和杂物包围在中间，显得格外安静清瘦。
不少人称冯顺成为“大师”，他为衡山路、新天地等不少酒吧修过乐器。除了修乐器，冯顺成还会制琴，铺子里不少做工精致漂亮的吉他、小提琴都是他自己做的，一只毫不起眼的笔筒在他手里能魔术般地变成一把二胡。十年前他在一次乐器展上淘到了一块好木，最近他决定拿出来做琴，“我做琴跟人家两样的，要看心情，心情好的辰光拿出来做一歇。这把琴做了足足十天，有人开价两万块要买走伊，我没卖。”
7月末的一个上午，冯顺成把店里的生意交给妻子，背一把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产的夏威夷吉他，到朋友老王家里去做客。冯顺成说，这把吉他曾经吉他的主人是杜德伟的母亲张露女士，许多年前，冯顺成修好它后，张露女士的弟弟就把琴送给了他。
老王弹钢琴的水平一流，行云流水，“夏威夷吉他的声音老好听额，软软的、嗲嗲的。假使是在海滩边弹奏，吹着海风、喝着小酒，不要太适意噢。”在老王家，冯顺成坐在沙发上，把吉他放在腿上，左手握金属滑棒按弦，另一只手带着铜片制成的金属指套拨弦，与老王合奏了一曲夏威夷民歌《骊歌》。多年没有弹琴，冯顺成有一点生疏了，但吉他那轻柔华丽的音色依然悠扬且富有旋律。
http://v.qq.com/iframe/player.html?vid=i0161fu7gzg&width=500&height=375&auto=0冯顺成和老王合奏一曲《骊歌》
在冯顺成的人生里，乐器像一叶飘摇的扁舟，陪他泅渡生活的暗流。那个年代，家境宽裕的冯顺成出身并不好，毕业后很难找到理想工作，他也不甘心去工厂的流水线，便开始帮别人修乐器、修表，又到寄售商店里去买坏掉的旧家具回来修，修好再转手卖出去，加上教教学生弹琴，收入还算不错。
“混迹”在社会的那段时间他认识了许多音乐圈达人，比如上海第一个摇滚乐队“中国披头士”的成员荣尊文，他们过着表面不羁的生活，演出结束后背着吉他走在路上总有超高的回头率，一些狂热的粉丝甚至甘愿掏出一个月工资请吃饭。他们偷偷尝试各种时髦的事情，比如一起抽雪茄，到德大西菜社、上海咖啡馆去吃西餐，把印着毛主席语录的菜单从头点到底。“现在想想老戆噢。”冯顺成摇摇头笑。
这种看上去蛮有面子的生活，背后却蕴藏着巨大的风险，他至今记得，曾在百乐门舞池红极一时的音乐人中，不少人都在文革期间背着琴挂着牌子被拉到台上去批斗。比如与冯顺成关系很好的周康林（音）曾是百乐门名气响当当的吉他手，文革期间被判为教唆犯，还有当年红极一时的Jimmy King（音）后来去大丰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每天养鸭子、拉二胡，不敢再提自己会弹吉他这桩事。
冯顺成特别记得，有天下午，自己和一位弹琴的朋友在公安局对面的路牙前坐着，看大货车拉着一批一批的人从公安局里驶出来，“伊个辰光心里老难过的，晓得伊拉很可能是抓起来送到新疆去劳动改造的人，心里总有一种感觉，讲不清爽哪天自己也会跟伊拉一样的命运额。但是有啥办法？迭个辰光老困难的，阿拉没机会去做其他事体呀。”
30年前那段难忘的跨国恋
八十年代，下海的浪潮席卷而来，冯顺成也决定去深圳闯一闯。1983年，冯顺成从上海到了深圳，在酒吧里弹吉他的日子，他认识了一位在酒吧里做时装模特的苏联女孩耶莉娅（音）。当时耶莉娅住在三楼，经常有人为了偷看她，顺着墙壁外的水管爬上去，这让耶莉娅很害怕，冯顺成帮她想了个主意，在水管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油。
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互生好感，成了恋人。有一天耶莉娅问冯顺成，哪里能搞到狮子老虎，冯顺成吓得跳了起来，细问才知道，原来耶莉娅以前是一名驯兽师，冯顺成建议她到菜场去买只土狗回来养。于是两人花了30元买回一只土狗，回来后耶莉娅给狗搭了一个防雨棚，还每天非常细心地给狗梳毛，不断地和狗说话。冯顺成当时心里有些疙瘩，“我老不理解的，我想侬跟我多讲讲话也好呀，跟狗讲言话有啥意思？”没想到半个月后，这条土狗就成了一只明星狗。再后来，由于母亲的激烈反对，冯顺成痛苦地放弃了这段异国情缘。
分手时，耶莉娅说，“我想去你出生的地方看看。”于是冯顺成战战兢兢带着耶莉娅回到上海。当时正值冬天，耶莉娅裹在军大衣里，头戴大棉帽，脸上蒙着大口罩，在天寒地冻的上海街头与冯顺成告别了。
回上海后，冯顺成与追随自己多年、小自己10多岁的“小粉丝”结婚了，但他依然没有选择稳定的工作。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疯狂的“走穴”风潮中，冯顺成也组建起了一支乐队，投入到“走穴”的大军中。“刘晓庆、刘欢，交关名人阿拉皆请过的，当时辰光乱哄哄的，到了那里就直接上场，从来没啥彩排的讲法，阿拉还算好的，有些差的乐队连音都不准，十几把吉他一道弹，乱哄哄的，一个人登了舞台前头唱，唱到哪里结束也不晓得。”
冯顺成做“穴头”，要负责给乐队其他人发工资，偶尔也有亏钱的时候，冯顺成就自己垫钱。有次“走穴”亏了本，当晚回到上海，冯顺成便开着摩托车去朋友家借钱，然后一家一家敲门去给队员送工资，最后一家是乐队鼓手，大半夜冯顺成去拍门被大骂。知道原委后，鼓手边执意要请他吃宵夜，“我欠伊六十多块，结果伊请客吃宵夜花脱100块。”
他最后一天还在演出，我心里老难过
这天，冯顺成把一只叫“迪迪”的小狗带到店里来，迪迪四只脚站在篮球上，不断跳上跳下。冯顺成摇头晃脑地和小狗交流着，眼睛里满是严厉和慈爱，“上去，迪迪，勿要捣糨糊噢。”一岁的迪迪很少出门，紧张和不安的情绪顺着有些发抖的毛传递出来。冯顺成说，迪迪小时候曾有过被抛弃的遭遇，所以带它出门，它就会很紧张，“担心我扔脱伊。”
“现在我年龄一点点大了，啥事体皆白相过了，就想做一点将来勿要后悔的事体。侬来采访我，我希望侬帮我寻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冯顺成与狗的缘分始于三十年前，那时他与驯兽师出生的女友分手后，到澳大利亚去留学过一段时间。读书之余，他就到当地的宠物收留中心里去做义工，短短一个月里成了收留中心的一块“招牌”，经过他训练过的狗，总能被人领养回家。
从澳大利亚回上海后，他还是放不下小狗。在18年前，他到黄浦区一家花鸟市场租了个门面卖狗，有次他进了14条吉娃娃，其中13条都卖掉了，只有最后一只没有人要。冯顺成对小狗说，“娃娃呀娃娃，人家皆不要侬，侬就跟牢我算了。”就这样，冯顺成一养就是18年，“伊老乖老乖噢，每日老清老早自己就啪啪啪拍狗屋的门，后头自己跑到院子里厢小便，还回头朝侬看看，眼神好像会说话，意思是叫侬看，不是我乱拍门，一泡尿嘎大呀，憋死脱了呀。伊会用眼神跟侬交流额，一养就被伊套住了，老宝贝伊额。”
去年娃娃最后一次出去表演，彩排的时候，它站在球上一分钟就跳下来了，比以往表演站球的时间短很多，冯顺成忍不住轻声呵斥它，“娃娃，侬偷工减料唻，捣糨糊唻。”当晚表演完回到家，冯顺成把娃娃抱进它的小房子里休息，然后自己进厨房煮牛肉，等牛肉的香味飘散开来，家里的其他狗闻到香味已经汪汪叫起来了，唯独娃娃的房子里没有半点声响。冯顺成有些疑惑，“我想今朝表演辰光骂了伊，伊大概生气了不响。”
牛肉煮好后，冯顺成赶紧端到电风扇前吹凉，冲着娃娃喊，“娃娃，肉嘎香侬哪能不出来呀？”当他把门打开，手伸进去时，这才发现娃娃伸着舌头，瞳孔已放大了，“想想伊最后一天还在为我演出，心里难过得不得了，要落眼泪水了。我一个人点了根香烟，烧了一支香，坐了一歇，想想伊从小过来的一段经历，想想伊望我的眼神，想了老多老多。我自己稀里糊涂的，变成老头子了，伊还是蹦蹦跳跳的，从没觉得伊老了啊。”香烧完后，冯顺成把娃娃放在一个盒子里，到小区的葡萄架下挖了一个洞，葬在那里。
6年前，冯顺成带着娃娃在一次训狗大赛中得了冠军，比赛结束后，电视台的人找到他，希望他能到幼儿园做一场表演，这家幼儿园有些特别，里面的孩子几乎都是自闭症儿童。活动当天，当冯顺成带着娃娃开始表演的那一刻，狗狗做出鞠躬、玩球、跳舞等各种有趣的动作时，原本沉默不语的孩子们一下子欢呼起来，有个孩子还鼓起勇气走上前来，轻轻地摸了摸小狗的头，那一瞬间冯顺成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了。
后来他朋友送他一本书叫《友如亨利》，讲述一个关于自闭症男孩与小狗之间的真实故事。冯顺成拿到这本书时恰逢春节，他废寝忘食地看了四天，“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老想再为这些孩子做些啥事体噢，一直没寻到好机会，有辰光觉得自己蛮无助的，想做点好事也难。”
如今，他还在找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用小狗帮助自闭症儿童，有次他认识了一位开狗场的朋友，心里就盘算着想与狗场合作，将那些较难卖掉的成年狗训练一段时间，再用较低的价格卖给自闭症的家庭。还有一次，他到客人家里去修钢琴时，发现这家人的孩子看上去很像是一名自闭症儿童，他便在心里“谋划”着找机会帮他。冯顺成说，自己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帮助那些有自闭症儿童的家庭，“我老希望伊拉能主动来找我，我总是想，也许我真的能够帮伊拉一些忙呢。”
写稿子&视频：李欣欣
拍照片：杨眉
画图片：顾汀汀
编版子：unFu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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